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南巡就此敲定,十日后从朱江河出发,一路行水。
皇家护卫也进入了紧张的挑选阶段,包括随行的太医、各方面的物资等等。
当晚。
风恪脱了浮猋的那层皮,按照说好的时间,晚上到了摄政王府。知道连慎微要和太子一起南巡之后,脸色古怪。
“厉宁封你打算放弃了?”
治疗才两个月,如果现在连慎微就离开的话,那后续血源供应不足,厉宁封只有废掉一个下场。
连慎微显然一早就想好了,平静道:“还有十日的时间,我每日多放三倍的血量,能撑到我们回来。”
这风轻云淡的模样,不知道的还以为他再说什幺大不了的事情。
“……”
风恪懵了半晌,反应过来自己听见了什幺之后,胸腔里难以自抑的涌起一股子无名火,甚至叫出了他之前的名字:“连瑜白,你疯了?!”
连慎微:“这是我能想到的唯一解决办法。”
他想让厉宁封没有后遗症的早点恢复,想带着璟决回金陵看阿姐,他想引出藏在暗处的北夷人……
他想要的太多了,分身乏术,要全部达成目的,就要付出代价。
一部分血,他付得起。
风恪额角青筋突突的跳,上前几步,撕开连慎微的袖子,一圈圈揭开他手臂上缠着的纱布,药膏的清香和淡淡的血腥气瞬间盈满鼻尖。
他冷冷道:“你自己看,这条胳膊还有下刀的地方吗?”
横亘在手臂上的伤,如玉之瑕,猩红斑驳,难看得很。
连慎微的手腕被攥的发疼,瞥了一眼自己的胳膊,移开目光:“我记得,风家有用在药人身上,可以催血的药。”
“你还真把自己当成药人了?!不是你脑子没毛病吧?你要是不想活了告诉我一声,省得我每次费劲吧啦的把你救回来浪费药材!”
“真以为药人的名头好听是吗?那是血畜,不是人了!你知不知道催血的药会损伤寿命的?别作践自己了行吗?”
风恪恨不得给他当场扎上几针让他醒醒脑子。
“我想活。”
连慎微低声道,“我从来都没有放弃过自己的性命。”
执念未清,心愿未了,他不会死,即使只有一丝机会,他都会挣扎着活下去。
风恪不惯他,直言道:“真正爱惜自己性命的人,不会将自己变成可以衡量价值的货物和可以随意压榨的血源。”
他拒绝道:“这一次我不会帮你。”
连慎微颔首:“我知道了,那你走吧。”
“……”
风恪狐疑片刻,“就让我走了?”
连慎微嗯了一声:“宁封那边你多看着吧。”
风恪看了他一眼,提起自己的小木箱出了房间,外面春风习习,他站了片刻,忽的转身,冷着脸重新推开了门。
连慎微错愕回头。
他刚在右手臂上划了个口子,下面放了一个不小的罐子,滴滴答答的往里面滴血。
作案工具就放在了桌子上。
“……”
四目相对。
连慎微看着没什幺反应的风恪,觉得他可能是被气疯了,一时间有点心虚,但秉持着他不能浪费血的原则,他没有给自己止血。
“我……”
风恪跨步进来,“非得这样吗。”
连慎微缓了片刻,点点头。
风恪深吸一口气,让自己的声线保持平稳:“催血药可以给你。不过应璟决登基之后,你必须跟我离开,并且发誓,此生都不会再踏入京城半步。”
“你要活的长一点,才能还清我在你身上花的时间和药材。”
连慎微的状态太危险了,看着十分正常,却能眼也不眨的在自己身上划口子,甚至对折损寿命的催血药也不放在心上。
他没有把自己当成一个值得好好对待的人,或者说,他只是把自己当成了一个可以使用的器物。
风恪是医者,他不能说连慎微没有有求生的欲/望,可是那想活下去的念头不过全寄托在了复仇的执念和犹蔚姐孩子身上。
如果复仇结束,犹蔚姐的孩子也顺利长大。
那连慎微……
青年并没有发现风恪担忧的复杂念头,只是松了口气,扬唇笑道:“好,我答应你。”
整整十日,连慎微没有上朝。
直到临近出发的前夕,他才放够了充足的血量。
风恪留在侯府给厉宁封治疗,天南看护摄政王府,连慎微身边跟着的是天权境的明烛,还有一队玄甲卫。
明烛在出发前夜被风恪拉了出去。
风恪塞给她一包袱的药,语气十分别扭:“这些你全都拿着,我能想到全备着了。别跟他说这是我给的,我还生着气呢!”
明烛严肃点头:“是。”
“还有,”风恪珍而重之地掏出了一个精致小巧的玉瓶,半透明的,隐约可以窥见药丸的形状,他语气微沉,一字一顿道:“如果,你家主子性命垂危,给他吃下这个,能保他一个月内无事,但他必须在这一个月内回到京城。”
明烛不明白他为什幺说这个,但她最谨慎小心,接过来收好,将风恪的嘱咐记在了心里。
风恪叹了口气。
京城波谲云诡,江湖又何尝风平浪静。
他看了连慎微准备带着去南巡的东西,在里面发现了一个剑匣——
里面装着尘封了将近十年苍山剑。
曾经连瑜白的佩剑,这柄剑的主人行走江湖用的虚假名字,至今还在江湖风云榜的榜首挂着。
苍山剑不是人人都能有资格用的,这柄剑只认一个人的内息,如果不用内力,或者人不对,连把剑拔出都做不到。
他不知道连慎微带上苍山剑是何意,但风恪不愿意听见它重新问世的消息。因为一旦听到,就代表着,连慎微拔剑了,也代表着这家伙遇见了极难的困境。
风恪不希望,但不能不早做防范。
第二日。
连慎微昏昏沉沉间,被天南轻轻叫醒,醒来的那一刻,他有种难言的疲倦和恶心感,眼前发黑,心悸难忍。
手臂上的伤偶尔会渗血,避免寝衣上的血迹太明显,他已经换成了黑色。
那截瘦削如薄雪般的手腕垂在床沿,掩在半散的帘后,黑与白的撞色太过鲜明,即使腕上只压了一层薄薄的布料,也显得不堪重负。
索性连慎微也习惯了,缓了一刻钟左右,他才勉强撑着坐起来。
天南不安道:“主子……”
连慎微摆手:“无事。”
吃完风恪给他配的调理的药,他才好了点,用完膳,准备出发了。到门口的时候,他才发现叶明沁等在外面。
叶明沁拱手道:“义兄。”
这段时间倒是忽略他这个义妹了,连慎微颔首:“你做的不错。”
叶明沁是个天生混官场的料子,在刑部混的风生水起,在应璟决逐步收拢实权的这段时间,她俨然也闯出了一番名堂。
顺昌伯爵府的案子她私下里在往深处查,这件事叶明沁没和连慎微说起过,那个被她看管起来的女子一直在她府里待着。
不知为何,她总觉得以后能派上用场。
“义兄瘦了很多,身体不舒服吗。”
她这话十分含蓄,连慎微岂止是瘦了很多,整个人都呈现出一种病态的苍白,都已经是四月下旬,春衫都显得厚重,可他穿的衣服布料反而比前些日子还要厚一点。
“南巡历时长,义兄如果不舒服,便向陛下禀明了吧。”
连慎微摇头,他算了下时间,该启程了,不再耽搁,走到叶明沁旁边拍了拍她的肩膀,语气放低。
“在刑部、大理寺和诏狱,是不是看见了许多你无法伸手的冤案。”
叶明沁一愣,眸光微微黯淡:“嗯。”
女子为官本就艰难,她再不服输也会受到排挤和异样的目光。
职位升迁难,手握权势难,想做自己想做的,更难,很多事情情非得已。官场之中的明争暗斗,一不留神就会被人算计。
她偶尔会不知道自己以后该往哪里走,目前来看,她这正五品的官职,已经是大盛朝历来女官中最高的一个了。
那然后呢,听她身边人说的,按部就班成家立业,嫁人、生子、操持家室吗?
她不甘心。
“明沁,魏立死了,右相之位仍旧空悬。”
她的义兄语气淡淡。
叶明沁明白了他的意思,瞳孔微缩,倏然抬眸:“我是……”女子。
连慎微:“有何不可?”
他心中微哂,最看不惯的就是京城的那一套规矩。若是江湖,世家女子亦可成为继承人,也能问鼎武林盟主,潇洒自由,随心所欲。
这右相之位,他一直叫景成帝留着,让别人暂代,其实是有他自己的私心。
叶明沁的才能,绝不在男子之下,既然有潜力,他为何不能推上一把,让她成为千载以来的第一位女相。
叶明沁读了很多圣贤书,如今二十岁,思想却是第一次受到如此直白的冲击。
义兄说出‘有何不可’这四个字的时候,眼中那一闪而逝的意气和张扬,让她觉得无比陌生,像是她在恍惚中产生的错觉。
“时间不早了,你回去吧。”
连慎微嘱咐了几句,就带人离开了,摄政王府顿时就空荡下来。
叶明沁兀自站在原地,心境却与来时截然不同了。
与此同时,她心底那抹怪异的违和感再次浮上心头。
一个被人冠以奸臣之名的人,真的能说出那样一番话吗。
佛泉寺。
太子南巡的消息自然也传到了这里。
“连慎微。”
莫达低低念了一句。
这个人他始终看不明白。
他知道连慎微杀了不少朝堂有用的老臣,说一句权佞不为过。这样的人一般都贪恋权势,如果不想自己登上皇位的话,那必然会扶持一个傀儡登基。
但莫达观察许久,也没看出这位摄政王打算扶持谁。
他甚至都没有趁此机会,把边疆的兵权拿回来。
随着太子的长大,连慎微和小太子之间的嫌隙越来越深不可避免,莫达以为他会找个机会杀了小太子,可是……却出了这南巡一事。
难道是想在南巡的路上杀了小太子吗?
还是说,连慎微不想杀他,但有足够的手段能控制住他?
厉宁封那边的情况被完全封死,他没有准确消息,只得按捺一段时间,倒是这太子南巡,是个很好的机会。
“牧向。”
“在。”
莫达掀开眼皮,望向阖眸慈悲的佛祖:“阿弥陀佛,连慎微是个变数,小太子也有明君之相。南巡之路多盗匪,可不要让他们出事才好。”
牧向点头:“太师说的极是。”
同一时间。
威严恢弘的大船扬帆,浩浩荡荡的船队顺流南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