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孤光大祭司的弟子,如今拜月教里的实际掌权者。”原重楼随意披了一件葛衫,低着头,一缕长发从鬓角散下,在窗口的风里摇摆,抿着嘴唇凝神工作,侧脸俊美如女子,“前段时间他曾经在天光墟上出现过,也买走了我一个面具——除了拜月教里的人,我想不出腾冲还有第二者拥有你说的那种力量。”
“他来这里做什么?”苏微反驳,“祭司的弟子不是不能随便离开月宫的吗?”
“我不知道。拜月教做事,哪里是苗疆百姓所能随意猜测出来的。”原重楼淡淡,“或许是和前日高黎贡火山忽然爆发的事情有关吧。——听说这一次在火山爆发前,半山腰的寨子全部及时撤退了,没有一个人伤亡,又是多亏了他的功劳。”
“什么?”苏微霍然想起了自己看到的那一座空城,不自禁地觉得惊骇,“你……你是说,那次天崩地裂,是因为火山爆发?”
“那当然。腾冲周围就有很多地热温泉,高黎贡山里的火山,每隔几年都会不定时地爆发一次,每次都死伤无数。”原重楼道,“不然你以为是什么?”
“我……”苏微喃喃,“我以为那、那是……末日天劫。”
“……”原重楼愕然看着她,苍白的脸上终于也有了一点点真正的笑意。不知为何,苏微觉得就在那一笑之间,他神色里那种尖锐的讥诮和刻薄终于微妙地融化了。
“真是傻瓜。”他只那么说了一句,就自顾自侧过头去开始干活。苏微坐在一边,愕然:“难道说,拜月教在这之前已经预测到了这里的火山会爆发吗?”
“是啊,”原重楼冷冷道,“所以灵均来这里带那些村民离开。”
她还是觉得不可思议:“怎么可能?他、他是怎么预知的?”
“不知道,但他们就是能预知,”原重楼淡淡,“要知道拜月教在苗疆是神一样的存在,可以窥探天机——所有子民都仰赖它、服从它,也被它的力量庇护。自从孤光祭司云游仙乡之后,灵均便成了他的替身,他能预知一切也不稀奇。”
“是吗?那么说来,我在山里看到的那个人,真的不是我师父了?”苏微沉默下去,忽然觉得灰心,捏着耳垂上的坠子低下头去,闷闷地道,“我本来以为,在我死之前,总算是能和他见上一面的……”
原重楼默不作声地看了她的手腕一眼,面露忧色,却没有说什么。
“你的手……”她看着他那只右手,觉得一阵心虚。
“我的手没事,”他冷冷道,“倒是你的手——是中了毒吗?”
苏微吃了一惊,没料到这个玉匠居然一眼就看出了自己的伤,不由得下意识地把手藏入袖子里,然而她忘记身上如今裹的只是一件无袖筒裙,双手都露在外头,哪里还可以藏。
“不愿意说就算了。”他也懒得多问,冷笑。
苏微坐了一会儿,缓缓把手从背后拿到了前面,平放在膝盖上——她的右手,已经完全变成诡异的青碧色了,再也藏不住。
这只手,会毁在这里吗?
她心里只觉得一阵刺痛,想起了千里之外的洛阳白楼上的那个人,不知不觉就垂下头去——她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活着回到洛阳,如果不能回去,那么,他是否还会来寻找她?或者,他会找另一个人来取代她吧?毕竟,她已经把他所想要的留给了他。
他要的只是那把象征着力量和权威的剑,至于握剑的是谁,又有什么关系呢?
她怔怔地想着。窗外的鸟啼声还在继续,高低错落,如同一个精灵在林间自由自在地飞翔和歌唱。
“真好听。”她低声。
“那是迦陵频伽。”原重楼淡淡道,“传说中的妙音鸟。”
佛经记载,西方极·乐世界有种化生神鸟名叫“迦陵频伽”,能以天籁梵音演说无上妙法,当芸芸众生听到它的声音,即可出离苦难、焦躁、烦忧、热恼,得到自在清凉、从容安宁,被称为“妙音鸟”。
苏微侧头听了那美妙的声音许久,觉得心头的烦躁渐渐平息,转过头看着他,轻声道:“我想要你帮我一件事,不知道行不行?”
“烦死了,怎么那么多要求?我不是一个好心的人,你可别会错了意。”原重楼又有些不耐烦起来,一下一下地用刀刻着手里的紫檀木,一个观音像的轮廓渐渐浮凸出来,嘴里却说得尖刻:“别让我再叫你滚出去。”
他的脸瘦削而冷漠,带着酗酒过度的苍白,双眼藏在挺拔的眉峰下,幽黑如深潭。然而,她却没有因为这一番话而退缩,只是将手平放在膝盖上,郑重地轻声开口:“原大师,我……我想求你带我去雾露河。”
他霍然一惊,抬起头看她:“去那儿做什么?”
“为了保命。”她苦笑了一下,举起了自己的右手,整个下手臂都已经透出淡淡的诡异碧色,“你说得对,我是中了碧蚕毒,必须要在半个月内赶到那里找到解药。”
“碧蚕毒?真的假的?”原重楼停下了手里的活,冷笑,“你说得容易!雾露河在缅人境内,莽荒之地,一路凶险无比,我又不是那些拿命换翡翠的商贾,凭什么要带你去?”
“因为,”苏微认真地看着他,一字一句,“如果我的手好了,我就可以治好你的手,让你恢复以前的技艺!”
一语出,原重楼不由得震了一下。
“你难道不想重新成为‘原大师’吗?”她看着他点了点头,语气凝重,“你难道愿意一辈子雕这些木头,做一个木匠?”
“木匠……哈,木匠!”他忽然一震,抬起那只残废的右手放在眼前,定定地看着——翡翠又被缅人称为“金刚玉”,是天下玉石之中极坚硬的一种,所以,也是极难雕刻的一种,下刀不易,对工匠的目力、腕力要求自然更高。
这样一只伶仃残废的手,的确是再也无法雕刻出翡翠绝品了。
“我是说真的。”苏微看着他,眼神严肃,“你手上挨的这一刀,只是伤及经络,让手指不能灵便而已——我若恢复了武功,便可以用内力将你的阳明、少阳和三焦经脉打通。辅以药物,你的手定然能恢复至少八成,雕刻玉石应该再无问题。”
“……”原重楼看着自己的手,默然无语。
——是的,如果说,世上还有什么可以打动一个万念俱灰的人,那就是把他失去的东西再度放到他面前触手可及的地方!
苏微眼神灼灼地看着他,心里想着如果他再不答应,说不定就只能拿刀硬逼着他带路了——然而停顿了片刻,他终于开口了。
“如果我带你找到了解药,”原重楼涩声道,“你就真的可以……”
然而,就在那一瞬间,窗外的鸟啼停止了,竹林里似乎有微风吹过。放在床边的茶盏无声无息地震了一下,水面一荡,映照出一掠而过的影子。
“小心!”苏微忽然发出了一声惊呼,毫不犹豫地踢翻了他榻前的案子,飞身扑了过去,将他死死地按向地面!——那一张小案子被她踢起,在半空里旋转着飞出窗外,只听噗噗几声,等落到地上时,案上已经插上了一排细细的针!
“怎么了?”他被按倒在地,女子明亮的翡翠耳坠在眼前晃动。
“闭嘴,快躲好!竹林里有刺客!”苏微失声喊,一边将他往榻后推去,一边俯身握起了散落地上的刻刀,纵身飞出了窗外,“该死,从洛阳到这里,终于还是跟来了吗?”
原重楼被她狠狠推倒在地,手肘磕到了榻角,额头也渗出了血,手里却还死死握着那个雕了一半的观音。
她在掠出窗外的刹那,身体忽然如同折断一样往下坠去,唰唰几声,一排箭弩擦着她的腰身掠过,钉在了外墙上。苏微坠向竹林,手腕下沉,飞速地摘了一把竹叶,足尖在瞬间一点竹梢,微一借力,整个人忽然如同飞燕一样向上垂直飞起!
她的眼角扫过竹林中,内力透入之处,每一片青翠欲滴的竹叶铮然抖得笔直。手指屈起,指尖迅速连弹,在飞旋之中一片片叶子破空而去,没入了竹林。
一片青翠之中,乍然有无数血花盛开。
外面已经是薄暮,原重楼抬起头,看着她在葱翠的林间纵横来去,衣带翻飞,黑发如一匹旗帜猎猎飞扬,在高大的乔木和茂密的竹林之间高飞低掠,宛如一只白鸟回转飞翔——他默默地看着,眼里忽然露出了一丝无法掩饰的赞叹。
是的,那是他从未见过的美。
凌厉、洒脱,充满不可描述的力量。
这个世上,居然还有这样强大的美丽!他用眼睛追随着那个身影,似是看得出神,手里的刻刀却片刻不停,飞快地勾画出了一条条飘逸的线条,如同她的身姿。
“小心!”她在林间停了一停,忽然回头对着他惊呼。
原重楼手里还握着刻刀,一时间还来不及反应,一支短箭已经呼啸飞来,直钉他的眉心。他下意识地抬起手,挡在面前,心里一片空白——生死的那一瞬间,十年前那毁灭他生活的一刹又仿佛重演了!那一刀迎头而落,他下意识地抬手去挡,右臂便被一刀击碎。
那一刀之后,他的生活从此完全毁灭。
就在恍惚的瞬间,他听到耳边一声刺耳的金铁交击之声,热辣辣的东西溅上了他的脸颊。一个黑影发出一声惨叫,从屋顶上栽了下来,重重压在竹窗上,手里的弩弓滑落,第二支短箭便噗的一声射在了榻前不足一尺之处。
尸体犹自抽搐,咽喉里插着一把雕刻用的小刀。
苏微来不及赶回相救,便将手里的刀当作暗器飞了过去,在千钧一发的时候将刺客格杀当地。然而,就是因为出手救人分了一下神,林间传出一声低呼,苏微捂着肩膀从树梢坠落,显然是受了伤。
在这之前,她一直出手都有所保留,似乎刻意避免杀人,然而这一番似乎被激起了怒意,她眼神一变,半空之中提气,整个人如同一道彩虹掠过天际,宛如疾风闪电,转瞬飞到了几个包抄而来的杀手身后。
“连不会武功的人都杀?”她厉声,“该死!”
忍无可忍之下,她终于反击。凝聚内力,手指轻弹,只听啵啵几声,几截青竹枝像箭一样激射而出,瞬间洞穿了四个人的咽喉!她折了一根青翠长枝在手,在竹海之上回转飞翔,身形之迅捷、出手之犀利,令人目不暇接。
那……就是她的真面目?如此美丽,如此强大,令人目眩神迷。在中原的时候,这个女子定然是个非同凡响的人物吧?
他在室内看得出神,忽然间心中一动,手中的刀迅速旋转划落,刻下一根根流畅的线条——是的,这些天来,他一直想不好这个观音的雕法,曹衣出水、吴带当风,都不足以表达,而这一刻,看到她回翔于林海之上,衣袂飞扬,忽然间福至心灵。
他是如此全神贯注,仿佛身边的一切一瞬间都已经不存在。
直到苏微落回门外,他还是趴在地上工作。面颊上沾满了血迹,却还在聚精会神地雕刻着手里的那一块紫檀木,连杀手的尸体挂在窗上都没有顾及。
“你……你没事吧?”她走过来,有些虚弱地问。然而原重楼没有回答,手里的刻刀飞快划落,一条条线条如流水一样展现,那一尊观音已经现出了雏形。
“好了,”半晌,他终于停下了手,捧起了手里的作品看了又看,眼里闪出了光,“你看,这一座南海观音像如何?这衣袂、这眼神,和你像不像?”
但是苏微没有回答,在他抬起头注意到她时,她已经悄无声息地倒在了窗下。
“喂!”原重楼飞奔过去,发现她整个右小臂都已经变成了恐怖的青色!
窗外杀戮满地,六七具尸体横陈林间,把这座幽静的竹林精舍变成了修罗地狱。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半拖半抱地把她抱到了床上,撑起身来走到窗前,定定看了看外面的惨相,又回头看了看昏迷的女子,不知道想起了什么,表情有些暗淡。
“看来真的是没有办法啊,赶你走你都不走。命中注定。”许久,他轻声叹了口气,“算了,还是好人做到底送佛送到西吧……”
床头上,那个观音大士踏波而来,裙裾飞扬,宛如凌风。
然而,半张脸上却血迹淋漓,狰狞可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