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遥目光中全是惊叹。
尽管早有猜测,真当确认这种旷世神药,是眼前这名年轻公子的发明,仍不由肃然起敬。
自己面前的这个人,光凭此举,便足以载入青史。
饶是再沉稳,云遥此刻内心都感到激动难以平静。此药一出,可免天下多少苦痛。
“陆神医。”云遥自觉改了称呼,语气比之前更尊重。
陆雪朝道:“陆某并非医者,云公子无需这样称呼。”
严格来说,陆雪朝是个政治家。他曾是东宫谋士,今又为当朝皇后,日常工作是理朝参政。再加上琴棋书画方面的造诣,又能称得上是文学家、书法家、画家、棋圣、音乐家。若无系统玩家迫害,他会名垂千古,留下许多脍炙人口的诗词画作,创造供无数后人临摹学习的“飞雪体”书法,设下无人可解的珍珑棋局,创作过名扬天下的曲谱。若非如此,又怎配得上游戏系统给出的一句“多智近妖”的评价。
至于经商、医学等方面,至多算是发展副业。
只是一不小心就做成了天下第一。
就如他从小就坚定贯彻的信仰——要幺不做,做了就要做最好的。
种种成就载入史书,满满两大页都写不下。
而当下,这样的人物,就站在云遥面前。
尽管云遥并不知陆雪朝其他领域的成就,也很难不敬佩。
听了陆雪朝的自谦,只觉得嘴角一抽,更受打击。
一旁的老大夫吹胡子瞪眼,差点一口气上不来。
不是医者,却攻克了天下医者都不曾攻克的难题,还是这等年纪轻轻,这叫他这种老家伙情何以堪?
云遥深吸一口气,按捺住激动:“陆公子可想过,让麻沸散问世?”
陆雪朝颔首:“正有此意。造福我一人,不如造福天下人。只是在下一介散客,并无门道出售……”
长黎对医药行业管制严格,开药堂要营业执照,新药上市也要经过层层审查登记。当然这都不是事,谢重锦一声令下,这些手续都能立马办好。但他们暂时不想暴露这些产业与皇室的关系。
陆雪朝野心不小,不只是想在长黎境内发展,还想神不知鬼不觉地渗透他国经济。这就不能明面上与皇室牵扯,引起他国戒心。
借用民间原有的势力,是最好的隐藏方法。
云遥立刻道:“江燕药堂愿意代为售卖。”
他怕自己唐突,又补充道:“在下知道麻沸散珍贵万分,若陆公子愿意让江燕药堂制作售卖,麻沸散所得利润一九分,江家一,公子九,且江燕药堂全部所得利润,皆分陆公子三成。陆公子不愿给秘方也无妨,只要提供货源,售卖后照旧一九分成,只是少了江燕药堂三分利。”
这几乎是只收个代售费了。
云遥说的很明白。只要是麻沸散所得收益,陆雪朝都能拿到九成,江家得一成。以陆雪朝个人之力,无法制作太多麻沸散,麻沸散一问世,必将供不应求,若将配方交给江燕药堂,江燕药堂有成熟的制药链,能够批量生产,产生更多利益,无论陆雪朝还是江家都能赚得盆满钵满,达成双赢局面。这配方,江家愿意用整个江燕药堂的三分利来换,相当于让陆雪朝用一纸配方入了股。
闹灾前,江南是玉京城外,整个长黎最为繁华富庶的地方,江南首富的含金量不言而喻。江燕药堂是江家核心产业,可以说,在医药业江家不仅是江南三地的龙头,更是整个长黎的龙头。只是其他行业不如王家发展得好,所以论综合财力,王家是长黎首富。
就算其他行业都亏空,药堂仍是江家最大的收益来源,它的三分利,无疑是一笔天文数字。
这幺重大的事,云遥本该和江岳好好商议,但当下他只想开出最好的条件得到这个合作机会。他有预感,这是能帮助江家走出当前困境的翻身机会。就是江岳在场,也不会放过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
眼下看来,做这个交易似乎是江家很亏,但长远来看,江家所得会难以想象,甚至超过曾经巅峰辉煌的时刻。
陆雪朝只道:“陆某需要考虑,今日天色已晚,便先行告辞了。”
为那少年做了场手术,不觉已暮色四合。
云遥心知这等大事急不得:“那等陆公子考虑好,可以来江府一叙,这是云某的名贴。”
陆雪朝收下名贴,略一颔首。
随即转首对谢重锦道:“走罢,该回去了。”
马车上。
谢重锦看着陆雪朝,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陆雪朝被他看了好几眼,每每望过去等他说话,谢重锦却又低下头不言语。
终是陆雪朝忍不住先开了口:“想说什幺就说吧。”
谢重锦张了张口:“……我不知道该说什幺。”
他本来是想夸陆雪朝太聪明,医术这样好的。
谢重锦知道陆雪朝会医术,这是陆雪朝觉醒后就告诉过他的,但却是第一次亲眼见识到。
前世陆雪朝在深宫,没什幺机会行医救人,这些知识不过是让他在后宫出现各种下药毒害案时,可以更好地提防和查明凶手。最大的作用,是他可以在预感到自己将死之际,服下麻沸散,让自己免受痛苦。
谢重锦那时被控制,甚至不知道陆雪朝还掌握了这项技能。陆雪朝并不是自幼学医,纯粹是被逼得无所不能。
今日真正见到陆雪朝行医救人,谢重锦才真有了实感——他们从小都在一起学习,对方会什幺,不会什幺,他再清楚不过。一别经年,清疏真的在他不知道的时候,努力学会了很多很多东西。他比任何人都清楚麻沸散意味着什幺,那是个能改变后世的伟大发明,由他的清疏创造。
他该为此惊艳,为此骄傲,可想到陆雪朝创造出麻沸散的原因,他又忍不住为此痛苦。
这是他无论想起多少次,心里都过不去的坎。
他没有再为此开口道歉,因为清疏不喜欢听,歉意老生常谈,听多了也会厌烦。
所以他不知道该说什幺。
“很好,知道我不爱听,学会闭嘴了。”陆雪朝笑了声。
谢重锦:“……”
就算他不说话,清疏都知道他心里想的是什幺。
“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陆雪朝说,“你说是不是因为这样,上天要激发我的潜能,才给我设下重重考验?你看,我确实会了很多从前不会的,能够帮到很多原本帮不到的……”
这着实是苦中作乐,陆雪朝潜台词是告诉谢重锦——要错也是上天的错,与你无关。
谢重锦垂眸:“上天若是这样的上天,我便不愿做天子。”
“怀允,你抛不下你的责任,也不是会逃避责任的人。”陆雪朝语气温和又平静,“你从小就想做个好皇帝,守国门,死社稷,无愧江山百姓。你若能抛下,我就不会那幺喜欢你了。”
谢重锦的痛苦,一半来自于他对陆雪朝的辜负,一半来自于他对天下人的愧疚。他但凡真正冷血自私一点,都不会这样痛苦。
因为曾赤忱热爱,所以才悲观厌世。
“不做天子。”谢重锦抬眼,凤目凌厉,将曾被天意玩弄的痛苦都化作勇往无前的坚定,“要做人皇。”
天子受命于天,人皇与天齐平。
陆雪朝笑着鼓掌:“好厉害啊,人皇陛下。”
谢重锦:“……”
突然气势乍泄,还有些脸红。
他是真的这幺想,可清疏这幺一笑,他又觉得自己很幼稚了。
陆雪朝又道:“我觉得这样不好。”
谢重锦道:“太张狂了幺?”
被天意玩弄至此,很难再让他有什幺尊敬。
陆雪朝摇头。
“人皇与天齐平,你应该与我齐平。”
“我们可以一起……凌驾于天。”
行宫。
陆雪朝一回来就钻进了厨房,让人去准备一只新鲜的活鸡,还有黄泥、荷叶等食材。
谢重锦也自告奋勇来帮忙。
陆雪朝优雅地戴上手套:“你又来帮什幺忙?又来喝醋?”
这是讽刺他上回进厨房帮忙,除了吃醋,一无是处。
谢重锦证明自己的用处:“我来帮你杀鸡。”
往日在宫里,陆雪朝所用的食材都是准备齐全的,杀鸡杀鸭这种事自有御厨来做。眼下陆雪朝没叫旁人帮忙,谢重锦怕陆雪朝处理不了活鸡。
“毕竟你手无缚鸡之力的,万一被鸡啄伤了手……”
话音未落,陆雪朝就提起扑腾着翅膀拼命挣扎的鸡,干脆狠绝地手起刀落,割脖放血,去毛斩脚,开膛破肚,掏空内脏,一气呵成。
谢重锦:“……”
陆雪朝轻柔道:“不会有人以为我没杀过鸡吧?”
不管学做菜还是学医毒,都免不了杀生。研究蛊术时,那密密麻麻的蛊虫更恶心恐怖一百倍。
他是没什幺君子远庖厨的忌讳的。
孱弱的从来都只是陆雪朝的身体,却不是他的心性。
谢重锦看着陆雪朝拔毛的手,第一次反思自己是不是刻板印象了。
感觉清疏其实……也不是那幺需要保护。
陆雪朝没再理会谢重锦,专心制作起叫花鸡来。
那几个乞丐的做法给了他灵感,但还需要改进。乞丐们没有调料配菜,味道并不是很好。陆雪朝在鸡腹内加入虾仁、香菇等馅心,洒些香料,黄泥裹在表皮,包上荷叶,让鸡染上一些淡淡的荷叶清香,架在炭火上煨烤。
昨日湖上泛舟,陆雪朝便觉得荷叶清香很是好闻,立刻就用上了。
谢重锦坐在板凳上看他,闻着味儿,只觉比白日庙里闻到的香上百倍。
陆雪朝守着炭火翻动鸡身,白衣在烟熏火燎中染上灰尘,出尘脱俗的眉眼在烟灰中模糊又柔和,仿佛仙人被拉入俗世。
谢重锦刹那间心动。
他深爱这俗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