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用力蜷起手指, 指腹深深陷在泥土中,折断了一片青草。
他不甘心啊。
十三闭了闭眼睛。
他心中阴暗的情绪疯狂滋长,几乎要把他整个人撕裂开来。
但同时, 他体内似乎还隐隐生着另一种东西,那东西很温柔,气息从他心脏中弥漫出来,像一只手一样抚平他即将失控的情绪, 温和地滋养着他的灵流。
十三被夹进了这种微妙的平衡里。
他感觉自己的双翼被烈火灼烧,又痛又麻的感觉从伤处蔓延到了全身。
他看见远处那些围观者的眼神。
嘲讽的、忌惮的、幸灾乐祸的……
还有那些一句一句压在一起的恶言, 堆在一起像是座山一样几乎要把他压垮。
他额角隐隐有青筋暴起,他抬眼看着崇桦。
那人正微微眯着眼回眸打量他, 脸上的表情似笑非笑, 像是在冲他耀武扬威。
下一瞬, 十三听见了崇桦的声音在他脑海中响起。
“再硬的骨头,又如何?”
“……”
十三的眼瞳中闪过一丝红光。
他突然从地上撑着身子站了起来,直直冲崇桦而去:
“我杀了你!!!”
崇桦似是笑了一下,随后, 稍稍往后退了一步。
如他所料, 他根本不用出手, 一边的戊炎就会替他挡下。
戊炎在来清阳山前,一家八口人都是被妖屠尽的,最后也只留了他一个。
所以他一直对妖族有着不小的恨意与偏见, 当初对于崇桦执意收十三为徒也很是不满,加上崇桦一直以来都显得太过偏袒十三, 这种不满在日积月累中越来越多, 不动还好, 一点即燃。
正如此时, 崇桦瞬间召出巨斧,斧刃上还燃着火焰,对准十三就是一斧劈下。
十三下意识用左半边羽翼挡住,下一瞬,血色四溅。
虽然崇桦留了手,但十三一片羽翼还是被鲜血染成了猩红色。
“来人!把这畜生给我按住,反了天了还!”
戊炎大手一挥,狠狠瞪了十三一眼,边点着他,恨铁不成钢道:
“你看看你,你看看你师尊对你多好,你看看小九小七多护着你。你这样子对得起他们吗??”
一边的崇桦叹了口气:
“算了吧,他也不是故意的。”
说着,他眼里划过一丝笑意,就那样居高临下地看着被几个师兄按在地上捆锁链的十三。
十三觉得,自己要被逼疯了。
他觉得,自己根本没做错什么。
他只是恶心想逃,被冷落了他就自己学,他没有伤害到任何人,也没有影响到任何人。
这次也是崇桦说要让他自己去抢,结果到头来,却变成了他大逆不道想要弑师,他想解释,却根本无从下口。
好无力啊。
他到底做错了什么啊。
为什么。
为什么他从小到大都没有伤害过什么人,世上的人却都要伤害他。
为什么要逼他啊。
“我杀了你……”
两行血泪从十三眼角淌下。
他口中喃喃地重复着那一句话:
“我杀了你。”
“疯了疯了,简直疯了!”
戊炎见他都被按在地上了还不知悔改,一时火气更甚:
“还在那念叨,白眼狼一个,直接丢到阵台斩了罢了!”
“哎,别啊。”
崇桦又开始那一套和稀泥的话术:
“我徒弟,我自己知道。他本性不坏,就是一时糊涂,惩罚不必如此重。”
“你闭嘴!!”
听见他的声音,对十三来说都是一种刺激。
他嗓音撕扯到沙哑:
“你有本事就杀了我!!杀了我!!!”
“说什么胡话呢。”
崇桦似是无奈地道出一句,话音稍显严厉。
随后他又同戊炎道:
“他状态不太好,先关去水牢吧。过几天等稳定点,赶回去关几天禁闭,孩子嘛,还是要多教的。”
戊炎虽然不满,但崇桦是掌门,他也干涉不了他的决定。
他摆摆手,示意那些弟子按崇桦说的去做。
随后,他又点点崇桦:
“你他娘的迟早被这白眼狼反咬一口。”
崇桦只摇摇头,没再说什么。
十三被身边两三个小师兄拽着身上的捆仙锁拖拽了出去。
他翅膀上的伤口被捆仙锁压着,剧痛顺着那里流转到他全身。他的头很痛,像要炸开了一样,人游离在失控的边缘,但却一直被心脏处传来的那阵温柔气息舒缓着,堪堪将理智挽回。
他被拖在地上,穿过了周围人群。
看热闹的全都围了过来,但却给他们让了条道。
十三人有些恍惚。
他看着被树叶遮挡住一部分的天空,看着斑驳阳光下一张张人脸。
他们用挑拣菜叶子的目光打量着他,嘴一张一合的,不知道在说什么。
别看了,别说了……
十三在心里求着他们,但那些话音却并没有因为他的恳求而消失。
直到他被拖拽着远离了人群,那些声音也才随之远去了。
十三被丢到了水牢里。
水牢阴冷,他蜷在地上,抱着自己。
他原本纯白的羽翼已经被烧成了黑黑红红的颜色,清阳山的白色弟子制服也染上了脏污。
他闭闭眼睛,什么都不愿意去想了。
直到有个毛茸茸的东西蹭了过来。
连朔还是一只小奶猫的模样,他身量小,能从小窗口挤进来。
一进来,他就使劲往十三颈窝处钻,声音听着像是要哭了。
“主人……”
虽然十三说不用,但连朔从很早开始就改口叫他主人了。
“主人,你怎么伤成这样了,他们为什么要这么对你啊……”
连朔脸上的毛毛都被眼泪沾湿了。
“秦东意为什么不来保护你啊,他不是很厉害吗,我要跟他告状,我要杀了这里所有人!!”
十三抬手,碰了碰连朔的耳朵。
他想跟秦东意一样,告诉连朔,不能杀人,要做好人。
但他无论如何都说不出口。
他做不到,他好想杀人,想杀了把他逼到这个地步的所有人。
秦东意教给他的,他做不到啊。
他也不能总是等着秦东意来保护他。
他好想要力量,想要变强,想要亲自将那些人踩在脚下。
如果有一天,如果有一天……
十三逼迫自己,不能继续想了。
他把小奶猫搂进了怀里,像是洗脑一样,一遍一遍在心里告诉自己:
十三,要做好人。
要做,像秦东意一样的人-
十三在水牢里被关了大半个月,期间也没几个人来过,只有莲垚来送过一次药。
她来的时候皱着眉,语气不是很好地一瓶一瓶地讲清楚药的功效,在十三面前一字排开。
等到说完,她叹了口气,又问:
“你跟崇桦动手干什么?”
十三抬眸看了她一眼:
“我错了?”
“你觉得你没错?”莲垚反问道:
“无论怎样,跟师尊动手就是不对。有什么事情你跟我说清楚,他苛待你了,还是有别的什么原因?”
十三弯了弯唇角,也不知道到底是什么意思:
“就当我错了吧。”
他面无表情道,替莲垚说出了那些话:
“有娘生没娘养的贱种、欺师灭祖的畜生、不懂是非恩情的白眼狼。爱怎么说都随你,我……”
“啪!”
十三的话音被一声清脆的巴掌声打断了。
他被打得偏过脸去,对面的莲垚气得手都在抖:
“不要这么说自己。你记住,谁都能放弃你,但你自己不能放弃自己。”
十三用舌尖轻轻顶了顶腮,抬眸看着莲垚。
少年的目光冷的可怕,又像一汪深潭,一丝生机也无。
“说够了就走,我不送了。”
随后,他便闭上了眼睛。
莲垚什么时候离开的,他也不知道。
他只知道莲垚走了之后,藏在角落里的小奶猫又钻了出来。
连朔叼着一个药瓶,努力地想往十三伤口上洒点药。
他擅长精神类的法术,所以,他对周围人的情绪向来很敏感。
他能感觉到,十三现在就像陷进了绝望的深渊里。
那些情绪太压抑了,压得连朔看都不敢看一眼,也不知道十三自己是怎么撑下来的。
连朔蹭着他的手,拱进了他怀里。
他也不知道要怎么安慰十三,只能说:
“主人,在这里待得不开心,或者这里有人欺负你,我们离开就好了嘛。我们去找一个没人欺负你的地方,一直生活在一起,不好吗?”
十三迟疑了一下。
连朔的提议听起来很不错。
他待在这里,情绪一天比一天消沉,他每天都在怀疑自己,每一天都比前一天更加厌恶这个世界。
他好像病了。
但没有药能救救他。
要听连朔的话,要离开吗?
但他不是很想走。
虽然他不喜欢这个地方,也不喜欢这个世界。
但他喜欢秦东意。
救救他吧。
十三闭闭眼睛,抱紧了怀里的小猫,一遍一遍在心里祈祷。
他的神仙什么时候能回来,救救他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