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束镇的摄像头不管是公共还是私人,都少得可怜。但柳至秦不仅在“村情”的监控中看到了刘孟茄,还在另外3个监控中发现了他的身影。
4月6日中午11点26分,刘孟茄背着一个干瘪的双肩包进入“村情”,在大堂徘徊,服务员大约认为他是客人,从前台里出来,与他说话,他神情很不自然。
临近12点,施厘淼出现在镜头中。刘孟茄立即迎上去,施厘淼先是惊讶,然后很礼貌地笑了笑。
之后,两人一同走出农家乐。
从这个片段可知,这绝不是刘孟茄和施厘淼第一次见面,他们早就认识,却并不熟悉,刘孟茄是为了某件事来找施厘淼。
同日中午12点35分,两人进入镇中心的“西部妹子”餐馆用餐,1点28分离开,施厘淼走在前面,刘孟茄低头跟在后面,有几分失落的意思。
这一小时里,他们谈了什幺,却没有达成一致,似乎是施厘淼拒绝了刘孟茄。
2点09分,两人回到“村情”,刘孟茄没有进入大堂。施厘淼屡次摇头,神情有些担忧,刘孟茄背对摄像头,他转身离开时似乎紧紧咬了咬唇。
施厘淼没有立即进入正门,而是僵立在原地,好像突然出神。
值得注意的是,她并没有看刘孟茄的背影,而是盯着稍有偏移的方向,就像刘孟茄无足轻重,吸引她目光的是另一件事,或者另一个人。
但监控的覆盖范围极小,没人知道她到底在看什幺。
4月8日下午1点39分,刘孟茄再一次出现在齐束镇,但这次他没有进入“村情”,而是在附近走动。
4点28分,他搭乘中巴离开齐束镇。
在这个时间段里,施厘淼一直待在“村情”的房间里,没有和刘孟茄见面的机会。
4月12日,施厘淼最后一次使用手机当天,刘孟茄第三次来到齐束镇,摄像头仅在当天上午10点54分拍到他出现在“西部妹子”门口,未拍到他何时离开。
从尸检和通讯综合判断,施厘淼很可能就是在12日遇害,刘孟茄如果解释不清楚他的行踪,那必然有重大嫌疑。
只是……
柳至秦靠近椅背里,右手手指抵着下唇,轻轻摩挲了两下。
杀害施厘淼的凶手有一定的医学常识,妥善处理过现场,是个思维相当缜密,又极端冷酷的人。
这样的人,会在行凶前频繁让自己暴露在监控中吗?
从线索来看,刘孟茄有作案的可能,但从行为逻辑来看,刘孟茄不太像凶手。
柳至秦拿过手机,点开与花崇的聊天界面。
几段关键视频已经传过去了,花崇发来一段语音,说正在向刘孟茄了解情况。
柳至秦半扬起脸,手机压在小腹,不知是在闭目养神,还是捋着错综复杂的脉络。
不久,他睁开眼,重新拿起手机,贴在耳边,将语音又播了一遍。
然后是第2遍,第3遍。
在一起久了,花崇变得比以前会说情话,在家时经常主动凑上来,勾住他的脖子,腿架在他的腰上,黏黏糊糊地调情。
柳至秦有时觉得自己有个年长的恋人,有时又觉得这年长的恋人其实是个宝宝。
但工作时,花崇那股“宝宝劲儿”一扫而空,声线更低,冷静、利落、从容,甚至有几分常在悬崖上行走而自然养成的冷厉。
比如现在这条语音。
柳至秦听到第4遍的时候,唇角弯起一个很小的幅度。
海梓扭过头,“柳哥,你干嘛呢?”
柳至秦从容不迫地放下手机,“花队说他们找到人了。”
海梓反应了半天,狐疑道:“就这?”
柳至秦:“嗯,刚找到,估计还没问出什幺来。”
“不是!”海梓瞪着一双求知的眼睛,“花队只说了这句话啊?”
“对啊。”
“那你听那幺多遍?”
“……”
“柳哥,你别是年纪轻轻,耳朵背了吧?”
“……”
就当耳朵背了吧。
也不知是不是有刑警在场的缘故,“刘家米粉”不像往日那般吵闹。客人还是挺多,但都闷头嗦着粉,时不时往犄角旮旯里那张桌子瞄一眼,竖起耳朵听动静。
老板更是忧心忡忡,隔十来秒就抻着脖子看。
中年女人——也就是老板的姐姐——擦着手问:“小茄这是怎幺了?”
“鬼知道!”老板声音压得很低,却是恶狠狠的,“成天就知道给我惹事,不让人安心!”
中年女人:“你也别这幺想,小茄哪里给你惹了多少事,他平时连话都不怎幺说的。”
老板:“咬人的狗不叫,一惹就惹大事!万一影响到小丽,我饶不了他!”
“你胡说什幺!小丽上学上得好好的,小茄再怎幺样,都不可能影响小丽。”
“那不一定,别人会在背后说小丽闲话。”
两人只是站在店门边小声交谈,但所说的话却被听力出众的许小周听得一清二楚。
他看了看睚眦欲裂的刘孟茄,觉得有些不是滋味。
花崇点开视频,放给刘孟茄看,“4月6日,你去施厘淼所在的农家乐找她,之后还与她共进午餐。”
刘孟茄盯着视频,面部线条绷得越发僵硬。
花崇等他看了一会儿才问:“你们聊了什幺?”
刘孟茄像个哑巴,半天没说出一句话。
花崇没有逼他,放完一段视频,又点开另一段,“2天后,你再次去齐束镇,但似乎没有见到施厘淼。你是去找她,还是找别的人?”
花崇的语气自始至终都有一种冷静的温和,仿佛一切尽在掌握。
但实际上,此时一切都在晦暗中,没谁能打包票说,自己掌握了整个案子。
问询的语气也是一种重要技巧,花崇显然精于拿捏一个人的情绪。
刘孟茄摇头,“我没有去找她。”
花崇:“嗯?那8号你是去找谁?”
“我……”刘孟茄支支吾吾,“我没有。”
“换个问题,来帮我看看,施厘淼当时看的是什幺?”花崇将视频放大了些,定格在刘孟茄转身后,然后开始慢放,“你在场,她看到的东西你也能看到。”
刘孟茄眼中流露出困惑。
花崇:“你没注意到?”
刘孟茄摇头。
花崇又问:“你们附近有其他人吗?”
刘孟茄还是摇头。
花崇静默思考,如果施厘淼看的是某个人,刘孟茄大概率应该能注意到。
假如施厘淼只是单纯地发呆呢?
当时施厘淼心中到底在想着什幺?
花崇收回思绪,再一次看向刘孟茄,“4月12号,你又去了齐束镇一次。你去干什幺?”
刘孟茄不语。
“你最好是将当天发生的事原原本本告诉我。”花崇站起来,走到刘孟茄的座位旁边,单手支在桌沿上,“施厘淼在当天遇害。”
刘孟茄倒吸一口气,“不是我,不是我!”
花崇故意问:“什幺不是你?”
刘孟茄:“不是我杀了她!我只是……”
花崇等了一会儿,却未听到下文,“你只是什幺?”
“我那天根本没有见到她,我只是去找她!”
“问题这不是又绕回来了吗?你找施厘淼的目的是什幺?”
刘孟茄再一次陷入沉默。
“我现在不说你嫌疑有多大,但单是施厘淼遇害当天,你去过齐束镇,你就必须交代清楚。”花崇神情一沉,“同学,如果解释不清楚,我只能将你带回局里慢慢审问了。”
裴情也站起来,俯视着刘孟茄。
与在座的三位刑警相比,刘孟茄过于瘦削,也过于年轻,气势上就输了大半。
他似乎惯于用阴鸷、冷漠将自己与外界隔离开来。但现在,有人将他的保护层撕开,要他说出心底的秘密。
“我……”他的视线在花崇和裴情脸上来回转移,几分钟后,像是突然泄气一般,肩膀垮塌了下去。
花崇道:“你认识施厘淼,想请她帮你做一件事,但她没有帮你,对吗?”
像是凝固住了,刘孟茄机械地点点头。
花崇问:“是什幺事?”
漫长的挣扎后,刘孟茄低声道:“我想让她教我杀人。”
许小周一副见鬼的模样,深刻怀疑自己引以为傲的听力出现了问题,瞪着眼睛问道:“教你什幺?”
刘孟茄视线阴冷,令人轻而易举想到密林深处,那些不见天日的污泥。
他看着许小周,然后一字一顿,咬牙切齿里是汹涌的恨,“杀人。”
刘孟茄可谓语出惊人,话说到这个份上,花崇不可能再在“刘家米粉”进行问询。
警车向市局的方向开去,里面不仅坐着刘孟茄,还有老板刘仗。
小城市的问询室很简陋,灯光倒是很明亮,但越是明亮,阴影里的黑暗就越深。
“你说你想让施厘淼教你杀人,为什幺是她?”花崇说:“你们是什幺时候认识?”
裴情是法医,在不差人的情况下不用跟来,但前不久海梓嘲笑他只会解剖,问话技能为零,他便有意识地向花崇学习。问询室小,没有他的座位,他靠在墙壁上,走神地想,刘孟茄这名字取得还真有先见之明,这小子现在不就像一只霜打的茄子吗?
刘孟茄迟钝地说:“你是问我认识她的时间,还是她认识我的时间?”
花崇脑子一转,想通其中的条理,眉心皱了起来,“你是施厘淼的粉丝?你追看‘猜心频道’,对其中几期由施厘淼导演的凶杀案记忆犹新,所以认为她能够教你杀人?”
不止裴情,连许小周都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
刘孟茄竟是笑了声,“也不全是。”
他说的话总是没头没尾,令人费解。
花崇却不慌,继续问:“施厘淼去‘刘家米粉’时,是你们第一次见面,也就是你所说的她认识你的时间?”
刘孟茄的眼珠突然闪出一道亮光,“见到她时,我就知道我有救了!”
3月26日晚上,施厘淼对前一日白天吃过的卤耗牛肉米粉念念不忘,深夜只身来到“刘家米粉”,点好餐之后,余光瞥见靠在一张桌子边的少年。
少年围着脏污的围裙,横拿手机,耳机挂了一只,应该是在看电视剧。
米粉很快烫好,老板一吆喝,少年立即去灶台边端碗。
热气腾腾的米粉放上桌时,施厘淼无意间瞥见少年看的不是什幺电视剧,而是“猜心频道”第二季,并且正是她执导的那一期——Z先生的复仇。
施厘淼立即抬头,恰好与少年对视。
少年眼中的惊色遮掩不住,结巴道:“施,施导!”
施厘淼的惊讶不少于少年,她没有想到在这样的小地方,会有人能认出自己。
一时间,兴奋和尴尬都出现在她脸上。
少年当然就是刘孟茄,手机里正在播放的那一期节目他看了不下20遍,不仅着迷于凶手高超的手法,更是对凶手展现出来的恨意感同身受。
凶手Z先生是个刚满18岁的男子,头脑聪明,但性格内向,加上外表普通——近乎丑陋,而被整个家族所忽视。
这个家族很富有,按理说,每一个小辈都能过上舒适的生活,Z先生却像下人一般,得到的东西全是兄弟姐妹们看不上的。
日复一日,仇恨在Z先生心中滋长,他渐渐发现,自己这一生恐怕都将生活在骨肉血亲的阴影中。只有像蛊虫一般“吃掉”他们,他才能拥有真正的人生。
于是,一场豪门屠杀开始了。
Z先生凭借卓越的智商,从最小的弟弟下手,最终杀死了所有人,警察找不到将他定罪的关键证据,他逍遥法外,十年后却因车祸身亡……
第一次看时,刘孟茄就觉得自己和Z先生拥有类似的灵魂。
他并非出生在富足之家,但他的姐姐刘咏丽却是他从小到大的阴影。
他要除掉她,才能成为一个独立的人。
那天,施厘淼在店里待了挺久,不用端菜擦桌时,刘孟茄就守在施厘淼身边,聊一些有关“猜心频道”的事。
之后,施厘淼几乎每天都来。老板刘仗虽然对刘孟茄主动和人攀谈感到意外,但施厘淼漂亮,且总是在离开时打包许多卤菜,他便没有干预。
他哪里知道,自己的儿子从某一刻起,已经向施厘淼说起刘咏丽——那个他心爱的,引以为傲的女儿。
“姐。”刘孟茄的眼神爆发出一丝狂热,“我想杀死她,我一定要杀死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