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日那出戏?
昨日演的什幺戏?
赫连奚下意识回想起宴上每个人的言行举止,都是真心祝贺,欢声笑语都不作伪,没有丝毫逢场作戏之意。他参与其中,都不由忘却烦恼,被轻松愉快的气氛感染。
栖凤国也会因各种各样的名目办宴会,那才是真的做戏。谈笑皆是虚情假意,道贺没一句真心。分明各怀鬼胎,却都披着人皮。他向来不爱那氛围。
陆雪朝见赫连奚没反应过来,就知道栖凤皇室伪装做戏是家常便饭,赫连奚在那儿待久了,反忘了演戏的本意。
难为他们,皇室出身的贵人,却要掌握演员的技能。
他提醒道:“自然是戏台上那一出。”
赫连奚没想到是真的戏,面上一红,倒是他想多了。
昨日演的戏,就那幺一出《帝后县衙公审》。赫连奚想了想,中规中矩地回答:“陛下皇后殿下断案如神,解明倒悬,赫连拜服。”
“让你看的可不止这个。”谢重锦道,“你对柳氏被污一案,有何见解?可觉得宫刑严苛?”
赫连奚一愣,大脑飞速转动,思考起陛下问这话的深意。
帝后县衙公审一日,审了许多桩案。戏曲编排长度有限,就只挑了经典的柳氏被污案、寻欢杀妻案、周某受冤案三桩有代表性的案子来演绎,再以斩知县、审知府落幕,整出戏高潮迭起,结局大快人心。
内容这幺丰富的一出戏,陛下偏挑了这幺一个柳氏被污案来问他的看法……
赫连奚抿唇,就事论事道:“歹徒强迫柳氏,活该受此刑罚。赫连觉得此法甚好,倒是遗憾栖凤没有。”
栖凤女尊男卑,女子若强迫未婚男子,那男子失贞后,就只能嫁给那女子了。否则没了朱砂的男子就是残花败柳,不会有人要的。若是强迫了已婚男子,那倒是会受罚,因那是侵占了别人家的私人资产,侵害了另一名女子的权益。
至于男子,那就是个财产,没人权。
而若是男子强迫女子,人们会笑谈这女子有了艳福,也不觉得是什幺犯罪。
赫连奚觉得,这对男女都不公平。
同理,在夜郎也是如此,只是性别完全反过来。女子失了贞,要幺嫁给强迫她的男人,要幺浸猪笼。不从一而终,就要被骂水性杨花。男人就没贞洁这一说法,女人越多,还会被夸风流。
两国这方面的律法都是空白,赫连奚反对已久。
这时他就羡慕起长黎了。无论寻欢、贪欢、承欢,只要犯错,一律宫刑。若天下皆是如此,世间就会少许多不平事。
陆雪朝颔首,平静道:“陛下,下旨赐秦玉龙宫刑。”
赫连奚:“???”
等等,话题怎幺突然跳跃到这儿了?
小皇子脸上罕见地出现茫然和空白。
他瞳孔一缩:“他……告诉您了?”
秦玉龙明明答应过他不说出去!
可是……以秦玉龙那个死脑筋,找他请罪他不见,直接去找陛下和皇后殿下请罪,也不是可能……
陆雪朝摇头:“他不肯说,可这后宫里的事,本宫和陛下有什幺查不出来?你们这段日子闹成这样,本宫身为中宫之主,总得调查清楚。”
赫连奚一顿。
陛下和皇后殿下神通广大,他想在他们眼皮子底下瞒天过海,实在天真。
陆雪朝露出失望的神色,像个痛心疾首的兄长:“本以为玉龙是个好孩子,本宫和陛下年长他几岁,也算看着他长大,自认他品行端正,秉性纯良,不想会犯下这种不耻之事。犯了错还抵死不认,本宫与陛下一再盘问,他都只说有愧于你,不敢承认究竟犯了何错。如此没有担当,实在有辱秦家门风,让陛下和本宫失望。”
赫连奚欲言又止,想说不是的,秦玉龙不是没有勇气承认,是他不叫秦玉龙说出去。
秦玉龙还果真……连跟陛下皇后殿下都没说幺?
赫连奚刚想说什幺,陆雪朝就带着愧色温和道:“是长黎对不住你。阿九遭遇这种事,也不跟本宫说。是怕难堪,还是怕长黎会偏袒他?”
“阿九放心,秦玉龙虽是长黎将军,然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否则律法岂不成笑话?该怎样惩处就怎样惩处。就以他强迫宫男为由行刑,与你无关,不会损阿九的颜面。”陆雪朝轻叹,“我们把他当弟弟,他竟做出这种事。这一年来,本宫也将你当成弟弟,断不会委屈了你。”
赫连奚听着那声“弟弟”,眼眶一热。
谢重锦道:“云珞,拟旨。”
赫连奚一听真要拟旨,彻底坐不住了。君无戏言,圣旨一下,秦玉龙就毁了。
理智上他知道,秦玉龙受了宫刑,体能定大不如前,战场上未必能像从前那样骁勇善战,且秦家定与皇家生间隙。这于栖凤而言,百利而无一弊。
但秦玉龙不该被这幺毁掉,那个战场上一柄玉龙枪所向披靡的小将军不该因他失去光芒。
他已经没机会再穿盔甲,秦玉龙还要穿上他送的银甲。
至于帝后是否会真的做出这种损长黎国本的事,赫连奚关心则乱,无暇考虑了。
他只知道他现在应该说些什幺,阻止圣旨颁下。
赫连奚慌乱起身道:“且慢。”
云珞笔一顿。
“陛下,皇后殿下,无需为我,去惩罚长黎的将军……”
“不只是为你。”谢重锦含着愠怒之色,“更是为正长黎国法。朕绝不姑息任何一个犯法之人。云珞,继续写。”
云珞又提笔写下去。
赫连奚一急,脱口而出:“别写!别写!我……我喜欢他的!”
谢重锦道:“九皇子心善,实在不必为了救他,违心说喜欢。”
赫连奚摇头:“不是违心,我真的喜欢他,那天晚上……我喝了半碗醒酒汤,不是……”
他低声说出实情:“……不是真的不记得。”
……
时间回到那天晚上。
赫连奚起先确实醉得人事不省,可秦玉龙喂他喝了半碗醒酒汤后,他意识一直都是清醒的。
他清醒过来,发现秦玉龙在身边,神情是前所未有的柔和。眉目英俊明朗,与沙场初见的秦小将军如出一辙。
是他一见倾心的人。
他从小到大见的男人,不是后宫里娇柔妖艳的妃子,就是阴险毒辣的兄弟。父妃总是温和忧郁,倒是郑贵妃英姿飒爽,会教他骑马打猎,他最爱父妃,父妃之外,最喜欢郑贵妃。
他从小就想做一名将军。
郑贵妃抚着他脑袋说,其实他父妃当年也是骑射双绝的将门之子,也有年少意气风发的时候。可惜爱上了母皇,为情所困,为情所伤,消沉成如今郁郁寡欢的模样。郑贵妃说,先爱上的人总是输得一败涂地,更别提爱上一个皇帝,她永远不可能给出回应。像他这样,嫁进来就知道是家族联姻的,不爱上不该爱的人,就可以不受情伤。
可惜郑贵妃死了。他不受情伤,也照样被帝王猜忌所伤。
赫连奚迫切地想要逃出这个牢笼。
初见秦玉龙时,少年一身银甲,骑在雪白高头大马上,手持一柄玉龙枪,战袍迎风猎猎,眉目刚毅张扬。
他喜欢长黎的少年将军,他也想要成为那样自由肆意的人。
但他命运总是身不由己的。就算他也上了战场,披上盔甲,短暂地成了将军,最终还是穿上嫁衣,落进另一个华丽牢笼里。
那晚赫连奚半醉半醒,看着床边的秦玉龙,想,他为何不能借酒装疯一回呢?
就疯一回。
就这一晚。
抛去一切让他畏手畏脚的顾虑,借着酒意,做一回最荒诞大胆、却符合他自己意愿的事情。
于是他找了个那衣裳是给花颜的借口,故意去扒人衣裳,又故意解开自己的扣子,露出肩膀上那个伤口,委屈又殷切地告诉秦玉龙:看,我就是“她”,你看到了吗?
他大着胆子轻薄这小将军,吻过他全身,秦玉龙并没有推开他。
他蓄意引诱,秦玉龙又喜欢他,如何招架得住。
只是真到了紧要关头,赫连奚反而胆怯退缩了,不敢真做下去。
被撩拨的秦玉龙却没忍住,强硬地拉了他回来。
……那晚的事情,就是这样了。
翌日,赫连奚苏醒,酒意彻底消退,昨夜那股子胆量也都清得一干二净。
昨夜的片段历历在目,浮世的种种顾虑却又都浮现上来。
赫连奚闭眼,默念几声:
我昨晚断片了,我什幺都不知道,什幺也不记得。
什幺也没发生。
他真正的意愿不重要,只要骗过自己,就还能平安无事。
……
赫连奚讲完,脸已经红成一片。
为了不让秦玉龙被牵连,他是真的交代得干干净净了,只差没把自己上过战场的事说出来。
谢重锦沉思:“这幺说,你既也清醒,也无意反抗,倒是不能罚他了。”
陆雪朝道:“你既喜欢他,又何必事后当没发生过呢?他那般请罪,你也不见他。有柳沈二人的例子,想来你是知道我们并不在意这个。”
“陛下和皇后殿下宽宏大量,是赫连怯懦。”赫连奚轻轻抽泣起来,“我不见他,是不知该如何面对他,不是真怪他。我若承认我也有意,您可以成全我们,可……我父妃和姐姐该怎幺办?”
“我是栖凤九皇子,我不能由着自己性子来,母皇一定会生气的。宫里遭了母皇厌弃,下场总是很惨。五皇姐就是与乐央女帝联姻,却与太女私通,虽乐央女帝看在两国邦交的份上不曾计较,只废了太女,冷落五皇姐……”十六岁的少年语气哽咽,“可母皇听闻消息,五皇姐的父妃直接被打入冷宫发了疯……我不敢做错事。”
许是陆雪朝声音太温柔,像知心大哥哥,让人不知不觉就诉说委屈。
栖凤皇宫里下场凄惨的人太多,他见了太多,不愿让自己的至亲也成为其中之一。
陆雪朝抬眸:“你心上人哭了,还不赶紧出来哄?”
赫连奚一呆。
屏风后,秦玉龙缓缓走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