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还是和从前一样,渴望触碰,却又不爱自身。
杨婉听着邓瑛的话,手慢慢落向他的腰间。
他身上的中衣也是绸制的,因为洗得过旧,与手掌接触的时候,带着纤维的滞涩感。
“躺过来些。”
杨婉轻声说道。
邓瑛却僵着背脊一动不动。
杨婉的手指在他的腰上蜷起,一面手肘使力,朝邓瑛挪近了几寸。
“我才是没有家的人。”
她说完,把自己的身子慢慢地蜷进了邓瑛得的怀中。
深秋的冷雨虽然无情,却还是被这一方陋室阻挡在外。
室内床帐垂落,帐后的床被,散发着澡豆的清香。
杨婉睡熟以后,无意识地蜷紧了双腿,膝盖轻轻地靠在邓瑛的腹下,若再朝下一些,便是那令邓瑛不堪启齿之处。
他受刑的时候早已成年,按照明朝的规矩,内廷阉割成年男性,为了减少阉人死亡,可以留势。
然而邓瑛受刑时,是一个罪囚,因此内廷并没有给他这一份仁慈。
邓瑛至今都还记得,伤好以后,礼部来领人。他和其他的阉人一道,在礼部接受入宫前的验身。
验身的人冷漠地评述着当场每一个阉人的伤口。
“他这个下刀少了半寸,你来看看以后里面的软骨会不会突来?”
“这不好说。”
说完抬头看了一眼名册,又道:“哦,他年纪不小了,掌刑的人怕担人命,这么割也是有的。”
“啧……这不好办啊。”
“怎么,难道还要再让他刷一次“茬”?”
这一番话是对着邓瑛说的,他并不想听,但是却没有资格回避,只能尽可能地把自己的思绪放出去。
那时郑月嘉是司礼监遣来盯礼部差事的人,他原本没有进来,听到里面的对话,才在门前看了一眼邓瑛,见他握拳垂头,便侧面问道:“里面验完了吗?”
“哦,差不多了,就这一个,还要您给看看,我们拿不定。”
那人说着,又看了一眼手里的名录,而后抬头道直接唤出了邓瑛的姓名:“邓瑛。”
“在。”
那人朝郑月嘉所立之处指了指,“站过去,让司礼监祖宗掌一眼。”
邓瑛转过身看向郑月嘉,郑月嘉却没有看邓瑛。
他接过名录翻了两页,随口应道:“我这会儿不看了,等明年再说吧,若是不好就再刷一次,若是好,没必要让人现在就受苦。”
邓瑛垂手站在郑月嘉的面前,周身皮肤全部曝露在早春的薄寒里。
郑月嘉合上名录,双手击掌,对室内接受验身的众人道:“你们穿衣吧。”
说完,转身便走了出去。
邓瑛穿好衣衫,和其余受验的人一道走出礼部的后堂。
人们轻声地说着刑余后的疗养——少食辛辣之物,勤洗,修身养性,不要再妄想还能和女人在一起,以后有了钱,只管买人放着服侍起居,也是一样能过好的。
道理大家都明白,可是阴阳之欲这种东西,它就不像“道理”。
它不是拿来“立”的,它是拿来“破”的。
杨婉的那双膝盖此时轻轻地抵着邓瑛的腹部,没有欲望【看清楚,没有欲望,别锁了】却令他再一次想起了自己下身破败的具像。也许“自卑”和“自厌”本来就是一种扭曲的框框,邓瑛在杨婉的身旁,背后渐渐地起了一层薄汗。
受刑之后,他一直都是畏寒的人,除了疼痛以外,平时几乎都不会流汗。
且他本身不喜欢身上的粘腻,因为那样不洁净,可是如今,五感皆无声地破了他平时的界限。
邓瑛不得已地闭上眼睛。一遍又一遍地回想他在杨伦面前发过的那个誓言。
然而被中混沌之处,那双膝盖却刮蹭到了他身下的绸料,邓瑛肺里猛然地呕出一大口气,浑身像被瞬间抽干了血液一般,僵如湿透了的柴火。
他说不上哪里疼,但就是疼得连动都不了一下。
“婉婉……”
他下意识地叫杨婉。
那只原本放在他腰上的手竟慢慢地放到了XX之间,隔着绸质的亵裤,温暖地包裹住他的陈伤。
那些被“抽干”的血液迅速回流入四肢百骸,他浑身颤抖,身上的疼痛却逐渐平复了下来。
“邓瑛,慢慢就好了。”
杨婉说完这句话,抿着唇闭上眼睛。
好在窗外雨声不止。寒秋灭人欲,她才不至于脸红鼻热。
事实上,她不需要邓瑛忍,但她自己却一定要忍。
这是她对邓瑛的分寸,也是她对这个朝代的分寸。
——
深秋至底,京城的春闱接近尾声。
秋闱的最后一日,天下细雨,地面时干时润。
杨婉亲自撑伞,送易琅去文华殿读书。
易琅进殿以后,杨婉倒也没走,站在门廊上静静地看着殿外的雨幕。
不多时,杨菁从殿内走出,向杨婉作了个揖。
杨婉转过身,“今日不在殿下跟前当值吗?”
“是,姐姐为何不走。”
杨婉转过身朝殿内看了一眼,“左右宫里无事,我索性等着殿下下学。”
杨菁道:“姐姐冷吗?我去给姐姐取一件衣来。”
“不必,我不冷。”
她说着抬头朝杨菁看去。
杨菁和杨伦长得不像,杨伦高大魁梧,杨菁却瘦弱白皙,通体的气质,倒有一分像邓瑛。
“听说你之前连着几日受了张次辅的责骂。”她用家常音调,起了这么一个话头。
“是。”
杨菁垂下头,“是我进退无度,惹了张次辅不悦。好在有殿下替我说情。”
杨婉道:“能跟我说说原由吗?”
杨菁点了点头,“《五贤传》的内府本,想必姐姐已经看过了。”
他说的内府本,即是皇家刻本,经由经厂刻版翻印,是所谓的官方书籍。
杨婉没有打断他,靠在高柱前,认真地听他往下说。
杨菁叹续道:
“宁娘娘患疾不久,我本不想执笔这本书,所以几次向张次辅请辞,希望,能让国子监或者翰林院代差,最终被次辅斥责。我只好动笔,但所写之文非出自我本心,文辞刻意,行文凝滞,虽已送经厂刻印,但仍是令次辅不悦。”
杨婉拍了拍他的肩膀。
“你很在意吗?”
“是。”
杨菁又叹了一口气,“这是官印的书册,张次辅让我执笔,实为抬举。但我内心不平……”
他说着抿住了唇,半晌方松开,“既对不起姐姐,也辜负文墨。”
杨婉听他说完,淡淡地笑了笑,“小小年纪,就思虑这么多。”
杨菁道:“姐姐,我不小了。”
“好,不小。那如果……你会因为这一册书受些苦……”
杨菁怔了怔,“姐姐何意。”
他将说完这句话,便见一个内侍从阶下奔来道:“杨侍读,锦衣卫的人话要问你。”
杨菁与杨婉一道低头朝月台下看去。
张洛身着玄色常服,带着数十个锦衣卫,立在离御道十步之外的地方。
文华殿是皇子读书的地方,即便是锦衣卫,无皇帝明诏,也不能随意闯禁冒犯。
“又是这些幽鬼。”
杨菁说着对杨婉拱手:“姐姐稍候,我去去就回。”
说完便撩袍朝阶下走,杨婉忙撑开伞跟上他,“撑伞,别淋着。”
张洛看并没有看杨婉,直接对身后的校尉道:“把杨菁带走。”
“等一下。”
张洛转身面向杨婉,“你如果多说一句话,我连你一起带走。”
杨婉朝张洛走近几步,“你要带我弟弟走,我连问都不能问?”
张洛抬手一挥,两个校尉立即一左一右架住了杨菁。
“你们把他带回去,先不审,等我回来。”
“是。”
“等等。”
杨菁挣开锦衣卫的手,“我把伞留给姐姐,我自己会走。”
他说着,把伞递向杨婉。
杨婉接过伞柄,轻声对杨菁道:“说实话就好,不要害怕。”
张洛待杨菁走后,方示意众人退后,低头看向杨婉。
“想问什么,现在问吧。”
杨婉笑笑,“我骗你的。”
“什么。”
“我什么都不想问,我甚至知道,你为什么要带走我弟弟。”
“你说什么。”
杨婉抬起头,“清波馆的东家,是不是去北镇抚司找过你?”
张洛一怔,随即一把摁住了杨婉的手腕,“你怎么知道?”
杨婉吃痛声颤,却并没有畏惧他,“因为是我想让你查,你现在手上的这个案子。”
“是你在清波馆冒充锦衣卫?”
“是。”
“拿下她。”
他冷漠地下了一道令,几个校尉立即上前,押住了杨婉的肩膀,将她摁跪在地上,膝盖接触到地面那一刻,痛得她几乎红眼,但她却没有挣扎,反而低头笑了一声。抬头看着张洛的眼睛道:“你还想再对我用一次刑吗?什么理由呢,冒充锦衣卫?然后呢?我攫取了钱财吗?还是荼毒了人命?你怎么判我的罪?再有,你还有人证吗?”
张洛打断杨婉的话:“你到底要做什么。”
“不做什么。”
杨婉平声应道:“让你做你想做的事。张大人,你手上现在应该已经拿到了姐姐写的那一篇《序》了吧,也应该上奏了陛下。接下来,就是顺着这一篇序言往下查。张大人,我一直都记得,你对我说过,你不会让陛下受任何的蒙蔽。所以你会查到底。我只愿大人,触及真相时,还能像当初对待我那样,对待有罪之人。”
张洛寒声道:“就凭你这一番话,我就可以从你查起。”
杨婉摇头笑道:“从前我是尚仪局女官,你要带我走,不必知会任何人,如今我虽仍为奴婢,但却担着照抚皇子之责,理一宫事务,你带我走之前,需向陛下请旨。无凭无证收押我,你至殿下于何处?”
她说完这句话,月台上忽然传来易琅的声音。
“张副使。”
张洛抬头,易琅扶着栏杆立在台边,他并没有走下来,低头居高临下地扫了一眼月台下的众人,最后将目光落到张洛身上。“为何这样对待我姨母。”
张洛行过礼刚要回禀,却又听他道:“你是欺我年幼,姨母柔弱,才在文华殿前如此狂妄。”
张洛听完这句话,改行跪礼道:“臣不敢。”
“你不敢就放开我姨母,否则我立即禀告君父,治你狂喧文华殿之罪。”
张洛不能起身,只能抬手示意身后的人退下。
杨婉撑着地面站起身,抬头看向易琅。
易琅面上没有明显的表情,“姨母到我这里来。”
他说完指着张洛道:“在我禀明父皇之前,你不得起身。”
张洛跪在地上没有应答。
易琅望着他的又添了一句:“君父立镇抚司是用来震慑奸佞的。你对我姨母这般,我很是不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