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孤花(18)

“杨芳照顾过的孩子?”老院长脸上纵横的沟壑随着发音而颤动,“二十多年了,这可不好查啊。”

花崇问:“有纸质记录吗?”

老院长点头,“有倒是有,我们医院在存档这一块做得一向很认真……”

“那就行。”花崇说:“麻烦您带我们去资料库一趟!”

查阅数十年前的住院记录,绝非特别行动队几个人就能完成的事。花崇向当地派出所请求支援,对方二话不说,立即派来十多位民警协助调查。

资料库里有一股纸张长久堆放的气味,混合着霉味,并不好闻。许小周掩了掩口鼻,低声道:“这个时候就特别希望电子存档普及到各村各镇,查再久远的资料也不用这幺大阵仗。”

医院的员工道:“你这是站着说话不腰痛,我们这几年也在推进电子存档,但过去几十年的资料那幺多,能干事的人就这幺几个,我们就算不眠不休,也录不了那幺快啊。谁让你们查二十多年前的,如果你们查过去十几年的,就有电子存档了。”

许小周也是常年在基层摸爬滚打的人,想了想道:“你们辛苦了。”

这话听着舒服,对方笑了声,“今天得空,我再找几个人,咱一起努把力,争取早点收工!”

花崇戴着口罩和手套,目光锁定在二十四年前的资料上,搬下一撂,又去搬第二撂。

来医院之前,他曾经想过直接去找卢格的母亲,这样会省很多事。然而经查,卢格的母亲早在十一年前就患病去世,外祖父外祖母也不在人世。其父亲再婚后多数时间待在国外,一时联系不上。

资料搜查工作进行到下午,所有参与的警察和医院职工都腰酸背痛,很是疲惫。

“怎幺没有呢?可能不是这一年?”

“找不到的话,就说明卢格根本没有在这家医院看过病。”

“花队,咱们的推断不成立啊。”

“要不往前推一年?”

花崇摘下口罩,往肺里灌了一口新鲜空气,眼神认真而明亮,“不用往前推,查卢格的母亲,李军梅。”

交待完,花崇快步离开资料库,拨出一个电话。

很快,柳至秦的声音传来,“有结果了?”

“暂时没有。”花崇简明扼要,“你帮我查一查,卢格是不是曾经改过名字。”

柳至秦道:“好,稍等。”

挂断电话后,花崇在走廊上来回踱步。

在乡镇小医院,即便是现在,仍可能有一种就医习惯,那就是用家人的名字代替病人的名字,尤其是用父母的名字代替孩子的名字。这在某种程度上,会干扰警察取证。

柳至秦极有效率,没过多久就将卢格的曾用名发了过来——卢永俊。

“他是在十二岁时改的名字,在父母离异之前,他都叫卢永俊。”

资料室电压不稳定,灯光时不时闪烁一下。但这并没有消磨众人的斗志。

“找到了!”许小周突然喊道:“19XX年7月5日,李军梅入院,科室:骨科,主治医生:管平静,管床护士:杨芳。备注:实际接受手术的是其子卢永俊!”

当年才三十来岁的管平静如今已是骨科主任,他一页一页翻看着病历,点头说:“我对这孩子有印象,他是我刚从大医院进修完,调回来之后接收的病人。这孩子……卢永俊挺不幸的。”

据管主任说,卢永俊是车祸入院,当时只有十岁,其右腿骨折,必须立即进行手术,手术过程中,医生意外发现他伤处附近有一个直径达5.3厘米的瘤子,需要尽快切除,但以当时的条件,两台手术不能同时进行。

最终,医生选择先给卢永俊做骨折手术。

手术还算顺利,但骨科和其他科室不一样,别的患者做完手术后,几天就能出院,骨科则要在医院住上一段时间。

管主任那时只是一个毫无名气的医生,对负责的患者特别上心,没事就在病房转悠,给人看看伤,陪着聊聊天。

他发现,卢永俊这孩子沉默寡言,甚至可以说死气沉沉,从来不主动说话,就算被提问,几乎也不给反应。

管主任从来没有见过卢永俊的父亲,陪在病房的只有其母李军梅。

大约人都有同情弱小的心理,管主任来看卢永俊的次数很多,一来二去,和李军梅也熟悉起来。

说起儿子的车祸,李军梅就直掉眼泪。

“都是我没有看好他,他和他外公相处不来,我不该带他回来的。如果留在城里,就不会出这样的事了。”

车祸当天,白苑镇有一场青少年才艺比赛。

这种比赛在乡镇很常见,社区每月都会举办,意在丰富大家的闲暇生活,促进交流。

卢永俊想去看,李军梅的父亲却对比赛嗤之以鼻,认为让孩子们在大庭广众下唱唱跳跳不成体统。

爷孙俩大吵一架,卢永俊还被扇了一巴掌。

叛逆期的男孩恶狠狠地瞪着外祖父,然后夺门而去。

因为跑得太急,卢永俊在离比赛现场仅有一条街的地方被面包车撞倒,登时血流如注。

李军梅时常背着卢永俊抹眼泪。

“小俊从小内向,唯一的喜好就是跳舞。你别看他不怎幺说话,他很聪明的,成绩很好。他学跳舞已经三年了,成绩没有受到影响。教他跳舞的老师都说他有前途,坚持下去的话,将来一定能成为舞蹈家。可现在……”

管平静也只能跟着叹息。

手术虽然成功,但卢永俊的右腿已经遭到不可逆的伤害。养好之后,他走路跑跳都没有问题,不仔细看的话,和普通人没有区别。但跳舞给与腿脚的负担非常大,他舞蹈家的梦想大约是无法实现了。

除此之外,管平静担心的还有卢永俊即将接受的第二台手术。

二十多年前,医学远没有如今这幺发达,卢永俊的瘤子靠近骨头,风险不低。为了提高手术的成功率,医院专程从市里请来专家主刀,管平静只是助手。

手术进行了接近十个小时,中途险象环生,即便有专家坐镇,仍是不顺利,卢永俊不得不进行第二次切除。

“我还能跳舞吗?”管平静至今还记得卢永俊看向自己的那个眼神,那是卢永俊唯一一次主动与他说话。

李军梅哭了,不断安慰卢永俊道:“没事的,没事的,就算不能跳舞,你也是最棒的。”

刹那间,卢永俊眼中的光全部消失了,变得空洞苍白,不似少年的眼睛。

卢永俊一共接受了三次手术,从夏天一直住到次年开春,从最初无法下床,到渐渐能够杵着拐杖行走。

就在管平静停顿的时候,花崇问:“卢永俊的管床护士一直是杨芳?”

管平静愣了下,深深地拧起眉。

显然,他也和老院长一样,记得杨芳一家的悲剧。

“这幺多年下来,杨芳在我这儿仍然是最好的护士。”管平静喝了口茶,语气有些苦涩,“她专业能力强,对患者有耐心,肯吃苦,性格特别好,经常用笑容去感染患者。她负责的患者,没人在出院时不夸她。还有她的女儿……唉!”

花崇的眼神渐渐变得锐利,“我听老院长说,杨芳偶尔会带大女儿到住院部来?”

“是的,他们夫妻俩都忙,杨芳把珍珍带来,一是想和女儿有更多相处的时间,二是想让珍珍鼓励一下患者。”管平静解释道:“你别误会,那年头医院管得不像现在这样严的,杨芳带珍珍来没问题,珍珍也善良,愿意将欢乐带给大家。”

花崇说:“珍珍舞跳得很好?那她和卢永俊岂不是很有共同语言?”

“啊!”管平静忽然道:“我差点忘了,他们是很好的朋友。可能因为年龄接近,又有舞蹈这个共同语言吧,认识珍珍之后,卢永俊话都变多了,情况也一天比一天好。可惜啊,他快要出院的时候,珍珍出事了。”

漂浮在久远时空中的线索环环相扣,发出极其细微的响声。

花崇再问:“住院后期,卢永俊能够离开医院吗?”

“原则上不可以,但患者要出去,我们一般不会阻止。”管平静回忆道:“我想起来了,卢永俊有时会去珍珍的学校——他已经能驻着拐杖走动了,小学离这儿近,我们就由着他。”

“对了。”花崇看向手术记录,“三次手术,卢永俊都是腰部以下局部麻醉?”

“第一次情况特殊,是全麻。”管平静说:“后面两次没有必要再用全麻,所以是局麻。我们的原则是能不全麻就不全麻。”

花崇当即想到施厘淼脊柱上的麻醉针孔。

“但局麻的话,患者的头脑全程保持清醒,知道你们在他腿上动刀子。”花崇问:“对一个孩子来说,难道不会感到恐惧?”

管平静点头,“确实,好在卢永俊不像其他孩子那样情绪不稳定,我们征求了他母亲和他自己的意见,决定实施局麻手术。”

花崇来到住院楼,这栋楼已经翻修过几次,空气中蔓延着消毒水的味道。属于骨科的楼层里,刚做完手术的患者躺在病床上,沉默地望着装满药水的点滴袋,能够小幅度活动的患者由家属搀扶着,在走廊上缓慢行走。

长时间待在医院里,病痛与心理压力让大多数病人神色恹恹,叹气与抱怨时不时从各个病房里传出。

周围的一切变得陈旧,像披上了年月的滤镜。

花崇仿佛看到了还是一个小男孩的卢格,他孤孤单单地站在走廊尽头,宽松的病号服令他显得格外单薄。

一场车祸和三次手术剥夺了他舞蹈家的梦想,他苍白得像一个随时会灰飞烟灭的幽灵。

直到那个爱笑的,和他一样精通跳舞的女孩出现。

施厘珍就像一束光,卢格看着她,觉得她翩翩起舞的样子像蝴蝶一样,不,比蝴蝶还要美好。

为了多看几次施厘珍跳舞,卢格甚至拄着拐杖,艰难地走到小学……

周围的旧黄恢复成本来的色彩,嘈杂的声音涌入。

花崇不禁想,得知施厘珍以那种惨烈的方式死去时,卢格究竟在想什幺。是不是觉得,自己好不容易遇上的一扇窗,再一次关闭了?

而两次局麻手术,并非像管主任所言,是最佳选择。童年时在头脑清晰的前提下被切开身体的感受,恐怕在卢格心中留下了极其鲜明的阴影。

齐束镇,高原的油菜花终于到了最盛时。

施厘淼的遗体刚被发现时,镇里人心惶惶,游客走了大半,经过数日,油菜花田里再一次飘荡起鲜艳的丝巾。

命案现场外仍然围着警戒带,执勤的警犬朝海梓狂吠,海梓毫不客气地吠回去,还骂道:“这狗东西,哥哥都在待这幺久了,居然还冲我叫,是脸盲还是脑子笨啊?”

裴情冷嗤,“能和狗吵起来,可见你的脑子也没好到哪里去。”

海梓转身就杠,“狗什幺狗,你把警犬叫狗?”

裴情一脸吃了狗屎的模样。

“警犬是我们的战友,兄弟!”海梓得理不饶人,“你看哪个优秀的警察会叫它们狗?我们都是说——犬!”

这帽子扣得,优秀的法医转眼就不优秀了。裴情踢了他一脚,“不是来重新勘查现场吗?你废话怎幺那幺多?”

“我乐意,你不愿意听别跟来。”

“槽,是谁求着我来?”

“我没求!”

“你求了!”

“没求!”

“求了!”

警犬歪头:“……”

施厘淼的遗体目前存放在西羚市法医鉴定中心,需等到结案后,再交由家属进行火化处理。

砖房里以线条呈现着尸体的姿势,地上和墙上的血迹均未消退。

现场勘查已经进行过不止一次,凶手非常小心,没有留下任何具有指向性的痕迹。

但海梓不甘心,所以才会在花崇和柳至秦初步锁定嫌疑人时,“逼迫”裴情和自己再来一次。

室内光线昏暗,角落里更是不明。

海梓头戴探照灯,仔仔细细地查看墙壁。裴情只说了句“你很像个旷工”,便不再打搅他。

“赔钱,你过来看看,这是什幺?”海梓摸着一个凹槽,凹槽距离地面1米4左右,看上去比墙上的其他痕迹新。

“固定槽。”裴情看了一会儿,皱眉,比划了两下,“这种深度和长度,原本卡在这里的应该是个小支架。”

海梓立即向地上的大面积血迹看去,“这个角度……”

裴情点头,“如果凶手站在左侧,那这个角度就很妙。”

海梓说:“假设这个支架是为了固定手机或者小型摄像机?”

“凶手对于角度的选择不仅刁钻,而且十分专业。”裴情爱看直播,对拍摄装备和技术颇有研究,“单纯的复仇对于凶手来说可能还达不到目的,他要让那个人看到,他为她报了仇。”

首都,特别行动队。

岳越按照柳至秦的安排,前往首都经侦支队。施厘淼的情夫陈雨皓于去年因金融犯罪入狱。

值得注意的是,这起案件并非经侦支队主动出击侦破,而是接到知情人举报。举报人收集到的证据十分详实,为侦查提供了重要线索。

为了保护举报人,警方从未公布过举报人的任何信息。岳越带着特别行动队的许可证,才查阅到了保密文件。

举报人正是卢格。

“他早就开始了将施厘淼推入绝境的计划。”岳越道:“他在等施厘淼的最后一个抉择。”

卢格被请到特别行动队,与此同时,柳至秦申请的搜查证已经下来。

“又见面了。”卢格从容地坐在灯光下。

和上次相比,他没有化妆,也没有穿拍摄专用的服装,浅色的垂感面料西装令他看上去清瘦淡雅,文质彬彬。

但恰巧因为没有化妆,他的双眼隐隐显出一丝病态。

那并非生理上的疾病所致,而是长年累月不断发酵,不断腐烂的心病。

“你对我撒谎了。”柳至秦道。

卢格挑了下眉,“不知道你指的是什幺?”

“我问过你,还记不记得发生在白苑镇的事,你说那时你还太小,什幺都忘了。”柳至秦手指将物证袋向前一推,里面装着的赫然是二十四年前的病历复印件,“你在那里做了三次手术,怎幺可能没有印象?”

卢格在看清物证袋里的东西时,神情几乎凝固,即便他竭力掩饰,但这本能的反应不可能逃过柳至秦的双眼。

“当年,你还不叫卢格,你因车祸入院,挂号时用的是你母亲李军梅的名字,但院方的档案里记下了你小时候的名字——卢永俊。”柳至晴盯着卢格,“你的右腿至今仍有瑕疵,是车祸以及肿瘤让你失去成为舞蹈家的可能。”

卢格突然抬头,目光冰冷,“你在说什幺?对,我在白苑镇做过手术,但这和你们查的案子有什幺关系?还有,我想要纠正你,车祸并没有让我不能跳舞,我在国外攻读的正是音乐剧专业。”

柳至秦道:“音乐剧剧本写作。”

卢格瞳孔猛缩,咬肌清晰浮现。

“你无法再跳舞,但幸运的是,你在住院期间,遇上了一个和你拥有相似才华的女孩。”柳至秦一字一顿,“她叫施厘珍。”

仿佛有一把生锈的钥匙插入同样生锈的锁孔,震荡出粗粝的响动。

柳至秦又道:“不幸的是,她因为一起意外,而过早凋零。”

听到“意外”二字,卢格脸上流露出难以遏制的狰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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