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赤君精神状态有些异常。

妖族的身体构造到底和人族有不同之处, 顾眠凉将浑身是血的小雀儿送到妖皇宫的时候,整个妖皇宫彻底惊动。

半数医官被匆匆召回,连夜的诊治。

顾眠凉身上沾的血迹已经干涸, 低着头,怔怔的站在大殿之外, 垂在身侧的手微微发抖。

周围守着妖族护卫,严肃的站成两排。

不知过了多久,大殿被人从里面打开,发出沉闷的声音, 妖皇面沉如水的从里面走出来。

他脸上有倦怠之色, 低声对身边的人道:“去族库将延元果拿来。”

语罢,妖皇就看向站在那里一动不动的白发男子, 他身上沉沉压着令人窒息的绝望和无力感。妖皇看了片刻,叹息一声,走到顾眠凉面前:“顾仙长。”

这一声落, 顾眠凉才恍然回过神似的, 他身形晃了晃,嗓音沙哑,声不成声, 勉强使出一些气音:“妖皇陛下……阿…云浮如何了?”

妖皇想起他妖族最后一任赤君的刚被送来时的模样, 心中揪着疼,“那孩子……”

他看着顾眠凉发红的眼眶,声音难得带了冷意, “托顾仙长的福, 应当过不了几日, 就能与他全族团圆了。”

良久, 顾眠凉才苍白着脸色, 手脚冰凉的勉强道:“妖皇陛下莫要开玩笑,云浮只是……怎么会……”

“是啊,只是断了中间一尾最要命的翎羽,只是给了三百多年的寿元罢了。”

妖皇越说声音越冷,久居上位的气势不怒自威,他越说越心疼,冷笑一声,将云浮千叮咛万嘱咐恳请他不要说的事情清清楚楚地说了出来。

手中权杖砰的一声杵在地面,妖皇说道:“孤虽不知顾仙长身上为何那么多杀念,在帮云浮挡雷劫的时候,竟引来了血雷。”

“你生挡了九道血雷,重伤不治,修为即将崩溃,性命危在旦夕,你以为,自己是如何活下来的?”

顾眠凉心中压的巨石越来越沉,电光火石之间,他想到了什么似的,下意识后退半步,苍白的摇头,艰涩道:“云浮与我说,是他求了你,要的妖族奇珍……”

纵然活了数千年,身为温和的树族,妖皇还是忍不住在心里骂了云浮一句傻子:“赤羽族的涅槃之火,的确算是妖族的奇珍。”

顾眠凉呼吸一窒。

“云浮跨过元婴期,有八千载的寿元。若是普通的赤色涅槃之火,顶多三千载的寿元,但他生怕效果不够,生生烧了七千多年的寿元,唤了金色涅槃之火,将你的伤势治好。”

妖皇:“若剩余几百年的寿元,一日不停的修炼,以云浮的天赋,极有可能在三百年内再次晋升,可你又……”

妖皇顿了顿,看着顾眠凉木然的神色,终是没有再忍心说下去。

“孤不清楚你们之前的纠葛,但他是我妖族的赤君,也是赤羽族最后的传人,孤定会全力救治,若有需要……希望顾仙长也能配合。”

大殿里匆匆走出来一位医官,快步到妖皇身边,低低道:“陛下,赤君殿下醒了,只是……”

妖皇忧虑:“无妨,直说便是,孤有心理准备。”

医官想着,重重的叹气,心疼道:“只是那鬼气侵体,赤君殿下神思呆滞,抗拒外界治疗,延元果已经熬制好,但半点都喂不下……”

“老臣想着这样不是办法,若是赤君殿下有亲近信任的人,或许会好一点。”

妖皇:“这……”

他将视线投向了顾眠凉。

顾眠凉闭了闭眼,哑声道:“……我去。”

医官犹豫的拦了他一下:“这位仙长,你先换身衣服吧,赤君殿下现在情绪受不得刺激,精神有些异常,一定要保持稳定,您这衣服上沾的血……”

顾眠凉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的血。

那都是小雀儿的。

心中再次泛起噬咬的痛感,他应声道:“好。”

赤君治疗的大殿内,医官陆陆续续都出去了。最后一位医官离开的时候,殿中安静的宛如没有任何人。

过了片刻,门再次被打开,顾眠凉换了身干净的衣服,掀开层层叠叠的幔帘轻声走了进来。

他一眼就看见了蜷缩在床上角落里的少年。

云浮穿着一件雪白的里衣,双臂紧紧的抱着膝盖,被鬼气浸染的身体,痕迹没有那么容易就消退。他露在外面的脚踝和手腕,指缝间,青紫斑驳。

满头银丝,苍白瘦弱。

后背凸起的骨骼宛如一碰即折的蝶翅。

顾眠凉愣怔许久,一时竟无法将他与记忆里张扬不羁的模样联系在一起。

他喉间紧的发疼,将所有翻涌的情绪尽数压下,换上那副温柔的神色。他抬脚绕到另一边,坐在少年旁边,低声唤他:“云浮。”

少年没有任何反应。

顾眠凉声音放的更轻:“云浮……”

“云浮……”

“云浮……”

他一遍又一遍低唤着这个名字。

少年微微动了一下,随即慢慢抬起头。

他瞳眸空洞无神,唇色寡淡,眉间血似的赤羽印记,已经变成了淡红色,灰败的枯寂感挥之不去。

明明还很年轻,却像个将行就木的老人。

顾眠凉再一次清晰的感受到,眼前的人快死了。

延元果熬的药就放在旁边,顾眠凉将药碗端起来,舀起一勺轻吹了口气,递到少年唇边:“这是延元果,喝了能延长一月寿元,听话,将它喝了……”

少年慢一拍的将视线落在顾眠凉脸上,迟钝的辨认了半晌,歪头小声道:“……义父?”模样看着乖巧极了。

顾眠凉眼眶一热,“嗯。”

少年却瑟缩了一下,将自己又往后缩了缩,他重新将自己的头埋起来,可一眼就看见了自己脚踝上的青紫,于是身形一僵。

顾眠凉时刻注意着他的反应,心中倏然一紧,他将手中的药碗放在一边,声音发涩,不住的安抚:“没事的,很快就没有了。”

少年不去看顾眠凉,只伸手去扯自己的裤脚,意图遮住,折腾了一会,他就放弃了,扯过一旁的被褥,盖在自己身上。

少年才松了一口气似的,抬起头,眼中死寂如枯井,他似乎还记得顾眠凉那滴砸在他脸上的泪,小声去哄他,“这样就看不见啦。”

顾眠凉被他这句话生生逼红了眼,不知作何回答。

过了片刻,他只能移开视线,重新将药碗端起来,“将药喝了吧,快凉了。”

少年反应尤其的慢,似乎每一句话都要好好的思索一番。

良久,他才哦了一声,将手缩在袖子里,只露出拇指和食指,一丝一毫都没有碰到顾眠凉的皮肤。

少年捏着药碗,一口一口喝了下去,然后小心的挪动了一下,艰难的伸长手臂,想将碗放在床边的小桌子上。

顾眠凉见状帮忙接过来,指尖蹭到了少年的手腕。

少年瞳孔骤缩,手一抖,药碗直直的碎在地上。

下一秒,他猛地将自己的手缩回去,浑身都在发抖,像是勉强筑起的沙砾墙壁,在清风的吹拂下,溃不成军。

“别碰我……”

他身上的冷汗一层层渗出来,往角落里缩了又缩,将自己完全的藏进了被子里,似乎陷入了挣脱不了的泥沼。

顾眠凉心中发紧,说不出半个字,只强力的将少年捞过来,隔着被子紧紧的抱住了他,一下又一下的抚着他的背,低声安抚。

“别怕…没事了没事了……”

“我在这里……”

不知过了多久,外面的天光黯淡,殿内的夜明珠亮了起来。

少年动了动,顾眠凉维持一个姿势一整天,浑身已经僵硬,他缓缓松开。

少年似乎已经平静下来,只有一双凤眼红肿,残留着惊惧,在精神崩溃的边缘徘徊,他呆呆望过来:“义父……”

顾眠凉不敢惊扰他,温柔的垂下眼,低声应他。

于是少年就笑了一下,掏出两块锦帕来,一个搭在顾眠凉的手腕上,他隔着锦帕握住,另一块捻起一角,细细的给顾眠凉擦着手指。

长长的睫毛在他苍白的皮肤上落下暗影,他擦拭的认真又固执。

顾眠凉摸不清,顺着他问道:“在干什么?”

少年顿了下,继续手上的动作:“义父手指刚才碰到我了……”

顾眠凉手指一僵,“……所以?”

少年声音低不可闻,“……我好脏的。”

他飞快抬眼看了下顾眠凉的神色,眼中流露出有些自卑和怯懦。少年嘴角不自觉闪过一抹讨好的笑,“我给义父擦一擦。”

如烈火般骄傲恣意的无忧无虑少年郎,终于被生生折断了傲骨,打进了腐烂发臭的烂泥里,变成了现在的模样。

顾眠凉心中像是被锤子狠敲了一下,钝钝的生疼,终于明白了医官口中的‘赤君精神状态有些异常’是什么意思了。

“……”

他闭了闭眼,手中稍微使了些力道,轻易就挣开了,然后反握住少年的手腕。

在少年发愣茫然的神色中,顾眠凉倾身将他紧紧的抱住,下巴抵在他肩上,声音发紧,来来回回竟只会说两个字:“不脏,不脏……”

少年往常贯会没事找事,现在却乖的不像话,顾眠凉说他不脏,他身体僵硬的厉害,不住发抖,却半点反驳的话也不说。

只是渐渐的,他身上的力气就散了,浓重的疲累和临死前的暮气压在他单薄的肩上。

他好累啊。

少年被抱着,视线落在地上摔碎的药碗上,呆了会,问道:“我刚才,喝的什么药啊。”

顾眠凉哄孩子似的,拍着他瘦弱的背,“延元果,延长寿元的,你会没事的,一定不会死……”

延元果……

一颗延长寿命一个月,最多服用三颗。

少年呆愣道:“哦。”

他挣了一下,力道很小,顾眠凉却松开,紧张的看着他:“怎么了?”

少年恍若未闻,他慢吞吞的翻身下榻,下意识避着顾眠凉,然后赤脚蹲在那碎开的药碗边上,捡起了一片。

似乎又在出神。

顾眠凉恐惊扰了他,声音放的极轻:“云浮。”

少年没有反应,片刻后,眼睫一颤,呆呆的望进顾眠凉的眼底,眸中没有半分神采,藏着浓墨般化不开的死寂。

他歪头喃喃道:“又要多活一个月啊……”

下一秒,顾眠凉瞳孔遽然一紧,神色骤变。

只见少年冷不丁将那锋锐的碎瓷片划向自己的手腕,一下又一下,深可见骨,猩红的血冲出薄薄的皮肉,滴滴答答的流了一地。

顾眠凉伸手去夺:“云浮!”

少年却恰好站起来,踉跄着躲过,神色木然的看着自己身上流出来的血,右脸上狰狞的疤痕显得凄艳。

鲜血将斑驳的手臂掩的看不见了。

他低喃着什么,嘴角竟扬起了一丝单纯的笑,伸出自己的胳膊给顾眠凉看:“义父,我的血是干净的,赤羽族的血驱除灾厄秽物…是干净的……”

少年笑着,像个孩子般在邀功。

顾眠凉一瞬不瞬的盯着他,心脏极快加速,勉强压下心中恐慌,低声哄道:“听话,乖,先松开好不好……”

少年嘴角的笑就散了,宛如被寒风吹灭的星火,呐呐开口:“义父不喜欢啊?”

他形销骨立的站在那里,宛如一阵风就能吹散,落在他身上的暗影宛如张牙舞爪的恶鬼。

顾眠凉的神经一下紧绷了起来,生怕他在做出什么事,安抚道:“没有,我只是不想你伤害自己……”

他悄无声息的靠近,终于站在了少年的身前,然后温和的,一点点将他手里的碎瓷片拿开。

顾眠凉没有将瓷片扔掉,而是温柔的摸了摸少年的脸,“你喜欢,我帮你。”

他先用灵力帮少年止了血,然后将他抱到床边,在少年身前单膝跪下来。

少年怔怔的看着他,像个木偶。

顾眠凉解开自己的上衣,白发散在他肩头,露出劲瘦白皙的上半身。他将手里的瓷片缓缓的刺进自己的心口,反复刺了数次,殷红的血流了一地。

他面色微白,少年仍旧呆愣,只是眼圈却慢慢红了。

顾眠凉牵起他被划的伤痕累累的手臂,握着少年的掌心,贴在他鲜血淋漓的心口。

灼烫的血染红了少年的手,沉沉跳动的心脏顺着他的掌心传进耳膜。

顾眠凉将碎片放进他另一只手里,眼神柔和,骨节分明的手指沾了血迹,白发男子半跪在地上,彻底褪了上半身的衣物。

紧绷的肌肉贴在匀称的骨骼之上,腰线没入白发中,蕴藏着危险的爆发力。

他温顺的仰起头,对着面前的少年,轻声道:“你想看流血,就在我身上划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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