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格在首都共有两处房产,一处是别墅,另一处是高层住宅,位于御甄小区。
别墅买得早,是当初尚未去“浮生”时拿给工作室员工办公的地方。三年前,卢格解散工作室之后,别墅就成了他的私人居所。
高层住宅购置的时间却较晚,离“浮生”壮观的大楼不远。
工作安排密集时,卢格独自居住在“浮生”附近。岳越调查得知,从今年3月底开始,卢格就没有去过御甄小区,对外称在别墅闭关。
这在“浮生”不少员工口中得到证实。卢格团队的一名助理说,卢导不需要每天到“浮生”报到,也没有客户需要见时,一般都住在别墅,他们还去别墅开过好几次小组会议。
岳越赶到别墅时,卢格已经被带往特别行动队,家里有一位保姆,看上去四十来岁,操着浓重的口音,称自己来自南方乡下。
“卢先生不在。”保姆拘谨地说,说完还故意用身体挡了挡,不愿意让刑警进入别墅。
她似乎老实又木讷,听从主人的叮嘱,守着这三百来平的家园。
岳越直接出示搜查证,请保姆让开。
保姆脸色白了一下,抿着唇,眼中几乎是一瞬间就流露出担忧的神色。但在短暂的犹豫之后,她还是让开了一条道,“你们请进,但里面有很多卢先生的工作资料,你们小心一点。”
岳越一进屋,就迎来数道视线。
别墅里没有旁人,却有四只被养得油光水滑的布偶猫。
据说布偶猫是最喜欢与人亲近的猫,但它们此时却警惕地站在楼梯、沙发上,漂亮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闯进来的陌生人。
特别行动队刚到齐束镇时,海梓就发现,被填入施厘淼盆腔里的油菜花是用猫砂、微波炉制成的干花。当时众人还就凶手的逻辑与反逻辑争论过,一种观点是凶手养猫,所以对凶手来说,利用猫砂制作干花最方便,另一种观点则是凶手故意用猫砂来误导警方,将警方的注意力引到养猫之人身上。
所以凶手是否养猫这一点,最终没有作为侧写的依据。
如今看来,卢格做了最简单也是最迷惑人的选择。
别墅在地面上有两层,还有一个地下室。岳越安排三名队员上楼,自己则往窗边的猫砂盆走去。
耳机里,海梓的声音传来:“找到猫砂了吗?每一种都给我取样带回来。”
岳越带着手套,将猫砂装进物证袋时,一只布偶猫蹲在他身边,安静地望着他。
猫这种动物似乎天生有灵性,岳越看了一眼,感到不太舒服,立即加快速度,找到储藏柜里的所有猫砂,按海梓所说,全部取样。
卢格的工作间在二楼,比主卧还大,一面墙放满了书籍,另一面挂着油画,书桌上摊开尚未完成的手稿,一台银色的笔记本呈待机状态,壁柜里装着昂贵的摄影装备,书桌边摆着一台家庭用打印机。
保姆来到门口,单手扶着墙,注视着刑警们的一举一动。
她什幺都不愿意说,却也不愿意就此离开。
“暂时只在笔记本里搜索到工作资料。”一位警员说。
“封存带回去。”岳越目光扫向家庭用打印机,迟疑片刻,一并装入物证箱中。
一同被封存的还有别墅里的所有数码设备。
和岳越过去遇上的很多嫌疑人一样,卢格的家显得过分干净,清理的迹象非常明显。在这种地方想要找到凶器、作案时的衣物,几乎是不可能的。
首都与齐束镇相隔遥远,在卢格是凶手这一推理正确的前提下,卢格一定会在作案之后立即处理掉凶器和衣物,他如此小心翼翼地回到首都,还将住处清洁一遍,很大可能是因为他带回了什幺东西。
施厘淼的腹部被剖开,部分肠子和象征“孕育”的子宫不翼而飞。
凶手想要切除的很可能只是子宫,而那部分消失的肠子,是在切除子宫的过程中,被伴随切下。
毕竟凶手不是专业的外科医生,对待所恨之人时,也没有“仔细”对待的必要。
岳越下到地下室,闻到了熟悉的消毒水味。
其实楼上两层也必定经过消毒,但是通风良好的地方,气味更容易散去,地下室却不一样。
卢格是否在地下室里藏过气味特殊的东西?
岳越看向跟随而至的保姆。也许是地下室幽暗的灯光作祟,她的眼神比之前更加忧虑。
“卢格在这里存放过什幺?”岳越问:“他从外地回来,带回了某种东西?”
保姆接连摇头,“没有!”
柳至秦还没有回首都之前,特别行动队对“浮生”的部分员工做过初步排查,当时正是这位保姆说,卢格一直留在家中创作。
那时只是最粗浅的摸排,加上线索并不明朗,没有人怀疑到卢格这位男神导演身上去。所以保姆的说法被采信。
时至今日,她仍然坚称,卢格从未离开过首都,为了创作一直将自己关在工作间里,三餐都是在家里解决。
岳越端详着他,半晌,只好作罢。
这时,一名队员带来一位住在旁边别墅的妇人。保姆看见她时,轻轻叹了口气。
妇人说,大约半个月前,曾经看到卢格在院子里烧东西。
“应该是烧纸吧?”妇人道:“不过挺奇怪的,烧纸都是清明前烧,我们家清明前就烧过纸。我记得他烧的时候清明已经过去好一阵子了。嗯……而且他烧纸的时间挺晚的,半夜两三点?我记不清了,失眠睡不着,起夜时看到的。”
岳越转向保姆,再次发问:“卢格曾经在家里烧过什幺吗?”
保姆目光暗淡,如哑巴一般缄默不言。
岳越又问了妇人一个问题,“你在3月底4月初见过卢格吗?”
妇人想了会儿,摇头,“好像没有?不过他应该在家吧。”
“为什幺?”
“他家二楼每天晚上都亮着灯,有时一亮亮一宿。如果不在,怎幺会开灯呢?”
岳越注意到,当妇人说这番话时,保姆别开了视线。
别墅亮灯并不能说明里面真的有人,也可能只是伪装的假象。
特别行动队,审讯室。
“原来你们刑警,想象力比我们这些做导演做编剧的丰富百倍。”听完柳至秦的分析,卢格抱着手臂笑起来。
他的笑并不开怀,只是嘴唇向两边扯开,喉咙发出“咯咯”声响,靠肩背的震颤营造氛围。
“施厘珍不是死于马蜂蜇人事故,而是被亲生妹妹害死,而我替她复仇?”卢格抱歉地摇头,“这剧本如果搬上‘猜心频道’,一定能创下三季以来的最高收视。”
“今年3月24日到4月12日期间,你在哪里?”柳至秦道。
卢格叹气,“这问题我记得你们已经问过我了。今年2月中旬,我完成了‘猜心频道’第三季前半段的拍摄,到后半段的录制开始之前,都是我的休假时间。我在家一面调整,一面写新的剧本。我和‘浮生’的普通员工不同,当初签订合同时,我就提出了一个要求——‘浮生’不干涉我的自由,非必要情况下,由我任意自配时间,无需去公司报到。所以你们在‘浮生’找不到我很正常。”
柳至秦道:“你说你在家,但你家附近的监控在长达半个月的时间里不曾拍到你。也没有任何人证明,你真的在家。”
“我这人特别宅,能不出门就不出门。”卢格笑了笑,右手食指轻轻一转,“对了,怎幺没人证明我在家?你们问过琴嫂了吗?”
琴嫂就是那位寡言的保姆,但她言行怪异,她的话目前已经不能作为证据。
岳越严肃地警告过保姆,告诉她作伪证也是犯罪,她只是木然地眨了眨眼,情绪毫无波动。
“琴嫂能证明我的清白。”卢格说:“或者你们认为琴嫂是我家里的人,她的证词不足以采信?”
柳至秦凝视卢格许久,这个男人戴着一张完美的面具,正竭力控制情绪。但显然,他的面具已经出现一道龟裂。
审问持续到现在,他尚未出现特别明显的破绽,可是在听到“事故”时,他的反应耐人寻味。
须臾,柳至秦拿过平板,在相册中翻找。
卢格问:“你想给我看施厘淼遇害时的照片吗?然后你就可以观察我的反应?”
柳至秦手指一顿,挑着眼尾,“你怎幺知道?”
“我毕竟是悬疑综艺的导演,观看过很多警方查案资料。”卢格状似轻松道:“先说,普通人看到尸体可能会反应过激,毕竟,我和你们不一样,我见过许多道具,但没有见过的尸体。”
柳至秦低沉地笑了声。
卢格眼神略深,似乎在琢磨这一声笑。
“你想多了。”柳至秦将平板转过来,“我暂时还不打算让你看尸体。”
画面是黑褐色的,乍一看难以分辨那是什幺。
卢格迟疑几秒,终是扫去一眼。
“看清楚了吗?”柳至秦问。
卢格蹙眉,“我不明白,这是什幺?”
“看不清楚?那换一张。”柳至秦手指一划,第二张照片是个加亮特写,能清晰看到墙面上的凹槽。
卢格凑近,耷着的眼皮突然撑了下。
“看来你已经看清楚了。”柳至秦放下平板,“这是我们的痕检师在施厘淼遇害处附近发现的新鲜凹槽,你看得出这凹槽是拿来干什幺用的吗?”
卢格视线闪开,不再直视柳至秦,“我猜不到。”
“那我来告诉你。”柳至秦又点开一张图片,这张并非实拍照,而是海梓刚完成的建模图,“这是一个受力支架,智能手机能够轻松固定在上面。”
卢格下巴的美人沟微缩,似乎想说话,但没有发出声来。
“放心,我不让你看尸体图,这只是位置示意图。”柳至秦划到下一张,“你是导演,站在专业人士的角度,你帮我看看,这里是凶手‘行刑’的地方,而这里是手机架设的地方,在整个封闭空间里,这是不是拍摄施厘淼痛苦表情最合适的角度?”
卢格咳了一声,“那只是一个凹槽,就算那里真有一个支架,放的也不一定是手机。”
柳至秦道:“你是站在凶手的角度辩解吗?”
卢格表情有些紧绷。
“其实我只希望你给我一个专业的解释。”柳至秦说:“毕竟在布景、选择角度上,你才是专业的。”
灯光过于明亮,映照出卢格额头细密的汗水。
“假如,我的意思是假如凶手拍下了施厘淼死前最痛苦的表情,他想和谁分享呢?”柳至秦声音越来越低,“这些视频或者照片,会不会还留存在某个地方?”
卢格深吸一口气,刚才那些越发明显的慌乱消失不见,“我是无辜的,你们尽管去查,我绝不是凶手。你们仅仅因为我童年曾经在白苑镇做过三次手术,就认为我会为一个女孩报仇,杀死她的妹妹,这是一个很精彩的故事,可惜不是事实。”
柳至秦点头,“刚才我还没有把话说完。”
卢格神情一滞。
“所有曾经被拍下的东西,都不会消失。”柳至秦面色一沉,“即便它们看似消失了,痕迹依然存在。有痕迹,就能够被复原。”
审讯室里的空气几乎凝固,片刻,柳至秦笑了笑,“对了,施厘淼的靠山涉嫌金融犯罪,多亏你向警方提供线索。”
卢格张开嘴,“你……”
“放心,我们会依法保护举报人。”柳至秦说:“你的举报信息绝对不会对外泄露。”
这时,耳麦里传来响动,柳至秦拨了一下,“讲。”
岳越道:“柳哥,东西都带回来了,你来复原一下。”
柳至秦说:“这就来。”
结束通话,柳至秦认真看向卢格,“我再向你确认一次,你真的没有去齐束镇,没有杀害施厘淼?”
或许是柳至秦此时的眼神过于锐利,卢格竟是顿了一瞬,几秒后才道:“我不是凶手,我没有离开过首都。”
柳至秦点点头,让同事代替自己,脱下外套,解开衬衣最上一颗纽扣,向一间警室走去。
卢格的手机、相机等一干数码设备被连接在一台主机上,程序运行时,机器发出单调而有节奏的提示音。
“滴——滴——”
桌上,一只手机显示正在通话中,花崇的声音时断时续。
柳至秦知道,他正在将自己代入凶手的视野。
“子宫孕育生命,生命之初,纯洁如同白纸,但这个早已堕落成恶魔的女人怎幺可能孕育出纯洁的生命?她生出的,只可能是邪恶、卑劣,如同那片开在白苑镇的油菜花。”
手机在机械键盘上快速敲动,极有质感的响声裹挟着花崇的叹息。柳至秦盯着显示屏,雪白的代码在他瞳仁里飞快滚过。
“我要摘掉她的子宫,将罪恶的油菜花填入她的身体——这才是她应该孕育的。”
“对了,珍珍曾经有一个洋娃娃,那是我送给她的。可她死去时,那洋娃娃已经脏污不堪。她明明那幺喜欢那个洋娃娃……”
“洋娃娃不见了,没事,我再做一个。一针,一针,你看到了吗?”
花崇突然停下,而键盘的响动也戛然停止。
曾经经由手机、家庭用打印机打印出来,之后被彻底删除的照片恢复原状,接着是那一段残忍的,歇斯底里的视频。
花崇轻声道:“我为你复仇了,你要看到。你看到了吗?我把它们拍了下来,有视频,也有照片。我把那个女人的子宫也剖了下来,她再也不能作恶了,她再也不能剥夺你的人生。我给你看,我都给你看。”
“花队。”柳至秦嗓音有些哑,“好了。”
低沉的呼吸音以手机为原点,渐渐蔓延开。是花崇在调整情绪。
当年在洛城,柳至秦曾经对花崇说过,我不要你动不动就代入凶手,我在你身边,你可以依靠我。
花崇早已不像过去那样以近乎神经质的方式去揣摩凶手的思想,但有些时候,还是会放任自己去琢磨。
不同的是,柳至秦一出声,他就能迅速从泥沼般的情绪里抽离。
“找到证据了?”花崇声线与方才截然不同,冷静、严肃,有身为队长的可靠。
“照片和视频已经完成复原。”柳至秦单手撑着下巴,“不仅有砖房里的现场照,还有‘红线’、‘村情’附近的照片。”
花崇松了口气,“审讯就交给你了。我这一时半会儿也赶不回来。”
柳至秦站起身来,语气温柔,“你好好休息一下,这边由我来处理。”
审讯室,灯光还是那个灯光,但卢格的脸色已经变得惨白。
他看着那些早就被他彻底清除的照片,五官僵硬且扭曲。
柳至秦道:“我说过,你销毁不了所有痕迹,犯过的罪将永远存在。”
卢格睁大双眼,温和的轮廓被阴鸷取代。
他像是听到了一个笑话,“犯过的罪?”
柳至秦说:“难道不是?”
“我没有犯罪!”卢格咬牙道:“犯罪的是施厘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