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断翎羽(火葬场开始)

殷岭西缓缓向前一步, 喃喃道:“我已经许久没有梦见你了……”

这幅痴痴的模样,让少年微愣,随即反应过来, 疑惑道:“这位,你是不是认错人了?”

他想了想, 还是解释了一下:“我是路过这里,觉得这方桃林很美,才进来看看,如有冒犯, 我现在就离开。”

殷岭西这才看见少年另外半张脸上还带着面具, 眉间赤羽绝艳,五官并非清冷, 而是偏向艳丽。

少年见他不说话,遥遥一拱手:“冒犯了。”

语罢转身就走,毫无留恋。

殷岭西下意识道:“等一下!”

少年回眸。

殷岭西又恍惚一瞬, 随即笑了笑, “我一个人在这里,还有些酒,如果不介意的话, 能留下来陪我一会吗?”

半个时辰后。

少年懒散的倚在游廊一角, 手里拎着一个喝了过半的酒坛,微醺着出神。殷岭西就坐在他的左手边,安静的看着他。

“……你刚才将我认成谁了?”少年喝了口酒, 问道。

他视线轻飘飘的落在那墓碑的画上, 不知怎么, 嘴角就浮起一抹莫名的笑:“是你的心上人?”

殷岭西摇头:“你们很像, 但又一点也不像。”

少年嗤笑一声, 声音极轻:“我最讨厌你们这些将爱人都认错的人了,这对被认错的人来说,多不公平啊……”

身边的人没再吭声,少年就继续道:“你在这里守了多少年了?”

“一千年了。”

“比我都大。”少年小声嘀咕了一句。

殷岭西来了兴趣:“你眉间有赤羽印记,是只小赤鸟吧,三四百岁的年纪,哪来的那么多不开心?”

“哎?”少年笑了,“你哪看出来的我不开心?”

殷岭西定定的看着他的笑,目光移到他的眼角,低声道:“因为你哭了。”

“是吗?”少年惊奇,他随意的抬手一抹,还真的在指尖看见了晶莹的水,于是无所谓的耸了耸肩,“因为你这酒,太辣了。”

殷岭西将视线移开,淡淡道:“我们素昧平生,你来这里也算缘分,若是心中有事,不妨与我说一说,我总归活得时间比你久,或许能出出主意。”

“我不会离开这里,你也不用担心我与旁人说起。”

少年渐渐沉默,片刻后,才笑道:“其实也没什么。”

“就是发现,将我养大的人,只是把我当成令他心悦之人复生的灵药,要断我翎羽,取我寿元。”

少年挑挑拣拣,陆续说了几件事,语气平静的像是在讲别人的故事。

“……后来,我出来散心,就来到你这里了。”

殷岭西微微拧眉:“你没想过就这样离开吗?妖族寿元岁多,但断翎羽可不是常人所能忍受的疼。”

少年没说话。

其实现在对他来说,断翎羽尚且能活,可寿元……

赤羽元婴之后,寿八千载。但上次涅槃之火,已经将他寿元烧了七千多年,除去他活过的年纪,他真的摸不清自己还剩下多少。

他出神了片刻,问了一个不甚相关的问题:“你活了那么久,认识拂知剑尊吗?”

殷岭西愣了愣,抿唇道:“知道一些。”

少年撑起身看他,“那你认识顾眠凉吗?”

殷岭西许久没有听过这个名字,“……认识。你问这个干什么?”

少年哦了一声:“没什么,因为有人说我很像拂知剑尊,我就对你们那个时候的事情好奇,想问问他们两个是什么关系。”他顿了下,“是道侣吗?”

此时再提起,殷岭西身上的戾气几乎看不见了,语气悠远,“他们啊,不是道侣,顾眠凉是拂知的小师叔。”

少年忍不住道:“感情很好吗?”

“若是没有后来的一些意外,或许……他们会在一起吧。”

若是没有他插足,师尊没有遇见他,或许他真的会和顾眠凉在一起。

少年呆了会,抱着酒坛喝了半天,“……那你给我讲讲吧,我想听听他们的故事。”

殷岭西似乎渐渐的陷入回忆当中,断断续续的说了很多,从清晨午时,说到夜幕降临,漫天星辰微微闪烁,纷扬的桃瓣随凉风飘走。

末了,少年艳羡道:“拂知剑尊……真好。”

真是个很好很好的人,比他要好这么多,怪不得义父痴情至此。所以义父喜欢他完全可以理解的嘛。

他摇摇头,晃晃悠悠的站起来,抱着酒坛子,慢吞吞的往回走。

殷岭西看着他的背影:“要走了?”

少年罢罢手,打了个酒嗝:“不用送了……”

殷岭西叫住他,迟疑了片刻,“你若有什么事,还可以再来找我。”

再来这里么……

少年环视一圈。

这是个很美的地方,但他应该没有机会再来了吧。

他不知道这个黑衣青年叫什么名字,但相处这一天,却莫名觉得很是舒服。

或许他们之间就只有这一日的缘分。

少年回头,认真道:“我叫云浮,浮云的浮,若有机会,我还会来找你喝酒的。”

他扬了扬手里的酒坛,像来时一样,又消失在桃林深处了。

殷岭西在原地坐了很久,直到游廊里又落满了一层桃花瓣,才起身,熟练的打扫干净,走到墓碑前,坐在旁边的蒲团上。

“师尊,让我梦见你一次吧……”

他靠着墓碑轻喃,缓缓闭上了眼。

可不多时,他浑身的经脉就变的滚烫,千年前融进身体里的半块至净骨,似乎被什么东西刺激了一样,散发的波动极为强烈。

隐隐藏着激动的意味。

殷岭西倏地睁开眼。

再次回到竹屋之后,拂知就没再作妖,老实安分的顺着顾眠凉演戏。

少年假装看不见在北方一座山巅上渐渐成型的唤灵阵法,认真的投入到这剩余两个月的美好幻影中。

他任性的提自己的要求,让顾眠凉背下来他的喜好,还要检查。只要让顾眠凉露出一点无奈的情绪,他就能开心一整天。

不知不觉间,顾眠凉已经习惯了照顾这只没事挑刺的小雀儿。

少年整日看起来无忧无虑的,但从不让顾眠凉在他房间待到晚上。

所以顾眠凉也从不知道,他每晚都会哭。

睁着眼,无神而绝望。

到第二日又擦干,看不出丁点痕迹。

他才活了三百多年,他怕疼,他怕自己给了寿元之后,会立即死掉。

那样太不吉利了,他想着。

义父喜欢的人刚刚复生,他就死在两人面前,很晦气。

怎么着,也得找一个别的地方,死的远远的。

最好谁也瞧不见。

少年觉得这样想的自己实在是很有骨气,于是哼唧两声,在床上翻了个身,将脸埋进枕头里。只是不多时,那枕头就莫名的晕开了湿痕。

……

这两个月的时间很快过去。

今晚是最后一晚。

顾眠凉将晚膳送进来,打算离开的时候,少年叫住了他:“义父。”

顾眠凉身形一顿:“嗯。”

少年抬眸,神色平静的不像话,不见这两个月的沉迷,“唤灵阵法准备好了吧。”他直接挑明了。

顾眠凉眼里的温柔淡了些,坐在他对面,“准备好了。”

他掏出一个小玉瓶,指尖轻敲:“这是止痛的,你明日……不会有感觉。”

少年接过来把玩片刻,笑了一声,又放在桌上推了回去,“不必了。”

“断翎羽,若是没有感觉,我不能保证是整根断下来,”他无所谓道,“毕竟是第一次断,没有经验。”

顾眠凉沉默片刻,一时不知道自己该不该将那止痛的丹药收回来。

少年将自己脸上的面具摘下来,右脸上爬着三道蜈蚣似的红色疤痕,诡异凄艳。

他伸出手,将自己的掌心落在顾眠凉手背上,稍稍握紧,语气莫名:“义父,这是最后一晚。”

他将自己的手指钻进顾眠凉的指缝中,十指扣紧。

“你看清了,我是谁。”

顾眠凉目光从少年脸上的疤痕处掠过,低声道:“你是云浮。”

少年就笑了,眉间赤羽灼灼夺目。

他一只手牵着顾眠凉,另一只手勾住男人腰间的衣结,缓缓后退。顾眠凉顺着他的力道,被少年推到了床榻上。

顾眠凉闷哼一声,白发凌乱的散在枕边,眸色微深。

“……云浮。”

少年软若无骨的伏在他身上,食指按上了他的唇,“嘘……别说话。”

他伸手放下床帘,这方寸之间的光线就更暗了,连带着他脸上的疤痕也变得模糊不清。

少年低下头,含住顾眠凉的耳垂,轻舔吐弄,在他颈间低喃,余息灼热烫人。

“义父,今晚你爱的人还是我,期限还没到,你应该不会拒绝吧……”

他纤细的指尖划过顾眠凉的下颌,喉结,胸膛,落在腰上……然后轻巧一勾,将那衣结解开,撩开床幔,随手扔了下去。

外间不知何时飞进来一只飞蛾,绕着桌上明亮炽热的灯烛打转,过了片刻,它义无反顾的拥住了这火苗,灯烛晃动一阵,撩起一些似有若无的烟。

隐约听见啪嗒一声,有什么东西落在了桌子上。

床幔里的温度渐渐升高。

“义父,你看看我……”

少年牵着顾眠凉的手,抚上了自己的右脸,他低低地说,“你看看我……”

顾眠凉摸到了一两点湿润的泪痕,带着薄茧的指腹在少年凹凸不平的右脸摩挲。

这是这两个月来,少年第一次在他面前摘下面具,似乎就是为了让他认清,他是云浮。

但其实除了失忆的那段时间,他一直都分的很清楚,从未混淆过。

“义父……”

少年去吻他的唇,力道不小,撕咬出了血腥味,又慢慢舔干净,猫儿似的,粘人的厉害。

顾眠凉的衣服已经被他脱了一半,少年心跳逐渐加速,他也扯开自己的衣服,与顾眠凉紧紧的贴在一起。

鸟族身体的温度一向偏高,贴上来的时候,顾眠凉不期然想到了拜月节的那个夜晚,那朵在枕边绽放的邀月花。

少年趴在他身上,后背挤出一道深深的诱人凹陷,顺着脊梁骨,没入看不见的地方,红衣半褪不褪,隐约可见后腰的两个腰窝。

顾眠凉的手落在他后背。

少年瘦的很厉害,之前身上还有些许肉感,但如今竟半点也瞧不见了。

“义父……”少年在他耳边道,指尖在他脆弱的喉骨处打转,尾音勾人,“……你想要我吗?”

“……”

顾眠凉身体微微紧绷,却没有任何反应。

于是少年停手,坐起来垂眸看他,红唇微勾,似讥似讽:“又不是没有过,顾眠凉,你在我这儿装什么呢?”

他手指戳在顾眠凉胸膛上,眉梢眼角都浮起了冷意,嘴里说出来的话,不知是在往谁肺管子上刺。

“之前在床上弄得我说不出来话的人不是你吗,让我叫好哥哥的人不是你吗?怎么,是我的腰不软,还是唔!”

少年眼前一晃,反应过来时,二人的位置就上下颠倒了,他被顾眠凉吻着,其余的话全部都堵住,再说不出半个字。

顾眠凉呼吸微乱,撑着少年身侧,“……别说了。”

少年哑着嗓子道:“为什么不能说。”

顾眠凉静了片刻,手落在少年小腹上,低声问他:“这就是你最后想要的吗?”

少年笑着揽住他的脖颈,眼角滑落的泪没入鬓发,轻声道:“是……”

“那好……”顾眠凉轻吻在他右脸的伤疤处,一寸寸往下,像是完成什么任务一般,嗓音低沉,“我答应你……”

少年喘息着昂起头,身上出了一层薄汗,他低泣道:“顾眠凉,你恨我吗?”

他这样逼着他演戏,逼着他做不愿意做的事情。恨他么。

“不恨,”顾眠凉叹息道,眼神复杂:“是我欠你。”

“那他会恨我的吧……”少年抚摸着他的脸,眸色哀伤,“他醒来后,会恨我的。”

他想起来前段时间,在桃林听黑衣青年说起过的故事。剑尊与义父同门数百年,义父又痴痴等了这么久,应当有一个好结果的。

顾眠凉道:“他不爱我。”

少年眼中含泪:“他会的。”

他抬手制止了顾眠凉下一步的动作,在对方询问的眼神中,抬起胳膊遮住自己上半张脸,掩去眼中的脆弱和狼狈。

“你走吧。”

少年脸上分不清是汗还是泪,微湿的乌发落在枕边,胸膛起伏不定,“趁我还没有改变主意。”

顾眠凉自他颈间抬首,缓缓坐起来,他后背猫抓似的抓痕被滑落的白发掩住,“……云浮。”

少年偏过头,咬着牙,喉间发紧,吐出又轻又快的一个字:“滚……”

只这一个字,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顾眠凉微微沉默,片刻后,毫无留恋的翻身下榻,捡起地上落下的衣衫,往身上一披。

走到门口的时候,他顿了一下,攥着门框的手收紧,低声说了一句:“是我对不起你。”

在之后,就是关门的声音。

外头的风刮进来,桌子上的灯烛倏地灭了,屋里顿时陷入一片黑暗。

少年翻了个身,趴在枕头上,一动不动。

片刻后,他伸出手从枕头下摸出一方锦帕来,狠狠的擤了下鼻涕,出气似的,凶巴巴的将锦帕仍的老远,然后扯开被子,将自己裹成小小的一团,藏了起来。

第二日。

妖皇蓦的察觉一道阴邪的气息。

他踏出宫殿,拧眉感应:“这……似乎是有人在妖族布什么邪阵,奇怪……”

他感应不到具体的位置。

妖皇沉吟片刻,招了些人手过来:“去查一下,看看北边那里有没有什么异常。”

“是!”

……

北方一座空旷的山巅。

这里尚在妖族领域之内,灵气充裕,距离上古法阵也不远,是召唤亡灵的最佳之所。

一道猩红的法阵将整个山巅笼罩在内,中间放着一口冰棺。

冰棺上悬浮着一颗邪气诡异的血珠,盈盈旋转间,却透出一股奇异的生机波动。

猩红的法阵缓缓扩大,顾眠凉负手站在旁边,凌冽的风将他青色的衣角吹得猎猎。

他双眼眯起,多年的执念即将实现,恍然间,有种不切实际的虚无感。

血珠越来越亮,终于在某一瞬间光芒大盛!

阵法冲天而起,血气几乎将半个天空都染成了红色。

同一时间,狂风骤起!

方圆千里的百鬼受到刺激,齐齐呜嚎。

霎时间,天色阴沉的恍如暴雨将至,怒沉沉的闷雷轰的劈了下来!

清脆的鸟鸣声划破天际。

一道赤红的火光以极快的速度飘然而至,威风凛凛的尊贵赤鸟在天空徘徊,三尾长长的翎羽完美而华丽。

它仪态优雅的轻巧落在冰棺之上,双翅一展,再次发出一声清鸣,而后,鸟喙顶了顶那颗血红的珠子,用灵力托起,缓缓的注入自己的寿元。

纯粹的寿元生机混着血珠的力量,在被阵法转化之后,慢慢的没入冰棺之中。

时间一分一秒流逝,不知不觉就过了半日。

天空中的雷声愈加沉闷。

黯淡的苍穹之下,唯一的耀眼亮色,竟只有冰棺上的那只赤鸟。

顾眠凉心高高悬起,一瞬不瞬的盯着,掌心攥紧。

血珠吸取的寿元不止三百年,而是直到将近四百年的时候,才堪堪停了下来。血珠慢慢变黑,恐怖的吸力从里面传来,森森的鬼魅之气穿的很远。

招魂已经成功了一半。

化身赤鸟的少年却晕了一瞬,只觉得那黑红的珠子似乎要将自己吸进去似的,有种魂魄离体的错觉。

“咦……”

周遭的鬼气是很好的掩盖物。

远在鬼蜮却一直观察这这里的溪佑发出一声疑惑,惊疑不定的想到自己之前的猜测,“他们不会真的是同一个人吧……”

事情过半,法阵即将开始运转,现在就差最后一样东西。

赤鸟转过头去,优雅的长颈后弯,眼中闪过一抹狠厉,尖锐的鸟喙狠狠咬在了中间翎羽的尾部。

“……”

顾眠凉眼神一颤,下意识上前一步,可堪堪迈出半只脚,就顿在了原地,手腕上青筋暴起。

下一秒,赤鸟一昂首,痛苦到极点的悲鸣响彻天地,它衔着那尾华丽的翎羽,身后只剩下了两尾。

妖异的血从它身上渗出来,缓缓的蔓延了整个冰棺。

赤鸟浑身一软,趴在了冰棺之上。

断翎羽之痛,更甚人之剜心刨骨百倍。它浑身的光泽缓缓黯淡下来,宛如即将熄灭的火苗。

赤鸟虚弱至极的将翎羽往血珠上一送。

血珠缓缓将翎羽吸收,完全变成了黑色,一圈圈的光晕震开,生生将顾眠凉震出了百米之远。

他自然也没有看见,血珠完全变黑的那瞬间,赤鸟灵魂离体,有刹那没入了冰棺的躯壳之中,可眨眼之间又再次回归本体。

快的像是错觉。

这一切都落入了溪佑的眼中,他笑得难以自制,阴森极了:“顾眠凉啊顾眠凉,还真的让本王猜准了,你啊,找了千年的人,就在自己的眼前,却偏偏被执念蒙了眼,看不见……”

“真是笑死本王了……”

他将一直留在少年身边的那缕鬼气收回来,叹了一声:“这么重要的好消息,本王可要挑个好日子,再告诉你。”

少年只觉得自己浑身一冷,可紧接着那种感觉就消失了。

他赤鸟的身形缓缓消失,化成人形伏在冰冷的冰棺之上。

少年脸色苍白的近乎透明,阵法还在运转,说明这世间确实有剑尊的灵魂,直到将亡灵召回来,这阵法才会消失。

少年赤着脚从冰棺上下来,身上留下来的血蜿蜒在他清瘦的脚踝上,渗入地面,他疼的近乎麻木了,下来的那瞬间,腿软了一下,差点直接跪下去。

他觉得自己心跳似乎在减慢,陌生的,从体内升起来的冷意寸寸将他侵蚀。

他走到阵法边缘,瞧见顾眠凉神色紧绷的快步走过来。

少年脸上强扯出一抹轻松的笑,忍着眩晕感:“义父,我没事……”

顾眠凉没看他,与他擦肩而过,眼中只有那沉寂的冰棺。

少年鼻尖飘过一抹寒竹香,他愣住了。

片刻后,他转过身,怔怔的看着顾眠凉的身影。

白发男子温柔的将冰棺推开一半,守在旁边,将棺中人的手握在掌心,恍若对待一件易碎的稀世珍宝,珍而重之的在那躯壳的手指上落下一个吻。

“阿拂,快醒来吧……”

声音温柔的不像话。

少年宛如一个局外人。

他脚下已经汇了一滩血。少年低头看了看,窘迫的在地上蹭了蹭自己脚上脏污的血迹。

阴沉的天空没有下雨,但是那滩血迹上却落了水滴,砸的人心疼。

少年撇撇嘴,嘀咕道:“哪里那么快就醒过来嘛……”

这么着急干什么,也不知道看看他,他流了这么多血,连个客套的关心都没有。

山巅的风有些大了,吹的他浑身发冷,他束发的发带不知何时断了,此时散着的头发被风吹的扬起。

少年身形偏瘦,张扬的红衣贴在他身上,可以看出凸起的骨头,他打了个哆嗦,搓了搓自己的肩膀。

“有点冷……”

前方的顾眠凉像是魔怔了一半,一动不动,安静的像一个永恒而忠诚的守卫。

少年还是没忍住,看着他的背影,鼻子一酸,眼睛红的像个被抛弃的小兽:“希望你们以后顺顺利利的,好好在一起……”

他顿了下,小声又小声,眼巴巴的说:“顾眠凉,我走啦。”

语罢,他转身走了两步,又忍不住回头,眼眶红红的,“我这次真的走啦。”

少年眉间的赤羽已经没有光泽了,普通的像一块花型胎记,他见顾眠凉仍旧没有任何反应,抽了抽鼻子,再次转身。

转身的那一刻,一滴晶莹的泪倏地坠开,碎在地上。

这次他没有回头。

悄无声息的,连脚步都放的很轻。

……

少年漫无目的的走了快三日,脚踝上的血迹渐渐干涸,脚上添了不少磕磕绊绊的伤痕。

他不想回妖族,也不想再去回想竹屋的生活。

他不知道自己要去哪。

先前顾眠凉捡他回去,勉强算是给了他一个家,可现在他又成了一个人。

少年脑中晕了片刻,他安静的靠在一块石头上,仰起头,等着这股眩晕感过去,胸腔忽的涌上来抑制不住的咳意。

他皱皱眉,蓦的弯腰吐出一口血。

“咳咳咳……”

少年习以为常的抬手擦了擦,缓了会,继续往前走。

冷风乍起,吹动少年的红色衣衫,那被扬起的青丝,自发尾开始,一寸寸变成如雪的银白。

发丝被吹到少年的眼前,他一愣,随即撩起来一缕,看了片刻。

寿元将近的赤羽,会出现五衰之相。

可那也是自头发开始慢慢变白,他这种……

活不了几日了吧。

“……原来我快死了。”

少年微微出神。

语气听不出有什么变化,像是在陈述一个事实。

他脑中越来越昏沉,反应慢半拍,后知后觉的摸了摸自己的心口,咂摸了一下里面传来的难受的感觉。

他发呆了片刻,不知想了什么,嘀咕道:“那也挺好的。”

少年继续往前走,只是这次知道自己去哪儿了。

他脚下一转,朝着靠近鬼蜮裂隙的上古法阵走去。

因为唤灵法阵的缘故,上古法阵厉鬼横行,全部都被那冲天的邪气勾了出来,但偏偏无法靠近,只能鬼影乱窜。

越靠近上古法阵,凶残贪色的厉鬼就越多。

少年无知无觉的往那边走。

他脸上还带着面具,白发衬的肤色如雪,半边脸倾城绝世,身上红衣褴褛,露出细腻白皙的皮肤,血迹斑斑的脚踝只想让人捧着掌心好好的疼爱。

无数厉鬼露出垂涎的目光,明目张胆的跟在他身后:

“是个美人啊……”

“兄弟们沉睡那么久,冷不丁被那突然的唤灵法阵搅醒,都多少时间没开荤了……”

“嘿嘿嘿……老子想弄他……”

“一起……”

少年只觉得周遭越来越冷,他慢慢走到了那上古法阵旁边,蹲下身,伸手抚了上去。

这就是义父喜欢的人献身的地方。

他们长的这么像,一个却可以死的轰轰烈烈,一个却注定死的悄无声息。

忽的,少年身形一僵,被一股力量推到了祭台之上。

少年闷哼一声,怒道:“谁?!”

这回头一看,他瞳孔骤缩,或凝实或虚散的鬼影贪婪的盯着他,眼中的垂涎之色昭然若揭。

“唔!!”

少年想说话,却被一团鬼气堵住了嘴,他凤眸大张,眸中涌起崩溃和绝望,不住的呜咽。

“嘿嘿,兄弟们,老子先来了!”

“不行,加我一个!”

“哎,行行行!”

他们一拥而上。

义父……

快来救救我。

少年起初还疯狂挣扎,后来就不再动弹了。

他呆滞的看着暗沉的天,身上伏着数个凶残的厉鬼。

他眼中闪过冷意。

【拂知:阿软,将他们杀了,你弄些假的痕迹出来。】

【阿软:芜湖,好的主人!】

周遭的环境奇异的波动一瞬,那些鬼影恍惚消失了,但又被阿软重新凝成纯粹的能量体,它一个团子分饰多角,biubiubiu忙到起飞。

那邪气狰狞的上古法阵之上。

红衣少年眼神死寂,却没有一滴眼泪。

他恍若回到了那次三涂山,只是这一次,没有人来救他。

溪佑笑的开心,将手里的酒一饮而尽,“今天日子不错,也该告诉顾眠凉这个好消息了。”

“他一定会很开心吧……”

“报!”门外匆匆进来一个鬼侍,“禀报往上,魔族殷皇求见!”

“哦?”溪佑眼中笑意更深,“让他进来,这下倒好,都齐活了。”

殷岭西跨步进来,千年的沉淀,让他身上的张扬之气消磨殆尽,面庞成熟,气质沉淀,倒是真的有了魔族之皇的气势。

他微微拱手:“鬼王。”

溪佑撑着下巴:“殷皇来此,有何贵干啊?”

殷岭西直截了当开口:“本皇寻一人之魂千年,曾多次叨扰鬼蜮,此次亦是如此,至净骨的镇骨在今日我身上日渐灼烫,如此异动,本皇觉得……”

溪佑:“觉得是拂知剑尊的魂魄回来了?”

殷岭西抿唇,“确实如此,不知鬼王这里可曾收到什么消息?”

溪佑随意点头:“有啊。”

殷岭西一愣,随即心跳骤然加快,身形一闪,直接到溪佑面前:“在哪里?!”

“若真的找到,本皇承诺,你鬼蜮要什么,我魔族都会尽可能满足。”

溪佑嫌弃极了,将殷岭西揪住他领子的手掰开,“你那魔族本王不稀罕,剑尊的魂魄我确然知道在哪里。”

他站起来:“顾眠凉那家伙,在北岸山,招魂,你猜,招的是谁的魂呢。”

“不可能!”殷岭西断然否认,“招魂的法子,本皇已经全都试过,怎么可能……”

溪佑啧啧摇头:“顾眠凉那家伙,可比你疯的厉害。”

殷岭西眸色沉沉:“和本皇去北岸山!”

顾眠凉在山巅守了很久,他的手已经和棺中的躯壳一个温度。

阵法还未停止,魂魄尚未归来。

他一遍遍叫着阿拂,企图那不知在何方的魂魄快些回来。

殷岭西和溪佑过来的时候,看见的就是这样一幅情景。

那棺中人的身影一下子落进殷岭西眼中,他蓦的红了眼,踉跄的冲过去,又堪堪的停在棺边:“师尊……”

顾眠凉身形一顿,周遭杀意顿起,眼尾冷冽如刀:“滚!”

他站起来,护着身后的冰棺,冷冷的盯着殷岭西:“不要逼我动手。”

顾眠凉目光落在溪佑身上,语气发寒:“你带他来的。”

殷岭西就站在原地,“我不走,我等着师尊醒过来。”

“他不是你师尊。”

“……”

殷岭西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

溪佑看了半天好戏,突兀的笑了出来,语气讥讽:“哎呦,我说,你们两个在这里争什么呢,明明魂魄不再这里,”

“本王明说了吧,剑尊的魂魄已经出现了,只不过,不再这幅躯壳内。”

他看着顾眠凉望过来的眼神,终于露出大仇得报的快意,他笑嘻嘻道:“本王来就是说这个事的,你那小雀儿,是剑尊的转世啊……”

空气一时死寂。

顾眠凉大脑空白一瞬,“你说什么?”

“听不清啊?”溪佑摇头道,“在阵法大成的时候,周围都是鬼气,我感应的清清楚楚,那云浮的魂魄,确确实实的进入了这躯壳内。”

“若不是一个灵魂,怎么可能兼容?”

“你想想,他为何与剑尊的模样长得如此相似,为何偏偏与你纠缠在一起,又为何……”

顾眠凉:“够了!”

他心中浮起巨大的荒谬感,“你没有证据。”

溪佑慢条斯理的发的天道誓:“若本王方才所言,有半句假话,即刻消散世间,永不入轮回。”

猩红的天道誓一闪,没入他体内。

片刻后,没有事情发生。

他说的是真的。

没有比这更直接的证明方式了。

顾眠凉手一颤,小雀儿往日的声音登时涌入脑海,叫他恍惚。

“义父,你摸摸我的尾巴……”

“义父,我好不好看?”

“顾眠凉,你真无情。”

“义父,你看看,我是谁?”

“……”

“顾眠凉,我走啦。”

他喉结发紧,半晌吐不出一个字。

溪佑饶有兴致的看着他的脸色:“你和他的妖契还没解开吧,不去找找他在哪里么?”

殷岭西听的云里雾里,心中涌起不详的预感,死死攥住顾眠凉的肩膀,一个字从牙缝里挤出来:“快!”

顾眠凉骨头被他攥的喀喀响,却没半点反应,机械的抬起自己的手,注入灵气,食指指尖飞速的延伸出一道红色的线。

他掰开殷岭西的手,目光无着无落的,嘴里低喃着什么,身形消失在原地。

“顾眠凉!”

殷岭西瞳孔一缩,却没能抓住他,只能眼睁睁的看着顾眠凉和那妖异的红线一起消失。

上古法阵。

顾眠凉近乎踉跄的身影出现在这里。

食指的红线在这里就消失了。

此处因为唤灵法阵的缘故,处处游荡着厉鬼邪魂,狞笑的声音从四面八方传来。

尤其是那上古法阵的祭台之上,更是鬼影重重,将祭台挡的严严实实,什么东西也瞧不见。

没有云浮的身影。

顾眠凉掌心冰凉,出了层黏腻的冷汗,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环视一周。

恰在这时,一两个厉鬼从他身边急急穿过,掠向那祭台的方向,嘴里兴奋的喊着:

“走走走!听说那上面有个毁了容的美人,玩起来很是舒坦!”

“哈哈哈,你才知道啊,都快一天了,没几个鬼没尝过味道了吧……”

“带劲的很呢,跟个娃娃似的,还会叫义父……”

顾眠凉愣住了,眼珠僵硬一转,视线再次落在那祭台之上,隐约能看见一截红色的流沙锦。

他脑中轰的一声,瞳眸唰的变成璀璨的鎏金之色。

下一秒,周遭百里的鬼影顿时被一股无形的力量定住,灰尘在空气中悬浮,恐怖的波动徐徐散开。

顾眠凉神色空白,一步步朝着祭台的方向走去,所过之处,鬼影烟消云散。

祭台上的鬼太多了。

消散的时候,宛如吹去了脏污的台面,露出被遮挡的少年。

少年红衣被撕扯的不剩几块,露出来的胳膊,小腹,腿,都浸染了鬼气。

他脸上的面具不知被谁扔在了祭台下,沾了脏污的尘,就这样睁着眼,呆滞的望向灰蒙蒙的天空,瞳孔里映不进半点光影。

身下一滩血,将刺目的白发浸泡成了妖异的红色。

“……”

顾眠凉清雅的面容此时苍白一片,他俯身下来,蜷着的手指攒了攒,才勉强攒出一些力气,半跪着将少年抱起来,颤抖着探了探他的鼻息,“小雀儿?”

他周身的灵力涌进少年残败的身体。

顾眠凉眼眶红了,喉间哽的发疼,他低声道:“云浮……”

一滴眼泪从他下颌无声坠下,啪的砸在少年眉间黯淡的赤羽上。

少年眼睫一颤,仍旧呆呆的,他眼中渐渐映入顾眠凉的脸,看了很久很久,似乎才认出来这是谁。

他看着顾眠凉脸上的泪痕和近乎绝望的神情,眨了眨眼睛,失血的唇微张,声音沙哑,支离破碎:“义父……”

他艰难的伸出手,意图去擦一擦顾眠凉眼角的泪,可伸到一半,他忽的停住了,呆呆傻傻的看着自己斑驳的手臂,身体难堪的瑟缩了一下。

好脏。

少年如是想着。

于是他又将自己的手臂藏起来。

可藏着藏着,露出来的部分就更多。

少年不再动了,宛如没有任何生机的木偶,充斥着空洞和死寂的眼睛缓缓闭上,“义父……”

他说:“别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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