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峨眉

大家关起门来说话, 连宫女都遣走了,姚蓉蓉哪里想到不过是想到这里忽然提了一嘴,就正好被去而复返的萧姝听见, 一时又慌又乱, 面红耳赤。

甭管萧姝是不是继室所出,都是她招惹不起的。

人立刻就从座中站起身来,畏畏缩缩地低下头来道歉:“我等并非有意的……”

萧姝冷笑:“我母亲虽是继室,却也由父亲明媒正娶进门, 没什么不能说的。只是这皇宫禁内,你们倒是吃了熊心豹子胆,知道点不清不楚的事便什么都敢议论, 怕是嫌一颗脑袋在脖子上好端端地长了太久, 活腻味了吧?”

众人面色顿时微变。

姜雪宁冷眼旁观。

萧姝只道:“须知你们今日之所言,若被我揭发, 一个也落不着好果子吃。明日要学《诗经》还要跟着谢先生学琴,有这作死的功夫,何不去温温书、练练琴?也省得明日奉宸殿里先生问起来丢脸!”

众人想起今日慈宁宫里那一番情状, 都还心有余悸。

先前聊起来那是讲的人入迷, 听的人也入迷,没反应过来。这会儿被萧姝拿话一点,全都吓出一身冷汗, 更不用说见她眉目冷凝没有半点笑意, 也恐得罪了她,真被告到太后或者宫里去,所以全都唯唯诺诺地应是。

姜雪宁自然没什么话说。

众人作鸟兽散, 她便也跟着离开。

内务府进献玉如意的事情到底是什么发展,仰止斋这里是半点也不知, 只是隐约听见外面有些打杀的动静。

到得晚间大家坐在一起用饭,也是谁都不敢多言一句。

气氛尴尬而微妙。

唯有萧姝气定神闲跟个没事儿人似的,用过饭还去沏了茶问旁人要不要来一起喝。

只是这当口谁敢?

也就素日与她交好的陈淑仪、姚惜二人,并着一个只爱吃少根筋的周宝樱,留下来与她一道用茶。

姜雪宁自然是离开的那个。

回了房中后,她便在书案前点上了一盏灯,取出一卷《诗经》来,想为明日上学提前做些准备。毕竟上一世她学业方面惨不忍睹,这一世却要老老实实在谢危眼皮子底下待半年,想糊弄过去只怕没那么容易。

可想是一回事,做是另一回事。

书就放在眼前,被旁边的灯盏明晃晃地照着,然而每个字落在书上都跟满地爬的蚂蚁似的,搅得她心烦意乱,竟是一个字也看不进去。

一时想到勇毅侯府遭难的事,一时又想到玉如意背后那大逆不道的谶语,末了又是方妙说的那三百义童冢的种种……

全在脑海里面交错闪动。

姜雪宁只觉得头疼欲裂,把书扔了躺到床榻上想睡,可又睡不着,睁着眼睛愣是熬到了半夜,也不知什么时辰才睡过去。

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

梦里面竟是一片血,一片雪,刀剑落下,三百个孩童惊恐绝望的哭声与惨嚎,响在纷飞飘扬的大雪里,掺进凄冷呜咽的北风中,传得很远很远……

她一晃神再看,谢危立那片尸山上注视着她。

次日起来,姜雪宁眼下青黑一片。

端水进来伺候她梳洗的宫女都吓了一跳。

她却默不作声,对着妆镜,蘸了脂粉,一点一点仔细地把眼周的憔悴都遮了,待从屋内走出去时,又是容光焕发,叫人看不出破绽。

*

今日是正式上学,上午是两堂课。

卯正到辰正是第一堂,一共一个时辰,跟着翰林院侍讲赵彦宏学《诗经》;辰正二刻到巳正二刻是第二堂,也是一个时辰,跟着太子少师谢危学琴。

所以早上先来的是赵彦宏。

这位先生也是四五十岁的高龄了,在翰林院中算是治学那一派,与朝堂政局并不如何深入,可却是学了一身趋炎附势的好本事。

姜雪宁早知他与其他两位先生一般看不起女子。

可今日真正跟着他读了一回书才知道:原来就算连看不起女子,也是要分等级的。

《诗经》分为《风》《雅》《颂》三部,第一课学的便是《国风?周南》里的名篇《关雎》,要求熟读成诵,可赵彦宏光是教她们读,说这首诗大体是围绕什么而写,却偏不给众人解释具体每一句诗是什么意思——

死记硬背。

众人虽然都是遴选上来的伴读,可也不是每个人这方面的学识都十分优秀,也有参差不齐的地方。所以姜雪宁斗胆问了“参差荇菜,左右芼之”里那个“芼”字是什么意思。

岂料赵彦宏脸色一变,竟责斥她:“昨日开学讲演时便交代过了要回去温书,如今学堂上岂是你能随便问的?这都不知道读什么书!”

姜雪宁一口气梗住上不去下不来。

心里只骂:师者传道授业解惑,本宫若什么都知道便先砍了你的狗头还他妈要你作甚!

只是尊师重道,毕竟是压在头上的一道梁。

她最终什么都没说坐了下来。

若仅仅是这般倒也罢了,毕竟或许这狗屁的赵彦宏就是这德性,对谁都这样。

可谁想到在抽人背诵诗文的时候,他叫了萧姝起来,听她背诵完之后,大加赞叹,竟殷勤地主动问道:“这最后一小节里‘左右芼之’一句里的‘芼’字,向来比较生僻,但若想理解它的意思,只需与前面的连起来想……”

萧姝冷淡道:“先生,我知道。”

赵彦宏愣了一愣,有些尴尬,下一刻便遮掩了过去,道:“哦,哦,知道便好,知道便好。不愧是萧氏贵女,学识实在过人,有你为长公主殿下伴读,老朽便可放心了。”

众人都觉一言难尽。

坐在前排正中的沈芷衣更是皱起了眉头。

姜雪宁朝前面看了一眼便知道,这赵彦宏迂腐酸儒一个,只怕用不着她去打小报告,也在沈芷衣那边挂上名了,只是不知沈芷衣是不是能忍他。

课还没讲到辰正,赵彦宏便停了下来,坐到一旁喝茶去了,只叫她们自己看书。等旁边的铜漏报过时,他便摆好架势受了大家行的礼,把案上的书一卷,大摇大摆地出去了。

谢危来时跟他撞个正着。

赵彦宏吃了一惊:“谢大人辰正二刻的课,怎这般早就来了?”

谢危今日心情颇坏,外头风大,所以披了件天青的鹤氅,斜抱着一张装在玄黑琴囊里的琴,在奉宸殿的台阶下站定,听赵彦宏这般说,眉头便暗自一皱。

只是这般细微的神情也不易被人察觉。

他淡声笑道:“初次讲学教琴,不敢懈怠,为防万一,多作准备,所以来得早些。”

“原来如此。”赵彦宏实觉得他小题大做,连特意编的那本书都没什么必要,可谢危毕竟是官高一级压死人,远不是他们这样的闲职能比,所以只道,“谢先生果然一丝不苟,老朽惭愧。如此便不误您时辰了。”

他拱手拜别。

谢危抱着琴不好还礼,只向着他略一欠身。

这时两人一个从台阶上下来,一个从台阶下上去。

姜雪宁坐的位置本就靠近殿门,几乎将这一番对话听了个正着,原本因为上一堂课结束才放松下来的身体,顿时又僵硬起来。

随即一道阴影落在了她书案上。

是谢危款步从殿外走进来,从她书案旁边经过。

她不敢转头。

直到瞥见一角深青的衣袂从身边划过了,她才悄悄抬起头来,朝上方看去。

谢危走到殿上站定,也不说话,只低眉垂眼将那先前抱着的那张琴搁在琴桌上,去了琴囊后,信手抚动琴弦,试过了音,才缓缓放下手掌,略略压住琴弦,抹去了那弦颤的尾音。

那试音的两声,浑如山泉击石,又仿佛涧底风涌,听了竟叫人心神为之一轻。

抚琴的人如何先说不说,琴定是极好的琴。

姜雪宁定睛打量那琴,只见得琴身暗红近黑,漆色极重,隐有流水祥云般的纹路,看着不旧,即便看不到琴腹上阴刻的琴名,她也一眼辨认出这是谢危自己斫的琴里最常用的一张,唤作“峨眉”。

心于是没忍住一紧。

她于琴之一道实在是没有半点天赋,既不懂得弹,也不懂得听,平日的机灵劲儿一到了学琴的时候便全散了个干净,活像块榆木疙瘩。

上一世学琴便差点没被虐哭。

还好后来逃学成瘾,也没人来追究她。

姜雪宁认得的琴不多,谢危这张算其中之一。

那是一日雪后,整个皇宫红墙绿瓦都被银雪盖住,她同张遮从坤宁宫外的长道上走过,远远就听见前面奉宸殿的偏殿里传来隐约的琴声。

于是驻足。

但那琴声没多久便停歇。

不一会儿谢危竟抱琴自偏殿出来,从他们前方那条道经过,一转头瞧见她同张遮站在一起,看了她一眼,又看了张遮一眼,也没说什么,径自往乾清宫去了。

张遮说,那张琴名作峨眉。

姜雪宁好奇问他,典出何处?

张遮说不知。

姜雪宁想想说,峨眉山北雪极目,方丈海中冰作壶?

张遮还是摇首。

直到后来谢危焚琴谋反,姜雪宁才想起,还有一联生僻少人知的诗,曰:“一振高名满帝都,归时还弄峨眉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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