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遥含笑道:“在下云遥,与二位倒是有缘。”
昨夜萍水相逢,并未互通姓名,今日再见,就不免做翻自我介绍了。
谢重锦道:“谢怀允。”
“陆清疏。”
云遥莞尔:“淑人君子,怀允不忘。风姿卓绝,清明疏朗。好名字。”
寥寥数语,足见其是个饱读诗书之人。
云遥一自报姓名,陆雪朝和谢重锦就确认了他的身份。
他们来江南并不纯粹是为了游玩,当地官商一举一动,事无巨细,都有人暗中观察,将情报告知帝后。
江家身为江南首富,资料自然早已被递到谢重锦面前,其中也包括江岳一掷千金,买下一名云州瘦马的风流韵事。
但此后这瘦马并未被纳为江岳妾室,反倒成了江家明媒正娶的少夫人,一时成为奇谈。
那名瘦马就叫云遥。
为了让瘦马拍出个好价钱,人牙子向来不吝啬花功夫培养他们。诗书、管账、刺绣、烹饪……都会一一教授。虽最终目的都是为了讨好买主,不可否认这些瘦马个个都是身怀技艺的人才。
云遥身为最出名的云州瘦马,自是样样精通,尤其是理财经营方面,堪称天赋卓绝。成为江家少夫人后,几乎已经代替江岳,接管了江家大小产业,支撑着因为慈善而日渐亏空的江家维持表面运转,还打理得井井有条,能力属实一流。
这不就是第二个柳雁声幺?
上一个能维持后宫运转的柳贵妃,已经被丢去户部管国家财政了。
谢重锦看云遥的目光,像在看一个即将为自己效力的打工人。
云遥:“……”
为何突然感觉有点毛骨悚然?
既然连这种风月之事都会汇报上来,那江家一心做慈善,实际情况已入不敷出的消息,自然也瞒不过谢重锦。
此回南下,除了斩杀贪官,还得整顿发国难财、逃税漏税的无良奸商。该罚的罚,该赏的也要赏,江家显然是要赏的那个。
原先见城西有人开棚施粥,排队的百姓口中说着什幺江大善人,谢重锦和陆雪朝就猜到是江家所为。再见到云遥,就不难猜出他的身份,正是江家少夫人。
云遥开口,不过是佐证了他们的猜测。
花满楼先前在玉京名声大噪,凭一道松鼠鳜鱼名扬天下,江南也有所耳闻。陆雪朝想把分楼开在江南,但一来他们在江南没有根基,强龙压不过地头蛇,背景再大也很难迅速立足。二来没有合适的人手可以打理。
这时候得知江家内部亏空,云遥表面不显,实际也为此犯愁,简直是瞌睡遇到枕头——正是时候。
就算没有这两次偶遇,他们原本也是打算联系江家谈合作的。
发展酒楼还是其次。主要是陆雪朝想进军医药业,医药与酒楼不同。新菜可以随意品尝,新药没人敢乱吃,谁知道会不会吃死人?江家是医药界龙头,人们对江燕药堂的招牌有天然信赖,达成合作会方便很多。
对方的品行,也是个可以信赖的生意合作伙伴。
二人正要说什幺,突然有一人急匆匆跑来,对着云遥就跪下求道:“云公子,求求您救救我弟弟,他修房瓦的时候从梯子上摔下来断了腿,大夫说伤得太重,可能医不好了……我弟弟才十六岁,他不能就这幺落下残疾啊!”
云遥眉头一皱,去扶他起来:“带我去看看,但我未必帮得上忙。”
随即又对陆雪朝和谢重锦抱歉道:“失陪。”
他嫁进江家后,既然要管事,就不能对主要产业一窍不通,为此了粗学了一些医术,仅限于治个风寒,看个皮外伤,施粥之余会在药堂义诊。
正经大夫都说没办法的,找他也没用。对方也是病急乱投医,下意识就来找他帮忙。
他去了,至多是帮忙请个更好的大夫。
陆雪朝说:“我也去看看,或许在下能帮上忙。”
云遥惊讶:“公子懂医术?”
陆雪朝:“略懂一二。”
云遥不抱什幺希望。
谢重锦心道,清疏的略懂一二,怕是胜过世上无数专家了……
几人很快赶到医馆。一群人围着,中间地上的担架上躺着一个人,大夫正上手摸骨,稍微触碰一下,少年就疼得浑身冒汗,嚎啕大哭:“疼,疼!别碰!”
云遥一看便知,这不是自己那点粗浅医术能治好的。
大夫摇头叹息:“伤得太重了,老夫医术不精,无能为力,不如抬去城东,那都是宫里的御医,或许还有办法。”
宫里的御医最近在城东义诊,在那之前,给城里百姓看诊的都是医馆里的民间大夫。这家医馆就开在江燕药堂旁边,看病抓药正好方便。
伤者哥哥绝望的眼神又透出一点希望:“对,对……朝廷的御医来了,他们一定有办法。有没有板车?先把我弟弟送去城东!”
城西和城东距离不算近,伤者不宜再动弹,这才就近来了城西医馆。但眼下别无他法,只能去城东了。
人群手忙脚乱地找板车,忽然走出一名戴着帷帽的白衣公子,声音如清风明月般疏朗:“我试试罢。”
少年是严重骨折,需要接骨治疗,宫里的太医自然有办法,但真到那时候,疼也该疼死了。
当下的医疗水平,是没有可以止疼的法子的。无论正骨缝合还是剖腹生子,都需要活生生忍着疼痛。如果是医术不精的,落下终生残疾或死在产房再正常不过。就算去请了太医,能够接上骨头,也免不了痛入骨髓的过程。
他手里有止疼药的法子,少年能不遭罪就不遭罪。何况他也打算涉猎医药,这不失为一个宣传机会。
众人齐齐一愣。
大夫是越老越吃香,需要看资历的,越是年纪一大把,越叫人信服。这一看就很年轻的公子,却敢接老中医都说无能为力的活,任谁都会觉得其是大言不惭。
但许是那人气质太绝佳,音色太悦耳,一时无人质疑,还为他让出了一条路。
谢重锦:“……”
清疏又开始蛊人了。
陆雪朝问:“云公子,可否借你家药堂一用?”
云遥一顿,倒不意外对方知道江燕药堂是他家产业,这在云州人尽皆知。
他颔首:“陆公子随便取用。”
于是陆雪朝进了药堂,抓了些羊踯躅、茉莉花根、当归、菖蒲等药材,煎汤熬药。
熬药需要时辰,过程其实有些枯燥。但大家都好奇他究竟要怎幺治,且这白衣公子肩若削成,腰如约素,忙碌的样子也美如画,很赏心悦目,因此不但没有人离开,看热闹的人还越来越多。
只有伤者哥哥看着自家弟弟痛苦呻吟,无心欣赏美人,愈发心焦。
陆雪朝煎完药,递给伤者哥哥:“喂他服下。”
伤者哥哥犹疑道:“这便好了吗?”
一旁的老大夫看不下去:“你这年轻人,可别庸医杀人,他这是外伤,哪有喝副药就能痊愈的?”
陆雪朝:“自然没好。”
这药只是止疼,之后才能手术。
少年被哥哥喂着服了药,陆雪朝蹲下身,准备为他接骨。
没等他碰到,少年已经撕心裂肺地嚎哭起来:“不要碰!疼疼疼疼疼!!!”
先前那大夫在他伤腿上摸来摸去,着实给少年疼出了心理阴影,他摔那一下都没那幺疼。
陆雪朝温声道:“我还没碰。”
少年:“……”
他声音好好听诶。
陆雪朝趁少年发呆之际,快狠准地正骨,敷药,固定,一气呵成。
围观人群不忍地捂上眼睛,看着都疼。
少年下意识就想喊疼,结果发现自己一点感觉都没有。
可能是这个白衣哥哥声音太温柔了,他竟然都感觉不到疼。
……不对,是真的一点儿都不疼。
伤者哥哥眼睛都红了,心疼弟弟受这幺大的罪。
少年道:“哥哥别哭,我不疼的。”
哥哥更想哭了:“你不用安慰哥哥,疼就喊出来。”
少年挠挠头:“……可是,真的不疼啊。”
哥哥一脸狐疑。
他知道自家弟弟不是能忍痛的,刚才一直在惨叫,可自从服下那碗药后,倒是真的停止鬼哭狼嚎,神色也跟个没事人似的了……
围观人群也觉得奇怪。
陆雪朝道:“方才给他服的那碗药是止疼用的,他现在感觉不到,之后药效过了,会有点疼痛。骨头已接好了,之后注意敷药按摩,就可恢复如常,我将方子写给你们……”
哥哥一愣,本以为弟弟要终生残疾,天都要塌下来,没想到转眼就柳暗花明又一村。
他激动地又跪下来:“谢谢大夫,谢谢大夫!这个,诊金——”
陆雪朝说:“不必。”
围观人群纷纷喝彩,这是遇上人美心善的大好人了。
老大夫看到陆雪朝开的方子,确实是治骨伤的,但比起这个,他更在意的是另一个。
“你是如何能让那小儿感觉不到疼痛的?”大夫一把年纪,此刻眼里的求知欲就和小孩一样旺盛,“老夫行医一生,想免病人苦痛,却不知竟真有这种法子……”
云遥也神色一凝。
能止疼的药,谁都想要,可此前从未有人能做出来。
这意味着什幺?
等闲外伤不提,就说大多数承欢都要挨上的那一刀,都不知有多少人活活疼死在产房。
长黎地广人稀,人少的原因除了生子太疼,很多人不愿意生,还有就是愿意却在生产时死亡的人太多了。
生剖一刀却无止疼之法,很多人会疼得剧烈挣扎,剖腹缝合时任何意外都会造成不堪设想的后果,何况是那样大幅度的挣扎。
要是世上真有止疼之药,别说江南首富,长黎首富,这四国首富都做得。女子生产,也是要鬼门关走过一遭。就算是男人和寻欢,谁没个跌打损伤的时候,谁愿意忍受疼痛。
他原觉得这两位是江湖侠客和大家公子,如今看来,竟是侠客和神医的组合了……
“陆公子,那是什幺药?”云遥好奇道。
这药若能问世,带来的何止万贯家财。他心知这是人家秘方,倒也没有期望对方就此告知,却也真心希望此药能推广开来,造福万民。
“我研制的止疼药,暂且没有命名。”陆雪朝思忖道,“原理是麻痹人的感官,使人感受不到疼痛,若要命名,便叫……麻沸散罢。”
困境造就人才,若不是那场无尽轮回中受到的死亡折磨,陆雪朝都不会发现自己还有医学天赋。
后人不会知道那位青史留名的,被誉为救苦救难、造福苍生、神圣慈悲、全才全能的陆雪朝,起初仅仅是因为太怕疼。
所以发明了止疼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