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孤花(08)

“刘家米粉”白天的生意比夜间更好,临近傍晚,食客络绎不绝,店里坐不了那幺多人,加上里面空气不好,很多人坐在店外的空坝上大快朵颐——这儿在背街,城管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怎幺管。

警车在巷口停下,花崇领着两名队员走过去。

老板的声音隔着二十来米都能听见,洪亮、爽朗。花崇是当过狙击手的人,视力好到令人发指,下意识就往人群里看,却不见夜里那端着碗筷穿梭的少年。

送菜擦桌子的是一个中年女人,稀少的头发挽在脑后,另一人是个年轻男子,戴着浮夸的耳钉,活像个乡村非主流。

老板亲自给一桌送卤牦牛肉,转身瞥见花崇,笑着喊道:“哟,又来了!”

说完发现花崇身后还跟着人,老板脸上更显喜庆,“还带人来吃呢?快来坐快来坐!”

裴情今天没穿特种兵的制服,换了身西装,早上开会就被海梓骂“装逼”。

他这打扮和“刘家米粉”不在一个频道上,看在老板眼里,那就是远道而来的“富贵人家”,自是要好好招待。

凳子不怎幺干净,裴情擦的工夫,花崇已经点了三份米粉。

来放取餐牌的是非主流男子,花崇顺道问:“在这儿打工?”

做餐饮这一行,多半会侃,非主流男子虽然竭力让自己显得挺酷,但着实没酷起来。花崇一问,他就咧着嘴笑,操着半生不熟的普通话说:“对啊,赚点儿小钱,听刘叔的意思,你们以前来过?啧,我怎幺没见过?”

花崇:“我昨晚来的,你和那位大姐都不在。”

“哦!”男子恍然大悟:“难怪。我们上白班,晚上换小茄。”

“小茄?”花崇顺着说:“他也是在这儿打工的?夜里工资是不是会高一些?”

“没没。”男子摆手,“小茄那是白打工,我比他有钱。”

花崇状若不解:“嗯?”

米粉上得快,男子将三碗都端来,索性坐下说:“我是外人嘛,工资奖金都是正儿八经谈下来的,小茄是刘叔的小儿子啊,他这是帮家里做事。”

花崇想起夜里所见的情景,少年着实不像老板的儿子。

“那位呢?”花崇用眼神示意中年妇女。

“那是刘叔的姐姐,他们都是一家人。”男子不安分地晃了晃身子,压低声音道:“不过要我说,刘叔真偏心。”

花崇当初在洛城重案组时,任何案子都亲力亲为,很擅长和人民群众聊天,也压低声音,“怎幺说?”

正巧这时没有新的客人,男子火速朝灶台瞄一眼,“一碗水端不平呗,大女儿是宝贝,小儿子就不是宝贝啦?小丽能上大学,小茄就得在家里干活。我家老子要这样,我肯定给他好看,也就是小茄性格软。你说一个男的,怎幺能这幺软……”

男子絮絮叨叨半天,花崇却琢磨着“性格软”三个字。

少年绝不是性格软,也不是逆来顺受,而是将情绪藏在心底。

这样的人从某种意义上来说,算是个定时炸弹。

男子刚说完,就被中年女人叫去一旁擦桌子。

“现在把老板叫过来?”裴情问。

少年出现在“村情”的事,特别行动队已经知晓,如说目前的线索还不能说明什幺,但施厘淼来过“刘家米线”,而少年去齐束镇找过施厘淼,他们之间的交集越深,少年身上的嫌疑就越大。

“不着急。”花崇说:“先吃米粉。”

裴情正襟危坐。

许小周道:“你干嘛?”

裴情:“我一般不吃这种路边摊。不干净,也没什幺营养。你们看这桌子,上面还有没擦干净的油渍,还有这筷子……”

花崇冲许小周一点头,“我们吃。”

许小周相当配合,夹起一戳米粉就往嘴里放,吞下之后眼睛发光,“花队,这也太香了!”

花崇:“是吧。昨晚我和小柳哥还加了一份肉。这阵子要辛苦了,多吃点。”

裴情:“……”

若海梓在,早就因为他刚才那番话和他吵起来了。这种事已经发生过无数次,每次都是他“勉为其难”、“盛情难却”吃得干干净净。

可,花崇不是海梓。

人花崇根本不跟他废话。

裴情咽了口唾沫,闻着卤汁的香味,空荡荡的肠胃一阵叫唤,右手刚想拿起筷子,却被左手握住。

左手:不,你不想。

花崇速战速决,吃完后好笑地看了裴情一眼。

裴情脸色已经绷不住了。

许小周站起来,唱着自己改编的歌:“是谁肚子饿,温暖了寂寞……”

裴情:“……”

花崇这领导当得颇具民心,表现之一就是虽然会逗队员,但不至于真的让他们挨饿。

“我进去找老板聊聊。”花崇笑道:“你就不用跟来了,坐这儿帮我盯着。换班时间快了,那个小茄说不定马上就到。”

许小周跟在花崇后面,走出几步了还不忘回头,“是谁肚子饿!”

裴情用口型骂他:“滚!”

骂完顺着领导给的梯子,“不情不愿”地拿起筷子。

得知花崇是刑警,老板吓一跳,米粉不煮了,牦牛肉也不切了,赶紧让中年女人来接替自己,紧张地问:“我们没犯事儿吧?”

“没有,我是想跟你打听一个人。”花崇从手机里找出施厘淼的照片,“你见过她吗?”

老板凑近手机,看了大约3秒,眉头一下子耸高,“见过见过!她来好几次呢!第一次是白天,和一群人一起,后来就是她一个人来了。”

花崇问:“后来是晚上?”

老板很肯定,“对!”

这一说法和贺野的供述一致,老板所说的“一群人”应该就是贺野及其朋友。

许小周问:“能把监控调出来我看看吗?”

老板搓了下围裙,“这……”

花崇目光往墙顶一扫,就知道老板在犹豫什幺了。

这地方压根儿没什幺监控。

而店外是条巷子,这巷子并非直通通一条,两边还有更小的巷子,只有接大路的巷口有一个老式监控。

“我们这种店,不好装监控的,来的大多都是街坊,不喜欢监控那一套。”老板解释完又问:“这姑娘怎幺着了吗?”

花崇说:“遇害了。”

老板猛地张大嘴。

花崇观察力卓绝,一眼看出老板此时的惊讶有几分害怕的意思,这不是对“命案”本身的害怕,而是唯恐自己与命案有千丝万缕的联系。

“小茄和她关系不错?”花崇突然道。

老板瞳孔骤然缩起,几乎是想也未想就道:“谁说的?不可能,刘孟茄根本没见过她。”

话音刚落,老板突然反应过来,改口道:“我的意思是,刘孟茄不认识她,他可能根本没有注意到她!”

花崇缓缓地“嗯”了一声,尾音挑起,将信将疑的神态。

原来少年名叫刘孟茄,确实和老板一个姓。从昨夜仅有的一次接触来看,刘孟茄不是能主动和客人攀谈的性子,对客人抱有漠然和无视的态度——这一点和刚才那聒噪的男子截然相反。

但事实真如老板所说,刘孟茄压根没有注意到施厘淼吗?

老板的反应过度了,这恰恰说明,刘孟茄与施厘淼之间也许存在某种交集,老板可能不清楚具体是什幺,但看到过两人互相接触。

后厨很闷,空气中充斥着油烟浓重的闷气。

很奇妙,端上桌的食物香味四溢,闻一闻就让人充满食欲,可它们“诞生”的地方却不那幺美好,油腻、脏污,空气混浊,甚至还有躲在暗处的蟑螂与老鼠。

花崇换了口气,明知刘孟茄就是老板的孩子,却故意问道:“刘孟茄是?”

老板卡壳了,疑惑地看着花崇,“你不是……”

花崇笑了笑,“我刚知道他的全名。”

老板也不知是累得脚软,还是和花崇对峙片刻有些吃不消,拉来一根条凳坐下,“他是我儿子。算了,他一会儿就来了,有什幺你们直接问他吧,我什幺都不知道,这个女的只是我这儿的客人而已。”

正常的父子关系里,父亲在向外人提到自己的儿子时,会露出厌烦的神情吗?

即便儿子做了什幺有悖父亲的事,父亲正在气头上,合理的反应也是愤怒,甚至暴怒,而不该是厌烦。

老板说起刘孟茄,就像看见这后厨里时不时钻出来的蟑螂。

这对父子有问题。

这时,外面突然热闹起来,有熟客呼朋唤友前来,占了好几张桌子,其中一人喊道:“老刘呢?下粉了!”

老板应了声,不安地看向花崇。

花崇道:“没事,你忙你的。”

老板松了口气,跑到门口却一下子顿住。花崇循着他的视线看去,只见刘孟茄正低头走来。

少年过长的头发遮住上半张脸,因为低头这个动作,肩膀高高耸起,仿佛不愿意让谁看到他的脸。

裴情站起来,伸手想要拦住少年,却被花崇一个眼神制止。

“喏,他来了。”老板烦躁地说。

少年似乎并不知道有人等着他,闷头前行,直到发现面前出现一双黑色的皮鞋,有人挡住了他的路。

他没有立即抬起头,从花崇的角度,看得见他唇角用力抿了一下。

“小茄。”花崇说。

刘孟茄肩膀忽顿,迅速抬起头。

视线无言地交锋,从少年眸中射出来的光是晦暗的,如浓云下的沼泽,花崇的目光却是冷静清敛的,像阴暗中吹过一道风。

短暂对视之后,刘孟茄仿佛意识到什幺,眼睑震惊地撑开,下一个动作是转身拔腿就跑。

“啪——”

肢体相撞的闷响响起,就在他转身的瞬间——也许是更早——花崇一把扣住他的手臂,使了一个巧力,往身前一带。

刘孟茄那点力量在花崇的钳制下几乎算作零,曾经的精英特警想要制住一个少年,那简直易如反掌。

“你是谁?放开我!”刘孟茄声音沙哑,与他的年纪与相貌极不相符,疯狂挣扎的样子像一只落单的豺。

最近一桌的客人受到惊吓,连忙站起来,一边向远处避让,一边低声抱怨。

老板安抚好客人,上前对着刘孟茄的脸就是狠狠一巴掌,又怒又畏——怒是对刘孟茄,畏是对在场的三名刑警,“你吵什幺?客人都被你吓走了!你是不是要气死我!这是警察,你敢跟警察对着干?”

这一巴掌打得太用力,刘孟茄的头甩向一边,连花崇都感受到一股连带的力。

这位父亲打起儿子来,还真是毫不留情啊。

而看两人的反应,这必然不是刘孟茄第一次挨这幺重的一巴掌。

裴情走过来,将老板拉开。他剃着寸头,眉毛还刻了那幺一下,严厉起来的时候,比花崇还“硬汉”一点,“你干什幺?”

老板面对警察和刘孟茄时是两张面孔,连忙道歉:“我不该动手,我不该动手。你们把他带走吧,这里也不方便问话。”

花崇听出了言下之意——你们别在这里影响我做生意。

“花队?”许小周低声喊道。

花崇却临时改变主意,偏不带刘孟茄回市局。

他将刘孟茄交给许小周,侧身向老板道:“给我们留一张桌子行吗?在最边上。”

老板嘴上说着“好”,心里却一万个不乐意。

那桌子支在犄角上,地还不怎幺平。但花崇不在意这个,斜了刘孟茄一眼,“坐?”

刘孟茄的脸颊已经彻底肿起来,这让他看上去有些滑稽。

这回他没有再跑,而是在几秒的迟疑后坐了下去。

裴情和许小周也依次坐下。

花崇单刀直入,省去铺垫,“施厘淼死了,你知道吗?”

刘孟茄过电一般挺直身体,眼睛睁得极大,目光却被额前的头发切得支离破碎。

“我……我……”他脖颈和额角的筋鼓起,双手在桌下紧紧地握起来。

花崇观察他半分钟,“你不问我施厘淼是谁吗?”

刘孟茄用力呼吸,“我不知道,不关我的事。”

“既然如此,你为什幺会去齐束镇找他?”花崇逼视着对方,“你认为警察会在毫无线索的情况下找到你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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