崇桦是清阳山历代掌门中最低调的一位。
这种低调, 表现在此人几乎没有流传于世的传说事迹,平时也很少出现在大众眼前,只有在清阳山有重大活动时才会露面。
就算是娄娄在清阳山待了八年, 也就见过崇桦一眼。
那时他对此人的印象是——看起来脾气不错的正直老头。
但现在看来,事情似乎没有那么简单。
因为娄娄从来没有见过哪个正直老头会用这种语气和徒弟聊天。
娄娄在心里叹了口气,悄悄起身想走,但才走出去没两步, 他便眼前一黑,脚底也跟着滑了一下。
靴底和地面发出轻微的响动。
他发出的声音不大, 但对于修道者来说,已经足够引起警觉。
“谁?!”
崇桦冷声道。
娄娄屏住呼吸, 当即用最快的速度闪身躲进了树林中。
他自然不可能傻到呆呆站在那里等人来抓他。
被窥见了秘密的高位者, 对上没背景没修为的杂役弟子, 等着他的下场会是什么,娄娄不敢赌。
虽然说清阳山是正道第一仙门,但娄娄不想用自己的命去赌人性。
耳边的风呼啸而过,娄娄耳边一时只有三人混杂在一起的脚步声, 还有自己的喘.息声。
这片山头的树林还算密集, 娄娄一门心思往前跑, 在林子里绕来绕去,也不敢回头看。
他也不知道自己跑了多久,总之他只觉自己的脚步越来越重, 内脏痛得揪成一团,呼吸时涌上来的都是血腥气。
等彻底迈不动步子后, 娄娄扶着树缓着气, 一咬牙, 跌跪着躲去了一旁的丛林中。
他努力缩着身子, 把自己藏在茂密的杂草里。
他听见后面传来脚步声,于是闭上眼,捂住了口鼻,尽量不让自己发出一点声音。
后方的脚步声越来越近了。
他听见了徒弟不甘心的声音:
“啧,刚刚明明看他往这边来了,怎的突然不见了?”
“他跑不远,就在这一片,仔细找找。”
崇桦安慰他道:
“刚的事也不知道他听到了多少,不能留活口。”
果然。
娄娄闭闭眼睛。
但他已经跑不掉了,他只听着有人离自己越来越近,一颗心也随着那声响渐渐沉入谷底。
他微微蜷起手指,下一刻,突然有一只手从旁侧伸过来,捂住了他的嘴把人往后面拖去。
“别出声。”
是一道似曾相识的女声。
娄娄在被那两人发现后灭口,和相信她之间选择了后者。
女人拖着他,最后把人丢进了树洞里藏着。
娄娄抬眼时只看见一抹浅紫色的衣摆,他松了口气,过了一会儿,他听见外面传来交谈声:
“哟,崇桦掌门,闲来无事,带着徒弟在这转悠什么?”
崇桦没回答她的问题,只问:
“刚可有可疑之人往这边去?瞧着年纪不大,没穿清阳校服。”
女人似笑非笑:
“没有,怎么?”
“……”崇桦沉默了一下:
“没什么。”
随后,二人似是又闲聊几句,便有人远去了。
穿着紫色裙子的女人回到树洞前,伸手把人捞了出来。
动作间,娄娄没忍住呛咳两声。
他咽下喉头涌上的血腥味,抬眸看了一眼,见是清阳山唯一的那位女长老,莲垚。
“你怎么招惹那两人了?”
莲垚上下打量他一眼,看见这孩子脸上身上的伤,这就皱紧了眉:
“怎么伤成这样,他们打的?”
娄娄觉得没必要跟她解释。
他只摇摇头,随后扶着树站起身。他垂着眼,人显得有些阴郁,说话时的语气没带多少情绪:
“多谢长老,今日相助之恩我以后有机会还您。我还有事,现在就不打扰了。”
“你等等。”
莲垚伸手拉住了他的手腕。
她似乎是想说什么,但最终什么都没有说,只从储物袋中找出个小药瓶递给他:
“伤药,拿着。”
娄娄看着那个小瓶子,迟疑了一下,挑眉问:
“为什么帮我?”
莲垚目光一顿。
她笑了一声,从娄娄身上挪开了目光:
“怕你死在我眼前,爱要不要。”
但即使话是这样说,她并没有收回递药的手。
娄娄看看她,又看看他手里的瓶子。
今日莲垚能出手帮他已经够奇怪了,现在又给他伤药。可在娄娄印象中,这位长老并不是什么乐于助人的温柔性子。
没来由的好意,和没来由的恶意一样可怕。
娄娄摇头,只说;
“谢谢关心,但我不要。”
他看了莲垚一眼,没有丝毫犹豫地转头就走。
“……你!”
莲垚缓缓握紧了手里的瓶子,看那人还当真头也没回地走了。
她咬咬牙,一甩袖摆,暗骂一句:
“小兔崽子……”
离开这片山林后,娄娄靠着树歇了一会儿,他从口袋里拿出了昨日秦东意给他的药瓶,取出一颗放进了口中。
此时天已入夜,娄娄赶着衣坊关门的时间,去领了天祭剑舞要用的礼服和木剑。
他原本拿了是要直接送去疏桐院,但在分岔路时,他想了想,抬手摸摸自己脸上的伤口,还是转身回了自己的屋子。
解释起来有点麻烦。
在某些事情上,他很高兴秦东意会在意他会帮他出头。
但有些事情,他知道不该让秦东意掺和。
总归这清阳山的破掌门是什么为人都不关他的事,只要不牵扯到他自己身上就好。
娄娄并不喜欢当圣人去揭穿那些肮脏龌龊之事,他巴不得自己少点麻烦。
—
天祭剑舞往年都是在清阳山的阵台举行,今年也不例外。
那天,娄娄很早就去了疏桐院,帮秦东意准备衣裳和剑。
天祭剑舞用的剑是古桐木所制,剑身会用一根红绳以特殊的手法缠绕起来,瞧着很是美观好看。
在那之前,娄娄特意向熟悉这门礼节的老仙君学了缠剑的结法,想自己亲手给秦东意做这些。
“啧,这么复杂的结都会,可以啊你小子。”
疏桐院内,戚还翘着二郎腿在桌子边坐着嗑瓜子,边兴致勃勃地看着娄娄在木剑上缠红绳。
看了一会儿,他上下打量娄娄一眼,问:
“哎,那周午没再欺负你吧?”
娄娄手下一顿,摇头道:
“没有。”
“那家伙啊,欺软怕硬,也就能在你眼前嚣张一下。你这人啊平时也别太善良了,人看你好欺负才总逮着你糟蹋呢。或者以后你被欺负了就跟我俩说,我们帮你揍回去。”
娄娄听了,也没出声,只微微笑着点点头。
二人说话的时候,秦东意刚巧从外面回来。
天祭剑舞所用的礼服是红白配色,制式要比清阳山校服花哨的多,但穿在秦东意身上也不显夸张。
他的头发以玉冠高高束起,两侧垂着些繁复的装饰。这些东西弱化了他身上的清冷疏离,却是令他整个人更加惹眼夺目。
娄娄看着他,愣了一下,随后才想起来把手里的剑递给他。
秦东意没想到他也在这,目光一顿,随后弯唇同他道了谢。
娄娄冲他笑笑,下意识躲开了他的视线。
他的心跳在他毫无防备的时候,突然加快了速度。
他很喜欢看画本,知道这点后,秦东意偶尔出任务回来时会顺道买些画本带给他。那时娄娄已经认字了,不用秦东意讲也知道那些故事的意思。
故事里,如果有涉及感情的部分,总会是发生在一个男孩一个女孩之间。
娄娄不懂感情,他只知道故事里的主人公总会和另一个人永远在一起,而他也想和秦东意这样。但显然,他们好像在性别方面并不是很合适。
直到前几天,娄娄在周午骂他的话中听见一句:
“喜欢男人的死断袖。”
虽然这话很难听,但却让娄娄突然明白了一些事。
原来,是可以的吗。
那天,娄娄明确了一件事。
他很喜欢秦东意,喜欢他的模样,喜欢他的温柔,喜欢他对他好。
不管别人觉得这种行为可不可怕恶不恶心,娄娄只执着地认为,自己那是爱,就是爱。
—
天祭剑舞是清阳山很重要的活动,那天,往日冷清的阵台空前热闹。上到八旬老人,下到垂髫稚子都赶来这边凑热闹。
娄娄是跟着戚还和秦东意一起去的,但等他看了一圈阵台下的人山人海,再回过神抬眼时,秦东意已经被戊炎拉去准备了,而戚还更是眨眼就没了人影。
娄娄左右看看。
他不喜欢人多嘈杂的地方,他听着身边那些乱声,心里无端生出了些烦躁。于是艰难地从愈发拥挤的人群中逃了出来。
他耳边有些细微的、似乎不属于真实世界的人声在吵闹。但那些声音和周边人群的乱声混在一起,他听不清,也没在意,只闭闭眼睛揉揉太阳穴,自己找了个足够安静又能看见秦东意的地方待着。
那天天晴,阳光驱散了山头的薄雾,在冷冷清清的山色中添了一丝暖意。
天祭剑舞的开场有很多繁琐的礼节,不大的阵台上去一波人又下来,最终在一道钟声后,秦东意才持剑翩然落在阵台之上。
周围有乐修在弹曲子,各种乐器的声音混杂成舒缓美妙的乐音,那人就在台上持着一把修长木剑起舞。
一套剑法行云流水,动作柔和却夹着凛冽英气,不会显得软绵无力。
娄娄双手抱臂靠着身后的大树,望着秦东意的身影,有些出神。
同时,阵台上方的整片天空也随着那人舞动的剑尖而出现了异样。
原本万里无云的天空在几息之间布满云彩,很快,云彩散开了一道缝隙。
光从那道缝隙中倾泻而下,像是一道道斑斓彩线,携着灵光尽数落在了那人身上。
人群中掀起一阵阵惊讶的呼声。
他们其中大多人是第一次看见这种场景,此时皆目不转睛地看着这难得一见的祥瑞之象。
后来,云间的缝隙越来越大,那温和的暖光也落到了在场每个人身上,包括远处的娄娄。
一开始,娄娄没什么感觉,只觉得这光挺暖和。
但事情却慢慢变得不对劲,且逐渐往不可控的方向发展起来。
他感觉,自己体内好像有什么东西在那一瞬间解开了束缚。
那种感觉很微妙,很舒服,像是有什么东西在召唤他,而他本能地想去回应。
娄娄目光一顿,下一刻突然像是意识到了什么,低头看了一眼自己。
他的肤色似乎更白了些,手臂内侧生出了些白色的、羽翼状的纹路。
人群中有人注意到了他这边,于是惊叫着指向他的方向。
越来越多的人看过来。
那些人惊恐又嫌恶的视线刺痛了娄娄的眼。
他呼吸微颤,有些害怕地后退了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