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完徐局的讲述,孟钊陷入了沉默。他想到了对峙之初任彬说的那句“警察?不过是一群没用的废物罢了,谁也救不了”,还有任彬拿枪指着自己、扣动扳机的那一瞬,问出口的“孟钊,你后悔吗”,以及那莫名悲伤的眼神……现在想来,任彬的问题不止是在问他,更是在问自己。
说完任彬的这段过往,徐局也背过身面对窗外,长长叹了口气。
良久,孟钊才开口问道:“那个小女孩后来怎么样了?两年前彬哥忽然多出了一个女儿,就是那个小女孩?”
“嗯。”
“彬哥是收养了那个小女孩?但他应该不符合收养条件吧?”
“没有收养,这个小女孩虽然没了父母,但祖辈上外公外婆还健在,事情发生之后她就被送到了两个老人那里。任彬放心不下,经常过去看她,定期带她去看心理医生。慢慢地,他发现这两个老人对这外孙女根本就不上心,心思全都花在了孙子身上,有时候因为去照顾孙子就把小女孩自己留在家里,给她提前准备点饭,把她锁在家里一天一夜都是常有的事。”
“又是重男轻女吧,这对做父母的,但凡能护着点女儿,也不至于让何言落得这个下场。”孟钊叹了口气。
“是啊,所以如果继续让小女孩和他们一起生活,那只会出现另一个悲剧。当时的心理医生说,任彬是桥桥唯一信任和依赖的对象,他在桥桥的心中已经扮演了实际上的父亲角色,如果想要孩子恢复正常,由任彬来照顾桥桥是最好的选择。再加上有一次任彬送桥桥回家,小姑娘抱着任彬的腿怎么也不肯撒手,一声不吭地看着任彬流泪。那之后,任彬就下定了要抚养桥桥的决心。因为无法走正规的领养手续,他就跟两个老人商量了一下,每个月给他们一些‘抚养费’,由他把桥桥带回去独自抚养。两个老人本来就觉得这女孩是个累赘,给他们添了不少麻烦,任彬既给他们钱又能帮他们抚养,只多要了点钱就同意了。”
孟钊点了点头:“那桥桥她……现在恢复得怎么样了?”
“活泼了不少,总算有点孩子的生气了。我去看过几次,状态的确是在慢慢变好。”
“独自带这么小的孩子,不容易啊。”孟钊想到前天晚上任彬凌晨下楼买药的身影,看上去,任彬确实对这个女儿很上心,顿了顿,他又问,“那任彬为什么会受处分,按当时的情况来看,没能救下何言,并不是任彬的责任。”
面对孟钊的问题,徐局默不作声。
孟钊看着徐局,沉默了一段时间后,还是开了口:“难道……那个男人当时还没有死?”
徐局转过身,冷峻地盯着孟钊:“虽然法医无法做出精准判定,但没有任何迹象表明男人当时还活着。你要记住,那个男人,当时就已经死了。”
孟钊看着此时徐局容不得半点质疑的神情,思虑颇多,如果当时换成自己,会怎么样?在如此绝望的状态下,自己还能够保持住理性吗?是会在第一时间将造成这场悲剧的混蛋男人抢救上来?还是和任彬一样,宁愿承担渎职的罪名也……
看出孟钊心里所想,徐局开口道:“你也经历了不少事,应该知道,做警察,免不了要面临这种矛盾的抉择,整个市局里,任彬的这件事我只会对你一个人说。至于我为什么会这么做,相信你心里应该清楚吧。”
孟钊点了点头,为了保护任彬,看来徐局真的是花了不少心思。
“好了,任彬的事就说到这吧。”徐局又道,“还有没有其他要问我的?”
稍稍整理了情绪,孟钊将视线集中到眼下的案子上:“您刚刚说,任彬是在我停职期间才成为卧底的,那吴嘉义死前的那一晚,任彬有没有泄露过案情进展?”
“没有,”徐局道,“任彬成为卧底之后,所有外泄的消息都必须经过我同意,这么重要的消息我不会让他泄露出去。””那有没有可能,警局内部有其他的内鬼?”
“基本不可能。”徐局坚定地回答道,“从任彬成为卧底的那一刻,我就暗中对所有参与暗笼案的警察进行过排查,同时也让任彬从杀手组织内部打探过相关消息,目前可以确定,起码在这一段时间内,警局内部没有人和可疑对象有过联系。”
“既然不是任彬,也没有其他内鬼,那您觉得泄露消息的会是谁?”孟钊看向徐局,“难道是……”
一直面色冷峻的徐局忽然笑了一声,鼻腔里发出一声轻哼:“你小子,少试探我。我知道不是陆时琛。”
孟钊:“不对吧徐局,任彬今天早上给你送的资料……”
“没错,那是我让任彬去美国搜集的资料。”
“那您还说没怀疑陆时琛。”
“今晚之前,我是怀疑他的。不过今晚之后,我会把他当成自己人来看。”顿了顿,徐局继续说,“任彬刚刚来我这里,也向我汇报了小陆的两点情况。第一点,小陆跟杀手的确互不认识,他们之间应该没有联系,第二点,在这种危及关头,小陆哪怕豁出自己的生命也想保护你。基于这两点,他是幕后推手的可能性不大。”
孟钊恍然大悟,为什么警方明明完全可以早一点动手,却让任彬演了这么惊险的一出戏码,看来今晚的行动,不仅仅是为了抓住这群杀手,还有一个目的,就是试探陆时琛。
孟钊点了点头,继续问道:“您觉得跟任彬取得联系的是幕后推手本人吗?”
“不清楚。目前来看,和任彬取得联系的,很可能是杀手组织的头目,但头目本身就是幕后推手,还是说头目的背后有其他人在指使,这一点还有待商榷。不过,幕后推手跟吴嘉义的杀手组织联系密切,这一点是可以确定的。”
“他们的头目应该就是在岩城打算暗杀我的刀疤,今晚他并没有落网,从我接触他的感觉来看,他不像是整个事件的推手。”孟钊分析道,“不过,我们对这个人的了解实在是太少了,也不好妄下定论。”
“嗯。”徐局点了点头,“能在岩城警方的眼皮底下逃走,这个刀疤不简单,如果能抓住他,收获应该会不小。”
“可能其他杀手会知道他的行踪,今晚的审讯没准会让我们得到一些关键性的消息。”孟钊道。
“嗯,没有其他事情的话,你就先去忙吧。”
“好。”孟钊应道,随后转过身朝门外走去,就在孟钊即将踏出办公室的一刻,徐局却又开了口:“叫小陆进来,我有些话想跟他单独聊聊。”
孟钊回头看了一眼徐局,脚步顿了顿,然后应了声“好”。
从徐局办公室出来,孟钊一出门,便看到了站在不远处等着自己的陆时琛。任彬已经走了,此刻陆时琛静静伫立在走廊的窗前,看上去似乎在沉思什么。
听到脚步声朝自己靠近,陆时琛侧过脸看向孟钊,等他走近了才问:“怎么样?”
“一会儿细说吧,”孟钊抬手覆了一下陆时琛的手背,那手背的温度似乎比平时更凉一些,“徐局要单独跟你聊聊,你先去吧。”
“嗯。”陆时琛转过手掌,握了一下孟钊,似乎并不诧异,抬步朝徐局办公室走过去。
站在走廊上,孟钊回想着徐局刚刚说过的那些话,也回想着两年前任彬的那段过往。
这样看来,徐局当时不论是封锁案卷,还是禁止警局内部所有人私下讨论这件事,目的都是要保护任彬。一个涉嫌见死不救的警察,还能重新回到警局工作,徐局在背后应该出了不少力。而徐局之所以会在今晚和自己讲这件事,也是深知在这件事上,自己能够理解他的决定。
时隔多年,当时那个让自己“勇敢地活着”的长辈,如今依然值得敬重,他以看上去可能并不那么正确的方式,相信并维护着任彬这样一个被命运捉弄但有情有义的警察,并引导着他重回正途,这大概就是徐局心中的正义吧……
其实孟钊的心里一直都很清楚,徐局并不是一个完全循规蹈矩的人,他虽然站在正义的一边,但为实现正义而使用的手段,他似乎并不在乎。想到这里,孟钊心头又出现了一丝新的疑惑——如果早在我被停职期间,徐局就已经知道了案子的背后存在幕后推手,为什么期间一直没有向我透露任何线索?如果徐局知道了幕后推手的目标是吴嘉义,那吴嘉义的死,是不是能够避免?在得知当年设局杀死孟婧的真凶是吴嘉义后,徐局似乎并不惊讶,他是不是有点过于平静了?孟钊看向眼前这扇紧闭的门,心道这个老男人的城府,实在是深不可测。如果幕后推手是他,自己可能早已丧命,真相也许永远会被湮没无踪。
不过,真正的幕后推手布下了这样一个大局,且精准地把控着局内的每一个时机,直到吴嘉义死后的半个多月,都没有露出一丝马脚。这样一个人,真的会比徐局更容易对付吗……
这时,陆时琛从徐局办公室走了出来。
孟钊看向陆时琛,他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看不出任何情绪。
“徐局找你什么事?”孟钊走近了问他。
顿了顿,陆时琛才道:“我答应了他,暂时不把谈话内容告诉你。”
“你们之间怎么总有秘密?”孟钊想到上次徐局安排陆时琛做顾问时,也是不让陆时琛事先告诉自己,好在这两人现在都值得信任,孟钊道,“行吧,那我就先不问了。”
两个人往前走着,过了一会儿,陆时琛侧过脸看孟钊:“是徐局不让我告诉你。”
“徐局”两个字语气加重,像是在刻意强调。这是……以为我不高兴了?孟钊握住陆时琛的手道:“我知道,要怪就怪徐局,不怪你。”
陆时琛道:“嗯。”
又往前走了几步,孟钊无意间往窗外瞥了一眼,他看到市局大楼的后门处站着一个熟悉的身影,他孤零零地站在那里,手中捏着一支烟,一口一口地抽着。白色的烟雾弥漫开来,让那身影看上去像是被浓重的情绪包裹其间。
此刻任彬应该也在想两年前的那件事情吧?路过刑侦办公室,孟钊的脚步却没停下,对陆时琛道:“走,我们下楼陪彬哥抽支烟。”
孟钊和陆时琛下了楼,站到任彬的旁边。
任彬转过脸看了看孟钊和陆时琛,没说什么,只将手里的烟盒递过去。
孟钊从里面抽出了一支烟,用打火机点燃了,递给陆时琛,陆时琛伸手接了过来。孟钊又给自己点了一支。
夜晚微微起了风,呼出的白烟很快随风飘走。三人都没说话,站在那里沉默地抽着手中的那支烟。
一直到手中的烟燃尽了,任彬捻灭了烟蒂,才出声道:“今晚是不是要连夜把那几个杀手审出来?桥桥被送到了我父母那里,我跟你们一起审吧。”
“审讯科的人已经开始审了,我留在这里看着就行,彬哥你先回吧,明早不还要送她到幼儿园么?”孟钊说完,看向陆时琛,“你也先回去好好休息……”
话没说完,陆时琛打断他道:“我留在这里陪你。”
“那孟队,”任彬看向孟钊,“有事你随时叫我。”
“好。”孟钊道。
看着任彬走向停车场,一直坐进车里,孟钊长长呼出一口气,然后转过身,跟陆时琛走进了市局大楼。
*
对几个杀手的审讯一直持续到天亮,孟钊翻看完所有递交上来的笔录,对陆时琛道:“从这几个杀手的交待来看,他们主要接受‘五哥’,也就是刀疤的领导,刀疤直接跟‘大老板’吴嘉义对接。吴嘉义死后,这几个人暂时还是一直跟着刀疤,因为刀疤的路子比较广,他们觉得跟着他能找到新的买主。”
“刀疤人呢?现在所有杀手都不知道他的行踪?”
“嗯,没人知道他为什么今晚没出现,不过有一个人知道一点消息,说刀疤去了别的城市,现在不在明潭。”
“那跟踪你妹妹,试图设局杀你的,是谁的主意?”
“应该是刀疤自作主张。这几个人都交代说,从岩城回来之后,刀疤因为被崩掉了半只耳朵,对我怀恨在心,再加上接连死了两个兄弟,他就一直想伺机报复我。”孟钊将一沓笔录放到桌上,有些头疼,“这几个人知道的信息太少了,能接触到核心信息的刀疤又没能落网,但这个刀疤到底去了哪……”
陆时琛拿起一本笔录翻看着,没再说话。
孟钊察觉到,从那处农家大院回来之后,陆时琛的话变得格外少,他大概能猜到是为什么——徐局和任彬今晚已经洗清了嫌疑,那仍存在嫌疑的人……
孟钊也沉默下来,好一会儿,他才重新开口:“我觉得我们不能忽略祝睿提供的那个信息。”
陆时琛的目光从笔录移到孟钊脸上:“那个跟他打电话联系的人?”
“嗯,他不是觉得那人挺年轻么?祝睿也跟不少人打过交道,我觉得他在这方面的判断应该可信。”孟钊道,“而且,我刚刚问过徐局,任彬的确对外泄露过案件进展,但吴嘉义死亡当晚的信息却不是他泄露出去的。当晚泄露消息的既不是你,也不是任彬,据徐局调查,警局内部的人也没有嫌疑……”
话说着,两人脑中同时浮现出一张面孔,当晚在场的第三人……
“任骏。”陆时琛道。
“嗯。”孟钊点头,“而且,任彬这件事也让我意识到,人啊,太容易被看到的表象误导,有些人可能看上去废,但实际却隐藏很深,任骏,他会不会也是这样?”
陆时琛的表情似乎缓和了一些:“要去调查任骏么?”
孟钊想了想道:“任骏这边,先派其他人去做初步调查吧。”说完,他给任彬发了一条消息:“彬哥,帮忙调查一下任骏,他是个什么样的人,跟吴嘉义的关系到底怎么样,名下的所有资产,只要能调查到的全部都调查一遍。”
看着屏幕上很快回过一条“收到,孟队”,孟钊扣住陆时琛的手腕,“走。”
“去哪?”陆时琛跟他往前走着,“见任俊?”
孟钊摇了摇头:“在此之前,我想先去见一个人。”
上午九点半,金灵幼儿园的操场上,几百位小朋友正在进行课间活动。
“那位就是严桥,”幼儿园老师看过了孟钊的警察证,为他指道,“穿着波点小裙子的那个。”
“看到了,”孟钊道,“谢谢。”
“您找严桥有事吗?”老师问道,“要不要我叫她过来?”
“不用,我们是严桥父亲的同事,来给她送点东西就走。”孟钊道,“您去忙就好。”
“噢。”老师点了点头。
孟钊和陆时琛看向操场中央,那个穿着淡紫色波点小裙子的女孩正跟在长长的队伍后面,躲着扮演“老鹰”的同学。
一群小朋友发出阵阵尖叫声,严桥后面的几个小朋友依次被抓走之后,她就变成了队末的那只“小鸡”。
小女孩看上去有点紧张,全力奔跑着逃避抓捕,她的嘴唇紧紧抿着,并没有跟其他小朋友一样爆发出尖叫。
“严桥,抓住你了!”扮演老鹰的女孩抓住严桥的胳膊,大声道。
被抓住的小女孩没表现出不高兴,反而显得有些如释重负,紧抿着的嘴唇也放松下来,抬手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朝操场边走了过来。
她朝孟钊和陆时琛的方向看了看,没说话,站在操场边上,看向自己的同班同学。
孟钊拉着陆时琛朝小女孩走过去,在旁边半蹲下来:“你是桥桥吧?”
小女孩看了看孟钊,又抬头看了看站在孟钊身后的陆时琛,点了点头。
“我是……”孟钊刚要介绍自己,没想到小女孩却忽然说:“我见过你。”
孟钊一怔:“嗯?”
“我在任爸爸工作的地方见过你。”小女孩又说。
任爸爸?孟钊朝她笑了笑:“对,我是任爸爸的同事,喜欢任爸爸吗?”
小女孩点了点头。
孟钊把手里的东西递给她,那是来之前他和陆时琛特意去买的零食和玩具:“任爸爸让我们来给你的,拿着吧。”
小女孩看了看那手提袋,像是有些不信。
“真的。”孟钊道,“不信等他来接你的时候你问他。”
小女孩这才把袋子接了过去,低头看着里面的东西。在看到包装盒的一瞬,小女孩眼睛一亮,孟钊知道,自己这礼物挑对了。
孟钊在任彬的办公桌面上见到过他们父女俩的合照,那张合照的背景似乎是一个航天博物馆,小女孩手里抱着一架飞机模型,看上去笑得很开心。
孟钊推测她可能对航天器感兴趣,特意挑了几个航天器的拼装积木。
“喜欢吗?”孟钊问。
小女孩看了一眼孟钊,似乎犹豫了一下,才点了点头。
“喜欢也不笑吗?”孟钊说,“你笑一下给叔叔看吧,好不好?”
“他怎么也不笑?”小女孩抬头看向陆时琛,她说着,站到了陆时琛面前。
一高一矮的两个人都面无表情地看着彼此。
“他笑你就笑吗?”孟钊半蹲在后面问小女孩。
小女孩扔抬头看着陆时琛,后脑勺对着孟钊,没有说话。
“医生说,这位叔叔得了一种不会笑的病,你有没有办法逗他笑?”
小女孩朝陆时琛微微伸出手,递上了手里的袋子:“这个给你。”话虽这样说,她脸上却像是有些不舍。
陆时琛看着她,面无表情地摇了摇头。
小女孩又蜷起手指,抓过陆时琛的手,在他手心里挠了挠,同时观察着陆时琛的表情。陆时琛仍旧没笑。
“我笑的话你会笑吗?”小女孩弯起嘴角和眼角,朝陆时琛露出了笑容。
陆时琛的面部线条变得柔和起来,但依旧没有笑。
看着严桥居然对陆时琛轻易放下了戒备,孟钊觉得有些神奇,他莫名觉得这一大一小的两个人身上似乎有种说不清的共性。
孟钊站起身,看着眼前两个人。
过了一会儿,操场上响起了上课铃声,小朋友们都拔腿朝教学楼跑去。
小女孩看着依旧没笑的陆时琛,语气有些失望道:“我要回教室了。”
“陆时琛。”孟钊开口道。
陆时琛朝孟钊看了过来,孟钊朝他做了个口型。
“你笑了?”小女孩立刻顺着陆时琛的目光,诧异地回头看向孟钊,“你做了什么?”
但孟钊只是朝她笑了笑:“回教室吧,慢点跑,别摔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