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苏微来到腾冲的同一时间,听雪楼先期派出的使者石玉已经抵达了灵鹫山的月宫,转达了听雪楼主索取龙胆花解毒的请求。
然而,得到的消息却是孤光祭司出海寻访仙山,不知下落多年。明河教主闭关修炼,也已不见任何人。而主持教中事务的祭司弟子灵均,又暂时因为领地里有火山爆发,离开了月宫去救助灾民,拜月教内竟是没有一个能够做主的人。
石玉一时无法,只能飞鸽传书回洛阳,自己继续留在月宫等待。
“区区龙胆花而已,又不是七叶明芝,也这般推托不肯给?莫非拜月教是真的心怀不轨,恨不得苏姑娘早日毒发?”
“如果苏姑娘真的死在滇中境内,拜月教又怎么跟听雪楼交代?”
白楼里,得到使者飞鸽回报,众人都是怒气勃发。萧停云斜倚高座,看着手里的玉骨折扇,并没有开口说话。在他身边的盲眼女子也沉默着,不置一词。
“石玉这一路赶去,还是没有查到苏姑娘的下落吗?”
“听说到了大理,就再也不见踪影——吹花小筑的人查遍了几支当日从茶马古道出发的商队,却没有人看到里面有女人跟随。而且更糟糕的是,高黎贡火山前日爆发,从大理通往缅甸的道路完全被摧毁,如今已经无法进入腾冲。”
“火山爆发?真的有这回事?”
“是啊……真惨,吹花小筑的人回禀说,那几支商队的人,几乎全部被埋在了乱石之下,血肉模糊无一生还。”
“啊?那苏姑娘呢?不会也是……”
“放心,石玉检查过所有死者,说幸亏里面并没有苏姑娘。”
“哦……”楼中弟子们都长长松了一口气。
“但是,令人担心的是,经过仔细检查,却发现那些商队里的其中一个叫莽灼的人,其实并不是被乱石砸死的,而是在那之前就被杀了!”
“什么?被杀?”
“是,对方是个高手,做得很隐蔽,全身上下没有伤痕,只有耳后有细细的针口——尸体被杀后又被巨石碾过,如果不是石玉大人做事细心,根本无法觉察。”
“是谁做的?难道是天道盟余孽?可他们为什么要连普通商队都不放过?”
下属们议论纷纷,萧停云却没有说话,坐在高处,放下了手里的折扇,轻轻拿起了案上放着的血薇剑——这把剑在他的掌心微微跳跃,显得急躁而不安。名剑认主,人在剑在。而今日,苏微却已经离开了半个月。
还只剩下十多天的时间了……她却生死未知。
“根据墨大夫所说,苏微必然会去雾露河上寻找碧蚕解药。”许久,他终于开口了,“各位,我想亲自去一趟滇南——无论结果如何,如果我们坐在这里空等,只怕是万万来不及。”
亲自去一趟滇南?
坐在下首的女子眉眼微微一动,却忍住了没有说话。
萧停云却看向了她,开口询问:“冰洁,你看如何?”
“我觉得,楼主此刻并不适合离开洛阳。”赵冰洁轻声回答,却是毫不犹豫,“大敌在暗中窥测,蠢蠢欲动,苏姑娘的遇袭只怕只是第一步,更厉害毒辣的手段还在后头——此刻敌暗我明,情况诡异莫测,楼主断然不可轻易离开。”
“是吗?”萧停云看着她,意味深长地问了一句,语气隐隐焦躁,“可苏微如今身处危境,孤身无援,实在令人悬心。”
“听雪楼如今亦身处危境。”赵冰洁声音平静冰冷,不退半分,“战云压城,大将不可擅离军中,楼主应该知道此间轻重。”
“……”他沉默下去,似乎是被下属这样冰冷尖锐的话堵得无可反驳。赵冰洁便也不再说话,重新垂下了眼帘,静默地坐在堂下。
楼中下属们还从未见到过文静的赵总管如此毫不客气地反驳楼主,而原因居然是为了力阻楼主去救苏姑娘,那一刻,在楼中资历略久的人都隐约想起多年来关于两人之间暧昧的传言,一时间心里都咯噔了一下,谁也不敢再开口。
白楼中的空气,一时间仿佛凝固了。
“那么说来,”沉默许久,终究还是萧停云先开了口,“总管以为如何才妥当?”
赵冰洁似是慎重地考虑了片刻,才道:“楼中人手此刻轻易不能调动,但是以苏姑娘目下的情况,又决不可就此置之不理——属下以为,不如请隐退的四护法出山,去往滇南相助,才最为合理。”
萧停云蹙眉:“可四护法是楼中砥柱,早已不问江湖之事多年。”
“血薇主人的事,四护法应该不会置之不理吧?”赵冰洁叹息,“碧落红尘昔年深受靖姑娘大恩,黄泉紫陌也是对萧楼主深怀感激——苏姑娘是血薇传人,四护法说不定会答应为此破例,下邙山出手一次也未可知。”
萧停云沉吟许久,终于深深点头。
已经是四月初了,洛阳春寒料峭,竟然还下了一场雪,北邙山上一片苍茫,天地苍白,一眼望去无边无际。
萧停云从草庐里出来,站在崖下,静静望着这一片雪原——白雪之下,碧草之下,那一对人中龙凤并肩长眠,这世上的一切翻云覆雨变幻,已经是再也打扰不到他们半分了。
父母离世,师父归隐,如今楼里只留下自己一人,面对着这一盘尚未下完的棋局,呕心沥血。他默默地望着,心下却是犹如波澜汹涌:刚才,他将自己埋藏得最深的计划和盘托出,却并未得到四位护法的颔首认可。当此暗流渐起、楼中杀机四伏之时,楼里的前辈的看法与他所做的决定却是大相径庭。
而这一关,若得不到他们的支持,听雪楼只怕就要撑不过去。
正在心潮如涌之间,身后忽然传来古琴声,低沉舒缓。
他霍然回身,看到了崖上坐着的青衣人——不知何时,四位护法已经从雪庐里出来了,静静地站在崖上看着归去的人。
“停云,你心思太重,不能宁静。不妨在此练一遍内息吐纳再走吧。”碧落在崖上坐下,横琴在膝,衣袖在飞雪中飘扬,“如少时那样,我为你奏曲。”
“是。”萧停云抬起头来,拂了拂衣襟,就在雪地里坐了下去。
琴声不徐不缓,空明清澈,带着沧桑看尽的淡淡倦意,响起在耳畔。居然还是陶潜的《停云》——那一瞬,他合上了眼睛,却无法控制心里如涌的各种念头。
当那一曲结束的时候,萧停云睁开眼睛,轻轻吐出了一口气。
“心不定,气便不能凝。”碧落在风雪里开口,语气肃穆,“停云,当此大事临头之际,你却心思纷杂,不能决断。”
“……”萧停云沉默不答,任凭雪落满了狐裘。
红尘忍不住叹了一口气:“你是在担心苏姑娘,还是冰洁?”
“我在担心听雪楼。”萧停云轻轻叹了一口气,重瞳之中神色复杂,“我在想,阿微到底是怎样的人?冰洁又到底是什么样的人?——世事如棋,步步杀机,徒儿如此愚钝,竟然始终看不透。”
是的,今日他故意试探,提出要孤身远赴滇南,若她在此刻给出的建议是离开洛阳去苗疆,他倒可能会更容易做个干脆利落的决断——然而,她居然力劝自己坐镇楼中。
这一来,她的想法,更是扑朔迷离。
听到他这样的回答,碧落的声音更加冷淡:“如果换了是萧楼主,一定会先赴滇南和血薇的主人会面——无论面对怎样大的困境,只要血薇夕影联手,便能解决一切。”
萧停云在风雪里握刀,垂首聆训,脸颊在风雪里渐渐冰冷。
“诸位师父,”他忽然开口,低声,“我同样担心阿微的安危,但却不想在这样的时候冒险离开洛阳,因为我知道这样做必然会中了敌人的计谋——而从小父亲就对我说,守住听雪楼,便是我这一生最大的使命。”
四护法相互交换了一个眼神,脸色微微缓和。
红尘默默叹了一口气,摇了摇头:“听雪楼固然要守住,可万一苏微在滇南遇到危险怎么办?她若有意外,血薇空有名剑垂世,亦成无主之剑,又有何用?——如果换了是萧楼主,他会在听雪楼和靖姑娘之间做出一个两全的选择。”
仿佛被这样的话刺了一下,萧停云微微一颤,抿紧了嘴角,冠玉般的脸庞显得分外苍白。许久,他低声笑了一笑:“或许是弟子能力不够吧。”
他语气里第一次流露出的疲惫和消沉,让崖上的四个人都齐齐一惊。
“从一生下来开始,父亲、母亲、师父、四位前辈……身边的所有人,都希望我能成为像萧楼主那样的人,”萧停云在风雪里低声道,握着夕影刀,语音却微微颤抖,“我从懂事开始,就一直在按照所有人期待的轨迹成长,一路不曾走错一步——可是……可是今天,我不得不承认自己的失败。”
他叹了口气:“非常抱歉,我无法成为那个人。”
这句话让风雪里的四位护法面面相觑,眼神变得复杂。
“是,我是雪谷传人、夕影刀主人、听雪楼楼主……大家都期待我能重新带领听雪楼回到昔日的巅峰,甚至,能够和血薇的主人结成连理,圆了昔年人中龙凤的缺憾——”萧停云在雪地上,对着四位护法微微躬身,“一直以来,我不知道是应该按照大家的期望生活,还是按照自己的本心行事……到今天,我终于有了个决断。”
“其实……”停了一停,仿佛要说的话是如此艰难,他终于抬头,带着一丝悲哀的笑意:“一直以来,我都没有勇气告诉你们:我喜欢学的……是剑,而不是刀。”
崖上碧落微微一惊,手指停在了弦上,仿佛是第一次认识他。四个人都没有说话——二十多年来,这个他们看着长大的、聪明顺从的孩子,还是第一次和他们说出这样的话!
崖下,贵公子的声音带着无奈的苦笑:“可是,又有什么办法呢?从我生下来到现在,有谁曾经认真地倾听过、在意过我的想法?事实上,无论我多么努力地想成为那个人,但我毕竟是我,和你们追随过的那个人完全不同——我不能把自己的一生都活成另外一个人。”
“如今听雪楼面临生死危机,我所做出的决定,虽然可能不符合你们的期望,却是我自己的抉择。希望护法看在听雪楼的分儿上,可以出手相助,”萧停云握刀站在雪里,对着崖上的诸位前辈低声道,“当然,如果前辈们不愿援手,我也无话可说。”
“停云一样会尽自己的最后一分力,为听雪楼死而后已。”
他长跪于雪崖之下,等待着几位师长的开口。然而,风雪呼啸在耳畔,崖上四位护法静默地相对,却是谁也没有开口说一句话。
“你这样做,是置自己于死地,也置听雪楼于死地。”许久,碧落回答,拂袖站起,扬长而去,“再回去想一想吧!”
萧停云在心里长叹了一声,只觉萧瑟。
“既然如此,晚辈告退。”他对四位护法微微一礼。
雪还在下,无边无际,似乎要将整个天地笼罩——那个长眠于碧草深雪之下的人啊,是否,我毕生只能站在你以前站过的地方、拿着你拿过的刀、做你尚未做完的事?我只能成为你的影子,心中真正所想所愿之事,永远不能随心所欲地去做?
如果真是如此的话,那么我的一生在没有开始之前,就已经结束了。
我必不能这样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