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年前的互联网并不发达,仅凭孟钊自己在网络检索,根本无法检索出有效信息。
翌日一早,孟钊去了一趟技侦办公室。
“潮哥,帮我查一张照片。”孟钊将那张民工模样的照片递给张潮。
“这是谁?”张潮从咖啡机下面拿出一杯咖啡,看了一眼照片,“案子又有新线索了?”
“私事儿,”孟钊说,“帮个忙。”
“没问题,”张潮把咖啡放到桌上,“喝么?”
“不喝。”
“这照片,看上去有些年头啊……”张潮将照片先扫描到电脑上,然后运指如飞地在内部系统上一通操作,屏幕上显示出几张相似度极高的照片。
“是这个人吧?”张潮点开页面,“二十年前的报纸,真够早的。”
孟钊撑着桌子微微俯身,盯着屏幕。这是一张报纸版面,除了那个男人的照片,旁边还有一小段新闻报道——“城西一男子深夜跳楼自杀 疑似不堪忍受家庭负债”,豆腐块大小的文章,藏在报纸角落,非常不起眼。
孟钊快速浏览新闻内容,新闻上说,这个男人生前正跟本市某房地产公司讨要薪酬,疑似不堪忍受家庭负债才选择深夜跳楼自杀。
“岩城日报……”孟钊浏览完新闻内容,看着报纸名字低声道。虽然这篇报道并没有说出这家房地产公司的名字,但陆成泽当年打赢的那场民工讨薪案,就是发生在岩城,再结合这条新闻刊登的时间,这个男人生前很可能是在跟祝文秀的“文鼎房地产”讨要薪酬。
如果这个男人和陆成泽夫妇都与当年的民工讨薪案有关,那吴嘉义在中间又是什么角色?
吴嘉义的履历上并没有跟文鼎房地产有关的内容,而当年风头极盛的文鼎房地产自那场官司之后名声一堕千丈,早已经无声无息了,相关资料也查不到多少……
而且,孟婧当时在明潭市,怎么会去查岩城的案子?
孟钊毫无头绪。他用手指向下面的页面:“这人的资料打开我看一眼。”
张潮端过咖啡喝了一口,点开那个页面。
“陈煜……”孟钊低声念出这个名字,快速浏览完这人的资料,他直起身,“谢了潮哥,忙暗笼吧。”
从技侦办公室出来,孟钊又去档案科调出了孟婧当年负责的案子,但档案显示,孟婧生前并没有负责过岩城的案子。
是母亲私底下在调查这个案子,还是有人刻意隐瞒了卷宗?孟钊愈发觉得这件事不简单。
要不要去问问徐局?徐局是孟婧的同事,也是她生前的好友,说不定知道她当年为什么会跨城市办案,甚至于,他可能知道吴嘉义和整件事情的关系。
但此时,上一次与吴嘉义会面的画面再次浮现在孟钊脑海,想到那天徐局和吴嘉义谈话时那种其乐融融的氛围和那不清不楚的态度,孟钊总觉得有些拿不准,这么多年来,他也算与徐局朝夕相处,对徐局既心存感恩,又心存疑惑,明明平日里没少帮自己,却总感觉摸不透他心里到底在想什么。
究竟要不要去问徐局,孟钊有些徘徊不定。
这样想着,孟钊回了刑侦办公室,站在工位上正用座机打电话的程韵一见他回来,便语气急切地对他说:“钊哥,联系不上祝文秀的儿子了!”
“什么?”孟钊皱起眉。
“你昨天不是说那句‘想办法回来’不太对劲么,我就给他发了邮件,说有困难及时联系我们,他没回,我昨晚又给他打了电话,发现他关机了,本来想着他可能有事,但今天早上再打,还是关机……”程韵急得脸都皱了起来,“怎么办啊钊哥……”
祝文秀的儿子会遭遇意外么?孟钊的神色顿时变得凝重起来,昨天刚通过电话,今天就立刻失联。如果这真的是人为的,那幕后黑手绝对不简单。祝文秀的儿子很可能一直处于监控之下,在暴露了回国的意向后,便立刻被绑架或关押。
这不是一个人能做到的事,很有可能是一个相当健全的犯罪组织。祝文秀和他的家人,当年到底遭遇了什么事情……
“先别急,你已经做得很好了,”见程韵急得快哭出声,孟钊道,“一个已经移民多年的人失踪了,我们的手伸不了那么长。我去想别的办法,同时让陆顾问试着帮忙找找吧。”
程韵立刻一阵点头:“对对对,陆顾问神通广大,说不定可以找到……”
孟钊思忖片刻,出了门,朝徐局办公室走过去。
徐局正坐在桌后办公,听到孟钊进来后叫了声“徐局”,头也没抬:“怎么了?”
“案子线索又断了。”孟钊走过去。
“嗯?”
“昨天刚联系到祝文秀的家人,今天就失联了,我应该一早就想到他可能被严密监控的这种情况……”孟钊的语气略带自责。
“想到了你又能怎么办?”徐局这才抬头,“立刻去境外把他解救出来?中美之间没有引渡条约,你一个中国警察还想去美国办案?”
孟钊:“有办法联系一下驻美大使馆吗,说不定能帮上忙。”
徐局:“只能试试看了,不过不要抱太大期望,跨国寻人,还是一个已经移民多年的人,哪有那么简单?”
好不容易找到的线索又断了,孟钊站在原地片刻,叹了口气。
“这就唉声叹气的?”徐局看他一眼,“先去找找别的线索。”
“祝文秀的身份是花了大量时间通过大量排查才确认的,能联系到他的家人也全靠陆顾问在国外的人脉,现在线索断了……”顿了顿,孟钊才继续道,“这案子,简直寸步难行,我做刑侦这么多年,从来都没有过想放弃的想法……”他说到这里,沉默下来。
闻言,徐局抬起头,有点难以置信,继而他嗤笑一声,又低下头继续工作:“你孟钊,也能说出这种话?”
好一会儿,孟钊才继续道:“小时候,我崇拜我妈,所以选择了警察这个职业。现在回头想想,我妈真不容易,那么多年她到底是怎么坚持下来的。”
孟钊说完这句,徐局原本一直在动的笔突然停下了。
他没有抬头,而是放下手里的工作,站起身踱到窗边,背对着孟钊:“是啊,那么瘦弱的一个姑娘,局里最棘手的案子基本上都归她负责,她能力最强,办案也最拼命,在所有人眼里,就没有她破不了的案子。”
孟钊很想知道此时徐局的表情究竟是怎样的,但由于徐局一直背着身,他并不能看到徐局的脸。
“这些我都知道。”孟钊说完,便是双方长时间的沉默。
忽然,孟钊开了口:“徐局,我记得我妈生前,好像总是出差,那时候她有很多案子要去异地办理吗?”
“刑侦部门,跨地市办案的情况还是很常见的,你妈手里的案子多,经常出差很正常。”
“在她遇害的那年,大概也是五月份,那段时间她是在哪办案,您了解吗?”
“快二十年前的事了,哪能记得那么清楚?”说完这句话,徐局转过头,眼神有些锐利地看向孟钊:“怎么忽然问起这件事?”
“没什么。”孟钊摇了摇头,“忽然想起了一些事,随口问一下。那徐局,我先走了。”
徐局看向孟钊,并没有立刻给出回复。
过了一会,徐局开了口:“去忙吧。”
孟钊反手带上徐局办公室的门,在门外,他仔细回想徐局的表情与态度,但仍无法判定,徐局是真的不了解,还是在故意隐瞒些什么。
如果无法从徐局这里探听到当年的事情,那该怎么才能知道真相?
孟钊再次想到孟婧笔记本上的那几张照片——陈煜和时辛已经去世,照片上的四个人中,如今只剩下陆成泽和吴嘉义。
想要得知真相,似乎只有一条路走得通,便是去问问其中的一位当事人——陆成泽。不过,这显然有些冒险。
思忖片刻,孟钊拿出手机,给陆成泽拨去电话:“陆叔,又有事情要麻烦您了,您在浩泽吗?……好,那我一会儿就到。”
挂了电话,孟钊去办公室拿上两张照片,然后一边思考见到陆成泽时要说的话,一边快步下了楼,朝停车场走过去。
*
门内十分安静,但孟钊知道,陆成泽此刻就坐在里面办公。
站在办公室的门口,孟钊再次飞速捋了一遍切入问题的思路,然后抬手敲了敲门。
咚咚咚。
“进来。”陆成泽在屋内说。
孟钊推门进去,很有礼貌地笑道:“陆叔,又见面了。”
“小孟啊,”陆成泽从案卷中抬起头,“这么快就过来了,来,坐吧。”
陆成泽站起身,走到办公室东侧的沙发旁坐下:“这次过来,又是为了案子的事情?”
“这次倒不是案子,”孟钊也坐下来,“陆叔,我这次过来,是想向您打听一件私事。”
“嗯?什么私事?你说。”
“陆叔,不知您记不记得,二十年前您参与的那起岩城农民工讨薪案中,有没有一位叫陈煜的农民工?”
“你说陈煜?”陆成泽显然有点惊讶,“你怎么会知道他?”
——果然,陆成泽知道这件事!而且,陆成泽应该并没有想过要隐瞒,孟钊很确认这一点。
接着,孟钊拿出那张民工的照片,递给陆成泽:“前几天,我在整理我妈的遗物时,发现了这张照片。”
孟钊说完,有意停顿下来,观察陆成泽的神色。
陆成泽沉默片刻,拿起这张照片,表情凝重:“陈煜,是当年那起民工讨薪案的民工带头人,也是我非常要好的朋友。二十多年前,中国的法治并不健全,很多在外务工的农民工因为合同陷阱拿不到应得薪资,资方恶意拖欠工资甚至卷钱跑路的情况非常普遍。陈煜他们四处找律师帮忙打这场官司。但在岩城当地,文鼎房地产的势力非常大,在合同上也确实有问题,打赢官司的概率几乎为零,基本上没有律师肯接这个案子,我当时也是碰巧去那里出差,才知道了这件事,认识了陈煜。”
“陈煜这个人,文化水平虽然不高,但是很讲义气,做事也厚道。但是就在案子还有一个月开庭的时候,陈煜忽然自杀了。他自杀前的那个傍晚,我们才刚见面,还聊过开庭的事情,他很坚定,很乐观,也一直在为自己在法庭上的发言做准备,怎么会在几个小时之后的深夜忽然选择自杀?我想不通。”
“我觉得他的自杀有蹊跷,甚至有可能是人为的,但是当地警方说陈煜自杀证据充分,很快就结了案,判定确实是自杀。好端端的一个人不明不白地这样死了,我实在难以接受这个结果,这才请求你母亲私底下帮我调查这桩案子,我知道这个请求有些过分,但实在是没有办法。”
“这样啊,”孟钊这才开口,“难怪我记得我妈有一阵经常去岩城出差。跟这张照片一起的还有一张岩城的车票,我这才想到来问您。陆叔,案子后面有进展吗?结果到底是怎样的?”
陆成泽将照片还给孟钊,“你也知道,私自跨辖区办案本就不符合你们公安机关的规定,你母亲虽然有心帮忙,但能接触的证据实在有限,最后这个案子也只能不了了之。”
陆成泽说完,叹了口气。
沉默片刻,孟钊又拿出一张照片,递给陆成泽:“陆叔,您再看看这个人,您认识吗?”
“这个人,”陆成泽接过照片,微微皱眉,似在努力回忆,“很眼熟……”片刻后,他眉头松开,“这是祝文秀吧?”
“对,当年您的对头就是她吧?”
“不,祝文秀并不是我的对手,她虽然是文鼎房地产最大的股东,但真正管实事的人并不是她。”
“那是谁?”
陆成泽顿了一下:“是吴嘉义。”
虽然早有猜测,但这名字从陆成泽口中说出来,孟钊还是瞳孔一缩。
“经历了上次时琛受伤那件事,我才知道,这次的案子是跟吴嘉义的儿子有关。儿子出事,他这个当爹的一定不会袖手旁观。”顿了顿,陆成泽继续说,“小孟,二十几年前我就跟吴嘉义打过交道,他可不是一个好对付的人,一定要小心为上啊。”
“嗯,”孟钊点了点头,“谢谢陆叔,我会小心的。”
孟钊说完,站起身:“那陆叔,我就不多打扰了,局里还有其他事情,我先走了。”
“去忙吧,”陆成泽也随之站起来,将孟钊送到门口,“我就不多送你了。”
关上门,陆成泽回到办公室,他没有立刻坐下来继续办公,而是走到窗边,看着孟钊从浩泽律所的大楼走出去,拉开车门坐进车里。一直等到那辆车开走,陆成泽才收回目光,重新坐回了办公桌后。
在回市局的路上,孟钊根据陆成泽提供的信息,再次捋顺照片上几个人的关系。
如果说将这几人联系起来的关键事件是当年那起民工讨薪案,那为什么陆成泽夫妇会出现在母亲的笔记本上?
时辛的死……那起车祸!孟钊脑中闪过这个念头。
陆成泽打赢官司归来,遭遇的那起车祸真的是偶然吗?
还有,孟婧当年因公殉职,真的是意外吗?
这两个疑问涌上来,孟钊顿时觉得脊背泛凉。
车子快要开到市局时,孟钊看见陆时琛就站在市局门口。
他穿了一件黑色衬衫,袖子挽到手肘,露出肌理分明的一节手臂。
自从上次那场车祸之后,陆时琛看上去似乎瘦了一些。
笔记本的事情……要跟陆时琛说么?不,还是算了,孟钊很快否定了这个想法,现在的一切都全凭猜测,在告诉陆时琛之前,他必须要先验证一下。
而且,就凭陆成泽夫妇跟吴嘉义一起出现在笔记本同一页上,他就无法确信陆成泽提供的信息一定是事实。
孟钊将车停下,压下车窗,看向陆时琛:“怎么没进去?”
“下车说吧。”陆时琛看着他。
孟钊将车停在市局门口的一处空地,推开车门下了车:“看来不是专程来报到的,有事?”
陆时琛递给他一把钥匙:“我要出差两天,陆小刀就拜托你了。”
“出差?工作的事情么?”孟钊一愣,接过钥匙,“去哪儿?”
陆时琛说了一个地名:“那家聘用我做顾问的公司打算启动一个新项目,需要我去实地考察。”
“这公司平时没什么事,怎么一有事就是出差?”
“起码不用每天报到,薪水也很丰厚。”
孟钊:“……”
“两天而已,”陆时琛语调平淡,“不能陪你办案了,你自己小心。”
“该小心的是你吧,”孟钊看着他,“你的安全怎么保障?”
“去的不是偏僻的地方,而且会有司机负责接送。我总不能为了一句不知是不是危言耸听的威胁,就一直蜗居在家里做无业游民吧。”
“行吧,”无言片刻,孟钊也只好说,“你去的那地方有我公大的校友在,我提前跟他打声招呼,如果真有事也好有个照应。”
两人顺着马路边一直往前走,似乎都有些心事重重。
走到路口,陆时琛朝前面不远处抬了抬下颌:“司机已经等了我一会儿了,我先走了。”
“嗯。”
看着陆时琛往前走,孟钊脑中忽然闪现那起车祸发生时,千钧一发之际挤上来的那辆帕拉梅拉,再想到那个笔记本上,与吴嘉义并排的陆时琛父母的照片,孟钊出声道:“哎——”
陆时琛脚步顿住,回头看向他。
孟钊深吸一口气:“你放心,这案子的真相我一定会查清。不管是吴韦函还是吴嘉义,我一定会找到犯罪证据,让他们得到惩罚。”
闻言,陆时琛的目光先是在他脸上停留两秒,然后垂眼极低地笑了一声,又看向他:“我放什么心,难不成你查这案子,不是为了所谓的正义,是为了我?”
“是为了正义,也为了你,不冲突吧?”
“那如果有一天,正义和我冲突了呢?”
这问题始料未及,孟钊一怔。
陆时琛看着他,神情认真,似乎真的在等一个答案。
一时想不到标准答案,孟钊笑了笑:“你这问题,是那个经典问题的升级版么——我和你妈同时掉进水里,先救哪一个?不过,问这问题的人通常身份特殊,陆时琛,你又是以什么身份问的?”
这话说得冲动,连孟钊自己都不确定他想要的是什么答案。
而陆时琛想了想,开口道:“是个好问题,我会在路上好好想想。”
“行了,走吧,”孟钊几不可察地松了口气,“有事随时联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