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世。
傍晚, 城镇的街道上挤满人群,火烧云挂在天边,将天地都染上一片如火一般的颜色。
年关将近, 城镇周围都挂上了红灯笼,一派喜气洋洋的模样。
戚还啃着糖葫芦,随手拿了个虎头帽子,付了钱戴在自己脑袋上, 蓦地像是想到了什么,道:
“今年清阳山应该也会有庆祝新年的活动吧?好像又十年过去了。”
修道之人寿元要比普通人长得多, 在凡世一年一度的春节,放在清阳山便化为十年一度。
虽说修仙门派远离凡尘, 但该有的烟火气也总归是要有的。
回忆起上次新年, 戚还乐了:
“上次戊炎长老是不是当大伙面表演喷火来着?笑死我了, 你说他今年会再掏出什么看家本领来逗我们乐?”
戚还这句话问出去,许久都没有回音。
他回过神来,看向秦东意,发现这人正在书摊前认真地挑选着什么。
“挑什么呢?又给十三带画本呢?”
“嗯。”
秦东意拿起一本, 翻了两页, 又放下了。
戚还拿起来自己看了看, 问:
“这不是画得挺好的,为什么不要这本?”
秦东意眼都没抬:
“上次买过,他有。”
“这你都记得?”
戚还有些意外。
“嗯。”秦东意应了一声。
书摊老板见状, 知道生意来了,忙从背后的大书箱里掏出好几本摆在秦东意眼前:
“公子, 看这些, 这是最近的新货, 都是长安有名画师的新作, 保证您没看过。”
秦东意点点头,每本翻了几页,最终将那些书全收进了储物戒里。
他付过钱,起身便从书摊旁离开了,看着像是要往城门的方向去。
见此,戚还叫了一声:
“哎,小九,这次任务这么久,咱在城里多玩两天呗,回去还那么多事呢,忙得人都烦死了。”
说着,戚还从书摊里又随手捡起一本书。
他翻开一页,随后却是微微睁大了眼。
这东西里面有字也有画,画里多是些纠缠着的小人,各种姿势都有,香艳得很。
正在那时,秦东意应了一句:
“你自己玩。”
“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就是想十三了。回就回,你等等我。”
但话虽这么说,戚还却并没有很快从书摊前起身。
他合上手里那本书,也不知想到了什么,唇边扬起个玩味的笑。
随后,他给老板给够了铜钱,把书随手放进储物戒里,这才追上了秦东意。
他们这次历练地方远任务重,这边有一个大妖占了一片水域,虽然大妖修为不高,但缠人得很。两个人磨了近两个月才把事情解决。等到真正赶着回到清阳山的时候,已经是除夕那日了。
他们到的时候正是下午,两人远远地就看见了清阳山的山门,却并没有看见往常会等在门口的那个人。
清阳山外出历练的弟子在回程时会往师门传信,以往十三总会算好日子,在他们该回来的那天等在山门口迎接他们。
次次如此,唯独今日没见人。
戚还笑了两声:
“好个小十三,过年了光知道玩,连他两个好师兄回来了都忘记了。”
十三一个不及弱冠的少年,贪玩些是正常的,况且也没有谁规定十三必须要来迎接他们。这次缺席一次,两个人也没在意。
今日除夕,清阳山也学着凡世布置起了山头,树梢上挂了好些红灯笼,瞧着一派喜气。
二人到的时候,戊炎正被莲垚使唤着往议事殿门上贴对联。
秦东意和戚还上前跟各自师尊问好,戊炎见自己爱徒回来了,乐呵呵地问了几句家常话,高兴得胡子都要翘起来:
“我还怕你们俩赶不上除夕夜呢,今日碰巧你们师兄弟都在,咱们啊聚一起好好过个年。”
秦东意点点头。
此时内门弟子们都在议事殿外的院子里洒扫布置着,秦东意下意识去寻某人的身影,但看了好一圈都没寻见。
秦东意微一挑眉,索性直接问戊炎:
“师尊,十三人呢?”
听见这个名字,不止戊炎,连周边另外的那些内门弟子都往这边投来了奇怪的目光。
秦东意心底生出些不妙的预感。
而戊炎提起这个就生气,他表情垮了下来,大手一挥:
“问那小子作甚,关禁闭呢!”
秦东意和戚还都是一愣。
那之后,秦东意又问了很多人,才问清楚事情的情况。
他也顾不得什么除夕了,任戊炎又劝又骂也没回头,自己去了十三的住处。
他到的时候,天已经块黑了。
十三的那座小木屋就隐没在夜色中,也没点灯,从外面瞧着就是黑漆漆一片。
秦东意走过去,敲了敲门。
屋里沉默许久才传出一道沙哑嗓音:
“别浪费我时间。说了,只要我活着就不可能,滚。”
听着这话,秦东意微微皱起眉。
他蜷起手指,沉默片刻,只道:
“是我。”
听见他的声音,屋里的人似是愣住了。
随后,他语气有些慌乱,可能又欣喜,连语调都有些微颤抖:
“师兄,师兄你自己进来好不好,我……不太方便。”
秦东意直接推门走了进来。
屋里光线昏暗,他看不太清,只能看见屋里的木椅子上蜷了个人。
那人没好好穿衣服,衣衫是胡乱系着的,腰带也没绑,一头长发有些散乱地披在身上。
至于他为什么说自己不方便,那是因为他两只脚踝上锁着镣铐,粗重的铁链垂在地上。
他人好像瘦了很多,脸色也很苍白,眼下一片浓重的乌青。
看着十三这个样子,秦东意只觉得心微微刺痛了一下。
他听那些人说,十三跟崇桦起了冲突,两个人打得很凶,十三起了弑师的心思,疯疯癫癫地说了很多难听的话。
有很多人都亲眼目睹了那个场景,跟秦东意形容着那时十三的模样,说他有多恶劣,有多吓人。
但秦东意始终没有全信。
他没怎么同崇桦有过交集,不了解崇桦的为人,但他知道,十三不是会做出那种事的人。
对面,十三看着秦东意,手指蜷起,指甲抵在了自己掌心。
他盼秦东意回来已经很久了。
但此时真的见到了,他又有点怕。
秦东意会来,肯定已经了解了情况。
他怕秦东意也跟那些人一样骂他,怕他跟莲垚一样质问他,怕他会对他失望。
十三往后缩了缩,低头把自己又抱紧了些。
直到他嗅见那丝熟悉的檀香味,他微微抬眼,发现秦东意已经半跪在了他面前。
秦东意似是心疼又无奈的模样,他抬手摸摸十三的头,出口的第一句是问:
“有没有受伤?”
十三愣了一下。
随后,他点点头,又摇摇头,只说:
“已经好了。”
秦东意点点头,随后才问:
“怎么了,是出了什么事才会那样?”
听着秦东意的声音,十三突然有点想哭。
原来,真的有人不会一上来就指责他。
十三的手将自己的衣衫抓得一团皱,他有那么一瞬间想全部告诉秦东意,但最后还是摇了摇头。
秦东意问:
“不想说,还是不能说?”
十三还是沉默。
秦东意没办法,只能道:
“想说的时候就找我,嗯?”
十三点了点头。
他抬眸看了秦东意一眼,片刻,问:
“师兄,你怪不怪我?”
“我为什么要怪你?”
“你没有听见那些人说的?我是不是让你失望了。”
十三艰难地说出这些话,他等着秦东意的答复,但却只听他道:
“你都说了,那只是外人口中的事。”
秦东意知道十三心情不大好,因此尽量让语气温和一些:
“我没有亲眼看见,也不知道事情的全貌,比起外人的转述,我更相信你。”
我更相信你。
这句话好像一瞬间就给足了十三力量。
他像是被人从水里救出来了一般,一时只知道大口大口缓气。
见此,秦东意起身倒了杯水递给他。
十三喝了一小口。
他想把这些天来的挣扎和委屈都告诉秦东意,但真正说出口时,却只剩了些不着边际的话,就像是疯子的胡言乱语:
“师兄,怎么办,我觉得我快要疯了。”
“我控制不住情绪,我每天都好想杀了自己,你能不能救救我。”
“我好像做什么都是错的,为什么他们要那样对我。我不想让你看到我伤害别人,怎么办,是不是我死掉就都好了?”
十三像是有些魔怔了。
他喃喃地问着秦东意一些乱七八糟的话。
秦东意眸色有些许凝重。
他知道十三的精神状况不大好。
究其原因,还是上次历练的时候,被连朔刺激了那一下,落了病根。
修士精神和识海上的损伤几乎都是不可逆的,虽然现在他身体里有天阶固灵丹吊着,但丹药里的能量终归是在不断消耗的,总有一天,药会用完,那到时候十三又要怎么办。
而见他现在这样,秦东意也大概猜到了十三为何会跟崇桦动手。
这孩子不是会毫无理由就跟人起冲突的性子,一开始动手多半是有原因,至于后来被形容成恶劣、吓人、疯癫的那些,必然是有什么人或者事刺激到了他,才让他失控变成了那个样子。
秦东意在心里叹了口气。
他伸手,把十三抱进了怀里。
“别怕,别放弃。”
秦东意不大会安慰人,他只能简简单单地告诉他一句:
“师兄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