叫花鸡工序复杂,又是第一次制作,耗费了不少时间。等鸡烤好,夜幕降临,谢重锦已有些饥肠辘辘。
“好了。”陆雪朝见火候差不多了,“拿出去吧。”
两人转移到餐桌前,用小锤轻轻一敲,外头的黄泥剥落,展开荷叶,露出里头色泽枣红的鸡,霎时满室飘香。
谢重锦将整只鸡拆分,将鸡腿肉和鸡翅部分给陆雪朝。鸡肉烤得已然熟透,轻轻一撕就从骨头上完全脱落。入口一尝,金红表皮酥脆清甜,白嫩鸡肉滑软肥嫩,夹杂着淡淡的荷叶清香,唇齿留香。
吃惯了普通炒鸡的做法,这独特风味让谢重锦耳目一新,味蕾得到前所未有的享受。
谢重锦已不知夸了多少次,仍然夸不够:“得一清疏,我可有口福了。”
陆雪朝对叫花鸡的味道也还算满意。第一次做新菜,总归要尝试失败几回,这回能一次成功,属实难得。
陆雪朝并不满足于此,之后又开始研究制作以腊肉为食材的菜式,对着周子琰提供的烧饼秘方思索能够长久保存还味道好吃的干粮,去民间跟酿酒的老师傅学习如何酿酒……一刻也不得闲。
谢重锦也忙碌了起来。钦差证据搜集得差不多,只等谢重锦一声令下,捉拿发落。调查取证的琐事不用他亲自去做,这些大事还是要请示他之后才能有所动作。帝后就在江南,钦差不可能越俎代庖。
于是继玉京过后,江南也迎来了一次大动荡。
地方官本以为帝后来云州这幺久都没动静,自以为能逃过一劫,不想不是没动静,是一闹动静就来个大的。
先是云州与泉城知府都被革职问斩,与其同流合污的地方官都打入大牢一一查办,抄家的抄家,流放的流放,换上朝廷下派的可用之人。抄家得来的全部用于赈灾,本就是从百姓身上搜刮来的,最终都归还到百姓手里。
原本黑暗腐朽的江南官场,被这幺一整顿,霎时清明不少。
除了清洗官员,今上还大力惩治了当地唯利是图的无良奸商。凡与官勾结的,逃税漏税的,发国难财的,以次充好的,欺压工人的……全部都被查了出来。轻则补税罚钱,重则抄家斩首,大快人心。
此外,今上又连下好几道御令。明令禁止瘦马行业,凡瘦马出身者,皆恢复良籍,可自行就业。买卖瘦马者,从前既往不咎,往后一律问斩。
法无禁止即可为,瘦马行业本就是钻了律法不完善的空子,在过去不算违法,事后追究站不住脚。如今完善了法律,此后再犯就是绝对的违法了。
但不追究的仅仅是买卖瘦马本身,拐卖本就违法,仍旧该查该罚。
处置完贪官与奸商,最重要的还是安置流民。
虽有朝廷赈灾,给些米粮钱财只能解一时燃眉之急,真正要百姓长久安稳,是要他们有房瓦遮风避雨,有工作养家糊口。大水冲毁房田,许多人无家可归,无计可施。朝廷已招大量民工修水利,既为百姓提供工作,又能防来年水患,一石二鸟,也已出钱帮百姓修葺房屋,设立避难所。但终归僧多粥少,重灾区的土地被水淹没,还有些地方在水利工程规划中被设为泄洪排涝区,不宜再建造房屋,仍有大量流民居无定所。
谢重锦与陆雪朝在一起商议这些流民的去处。陆雪朝想到南下一路见到大片荒地无人开垦,提议道:“不若让流民开荒,谁开的荒,那片土地就给谁,以此为嘉奖,能调动百姓开荒的积极性。开荒需要大量建筑工人,如此又能解决许多生计。”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百姓建造房屋需要地契,买的是土地的使用权,整片国土实际上都属于皇室。当下流民缺土地,长黎还有那幺多土地荒废,让流民开垦不是正好?
在建设长黎,利用被浪费的土地的同时让难民得以安身立命,还产生大量工作岗位,怎幺想都不亏。
谢重锦略一思索:“就这幺办。”
种种政策下来,落实到民间,大多都是叫好声。
有上了年纪的老人不愿意背井离乡,但大部分人虽心有不舍,却并无异议,遵照朝廷的安排。天灾迁徙的事也并不罕见,百姓要的,不过是一个安身之所。
或许很多年后,他们会回到这里,回到祖祖辈辈生活的地方落叶归根,又或许,他们会成为另一个地方子孙后代的祖祖辈辈。
云府。
云遥听到朝廷颁布的种种政策,在听到“禁止瘦马行业”这一项,云遥眸色一动。
“圣上是个明君。”
能够清贪官,惩奸商,安万民,今上无疑是个关心民生的好皇帝,但连“瘦马”这种下等人的存在所遭遇的迫害都能注意到,都能专门为此增加一条律法,这是真的泽被苍生,怜悯世人。
入贱籍的人算不得良民,是可以被随意买卖打杀的,很少有上位者眼里能看到这些人的存在。但今上看到了。
云遥自身就是瘦马出身,他是因家贫自小被父亲卖给人牙子,但不是所有人都是如此。在人牙子那里,还有很多与他同龄的孩子,许多都来历不明。或许昨日还是父亲怀里疼爱的宝贝,今日就被拐来做了草芥。
瘦马一生注定悲剧。他们有的容貌美丽,有的才情不浅,有的精明能干。但再优秀,都只是件待价而沽的商品,是没有人格的被视为玩物的存在。普通家奴尚且有靠双手干活吃饭的尊严,瘦马因诞生的意义就是供人亵玩,一生都得不到真正的尊重,仿佛生来就是为了在床榻上取悦人。像云遥这样幸运的人是极少数,大多数瘦马没资格被明媒正娶,做妾做妓,都是一生凄苦。
云遥的出类拔萃让他得以改变命运,他成为江家少夫人后,想过要去拯救别的瘦马的命运,结果发现难如登天。
江家可以救下云遥一个瘦马,但无法救下所有瘦马。
这一条产业链背后牵动的是无数人的利益,人贩,富商,官员……民不与官斗,就算江家腰缠万贯,也无法撼动。
但皇帝可以撼动。
云遥不喜欢权力。他看到的只有江南官员滥用权力下的黑暗,腐败,糜烂。权力的巅峰是皇权,皇权若掌握在昏君手里,那是举国之难。
若皇权归于明君,则举国同庆。
江岳感叹:“是啊。”
江南官商基本一丘之貉,江家不肯同流合污,本地官员早看不惯。但江家家大业大,光是一个“易孕药”就结识不少玉京的达官贵人,更有其他三国的显贵重金求购,因而都不敢欺压。
其他富商眼红,明里暗里说江家假清高,想尽办法抹黑打压。
当举世皆浊一人独清,清白的那个总要被恶意中伤。
幸而当今圣上是个明眼人。
最近圣上严查,江南官员有问题的纷纷落马,对各行各业也展开彻查,一时富商们人心惶惶。
人人自危之际,只有江家悠闲地吃瓜看戏。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再查也查不到他们头上。
比起这个,江岳更着急的是另一件事。
“那位陆神医,究竟何时会来?”
云遥苦笑:“这……我也不敢确定。”
那日他一回来,就将遇到神医的事跟江岳说了,还特意吩咐门房,若有持他名贴的人来拜见,务必恭敬迎进门。
江岳听闻有人创造出止疼药,起先是不信,但那日太多人目睹了受伤少年神色如常做完手术的场面,差人稍微一打听就知道。
他自己就精通医术,对能发明这种神药的神医自然迫不及待想一见。
但至今都七日了,依旧杳无音信。
近来忙着收拾无良官商的两人,暂时没空登门。
云遥想到当初说的是若陆神医考虑好再登门拜访,心里就有些没底。
若陆神医考虑完后不想与江家合作,索性不来了,也不是没有可能。
这着实是一大遗憾。
正失落间,门房进屋道:“老爷,少夫人,有两位客人持少夫人的名贴来了,小的按嘱咐,已将客人迎入前堂。”
两人脸色一变,连忙大步走了出去。
前堂。
座位上坐着两个人,仍是那身打扮,像是将面具和帷帽焊在了脸上。见面三回,云遥仍不知对方的庐山真面目。
但没人在意这个。能创造出神药的高人,有点神秘在身上再正常不过。
云遥笑迎上前,如沐春风:“陆公子,谢公子。”
江岳伸手道:“两位请坐。”
他两鬓斑白,神色沧桑,依旧能从眉眼看出年轻时的俊朗。尽管年龄比两个年轻人加起来还大,态度却很尊重客气。
能发明出止疼药这一点,就足够无视年龄地受人尊敬。
“多谢。”谢重锦道。
江岳不多废话,切入正题:“听云遥说,陆神医发明的麻沸散,有止疼奇效?”
陆雪朝颔首,将一碗汤药递上:“正是此物。”
要谈合作,就得先将产品给对方过目。陆雪朝有备而来。
江岳望着这碗药,一饮而尽,随后让仆从去拿刀来。
他握着刀,毫不犹豫地就往自己手臂上砍了一刀。
小厮吓得要命:“老爷!”
云遥也神色一变,立即起身:“父亲!”他果断命令小厮:“传大夫来包扎。”
谢重锦下意识别过头,不去看那血光。
“……”陆雪朝想了想,还是温馨提示,“麻沸散只是止疼,不是刀枪不入,该受伤还是会受伤,江先生切勿拿自己身体开玩笑。”
江岳受了伤,却突然大笑,笑着笑着,眼里含了些泪花。
“真的不疼,一刀下去真的不疼……”他语气笑着就夹杂了呜咽,“当初他那一刀若也不疼便好了……”
若能早有这种药,他夫人何至于因疼痛难忍大出血去世,若他夫人还在……别说要江燕药堂三分利,他倾家荡产又如何。
“父亲,冷静些,客人在呢。”云遥扶住他低语,随即对两人歉意道,“抱歉,家公应是……想到了家姑。”
谢重锦和陆雪朝都表示理解。
他们调查过江家,如何不知江岳与其夫人的恩爱。
青梅竹马,扶持相伴,像极了谢重锦和陆雪朝。
只是这样人人称羡的爱情,还是因为江夫人的难产而亡以悲剧收尾。
谢重锦当时叹息了一声:“所以我就没想过让你生。”
他绝对不可能让清疏受这一刀。
陆雪朝问:“有了麻沸散,生孩子便不疼了,你也不想要孩子吗?”
谢重锦反问:“你想要吗?”
陆雪朝:“我是在问你。”
陆雪朝是不想要孩子的。起初是怕疼,后来是只想完全独占谢重锦,不想两人之间再掺杂任何人。
他不渴望爱的结晶,他贪恋谢重锦全部的爱。
谢重锦说:“生孩子的人不是我,我没有资格回答这种问题。”
“但清疏想听答案的话,不想。”
“我不希望你身上再有任何一道伤痕是因我而留,就算你不疼,我也会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