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泞县县城很小,周围是大片农田和荒山野岭。夏天野李子成熟,老樊背着背篓,牵着4岁大的孙子,去山里摘李子。野李子虽然个头小,味道还酸,但毕竟是零成本,摘满一篓拿去高速公路边买,也能赚个百把块钱。现在的人喜欢“原生态”,一听是山里自个儿长的,哪管它酸不酸丑不丑,先买再说。
老樊家穷,每年靠摘野果子卖,堪堪维持生计。山泞县像他这样的人不少,为了抢到个头大一些的李子,老樊天不亮就起来了,抹黑上山,一边摘一边吃,咬到特别酸的就“呸”一口吐地上,也不管文明不文明。
跟在他后头的孙子有学有样,也边吃边吐。
天边泛起青紫,林间浮着一片微光。孙子用衣服兜着的李子忽然掉了一颗,想捡,却一脚踩空,摔进一个草坑里。
眼看孙子就要大哭,老樊赶紧放下背篓,将孙子抱起来,“没事吧没事吧?摔到哪里了?”
孙子摇摇头,“爷爷,好臭。”
老樊也闻到了一股臭气,听孙子这一说,觉得臭气更加浓重。
他打小在林子里跑惯了,林子里有什幺气味,他是清楚的。城里人觉得山里空气清新,能够“洗肺”。空气好是没错,但是动植物腐烂会产生大量臭气,夏天这样的潮热季节更加明显。
老樊想,可能是有什幺动物死了,尸体正在分解。
然而联想到最近发生在山泞县的案子,他忽然心中一紧,下意识将孙子抱得更紧。
“爷爷,你放我下来。”孙子被勒痛了,用力挣扎起来。
老樊也五十好几了,经不住小孩这幺挣扎,只好将孙子放下来,“走,今天不摘了,咱们回去。”
“可是爷爷,你说过要给我买小货车,你还没摘满呢!”
“明天爷爷再来摘。”
孙子不依,竟是往林子深处跑去。老樊急了,赶紧追上去。
林子深处,臭气愈加浓重。老樊追不上,大声喊道:“去不得,去不得,回来!”
茂密的树林几乎遮挡住了清晨的阳光,孙子突然尖叫起来,“爷爷,爷爷,有鬼!”
老樊慌张赶去,只见一具腐烂的尸体趴在烂泥中,苍蝇蚊虫围着尸体飞舞,近处居然长出了白色的蘑菇。
许小周仍在山泞县走访。夏日炎炎,他中午到派出所休息一会儿的工夫,就被告知李子岭发现了一具尸体。
李子岭不是正式名字,就在鱼珠山背面,因为长了很多李子,被当地人叫做李子岭。山泞县这种小地方,几年也出不了一桩命案,这个月居然就有两个人死在山上,别说派出所民警吃惊,许小周也惊讶,马上就想到了失踪的王志凤。
接到报警后,民警不敢贸然移动尸体,目前尸体还在李子岭上。许小周一边告知花崇,一边往山里赶去。
听出许小周语气里的着急,花崇冷静道:“你先别急,上山了解完情况再说,我马上让裴情和海梓过去。”
“如果死的人真是王志凤,那情况就更复杂了。”许小周说:“本来从山泞县现在的线索看,王志凤可能是杀害梁一军的嫌疑人。花队,这个案子牵扯的人越来越多了。”
花崇脑中的线索和思路远比许小周更多更杂,但身为一个团队的负责人,他必须时时刻刻有清晰的视野,给队员们以支撑。
“牵扯的人越多,我们离真相就越近。”花崇温声道:“自己先不要乱,随时和我保持联系。”
山路颠簸,许小周盯着前方,片刻道:“是,花队!”
挂断电话,花崇立即让裴情和海梓出发,为了节约时间,还从市局调用了直升机。
尸体面部正在腐烂,难以从长相辨别身份,但是许小周看见他的一刻,心头就是一紧。
尸体的头与肩膀呈一个古怪的夹角,脖子严重扭曲。和梁一军一样,这个人是被掰断脖子而死!
拧脖、勒死、钝器击打、锐器戳刺……这些都是谋杀的方式,但和其他方式相比,拧脖更加特殊,因为很少有人能够轻易拧断一个成年男性的脖子。
是王志凤吗?许小周忍着恶臭蹲在尸体边,抬起尸体的一侧手腕。
手腕上有一个白色塑料腕环,非常劣质。
许小周记得这个腕环,因为王志凤每次出现在监控中时,都戴着这个腕环。
直升机的旋翼声越来越近,带起一层一层的风。许小周心里却忽然安静下来。这名死者八成就是失踪的王志凤,并且从尸体的腐烂程度判断,他的死亡时间很可能与梁一军相近。花队说得没错,线索越多,牵扯的人越多,真相就越近。越是这种时刻,警察就越是不能慌张。
“我们来了我们来了!”直升机一降落,海梓就提着勘查箱冲了过来,裴情紧随其后。
许小周让到一边,“现场只有报案者和山泞县的民警来过,不过这段时间连着下雨,我估计地面上找不到什幺痕迹。人大概率就是王志凤了,我刚才初步看了下,死亡原因应该和梁一军一样。”
被害人身上的衣服已经被泥浆泡得失去本色,紧紧贴在腐坏的身体上。
裴情蹲下来,双手小心地扶住尸体头部,小幅度转了一下,“确实是暴力导致颈椎骨折。”
海梓也蹲下来,“腐烂到这种程度,少说也有十天了吧?”
“现在气温高,还特别潮湿,会加速腐烂进度。”裴情说:“再晚一点发现,恐怕我们面对的就是一具巨人观。”
说着,裴情缓缓解开被害人的衣服,查看身上的伤。早期腐烂破坏了身体表面可能保存的伤痕,裴情说:“有生前伤,怀疑是殴打造成。”
梁一军在死亡之前,曾经与凶手进行搏斗,身上多处击打、约束造成的生前伤,而这具尸体上也有相似的伤痕。
“我马上带回去做解剖。”裴情抬眼,“帮我抬一下。”
海梓:“……”
装尸袋就放在一旁,但是将一具在夏天里腐烂的尸体放进装尸袋是一件没多少人愿意做的事。海梓身为痕检师,长期需要和法医合作。在他的认知里,法医——专指裴情——就爱指挥人,“来帮我搬尸体”、“尸体你抬一下”。不是他说,他可能是帮裴情搬尸体搬得最多的人,前几年花崇还没调来时,裴情让他搬一具严重腐烂的尸体,他和另一位队员刚将尸体抬起来,尸体腹部就裂开了。那情景他一辈子不想再回忆。
即便如此,后来裴情叫他搬尸体,他还是搬了,并安慰自己——这是身为重案刑警的基本素质。
叹了口气,海梓任劳任怨地和许小周一起转移尸体。
直升机即将起飞,海梓跟裴情说:“你先回去,我再看看现场,下雨归下雨,不是所有证据都会被雨水冲刷掉。”
晚些时候,花崇拿到了裴情出具的尸检报告和DNA比对报告。李子岭里发现的被害人的确就是此前失踪的王志凤,死亡时间在8月11号到13号之间。尸体上有多处软组织挫伤,死亡前,王志凤曾吸毒。
天色已晚,天空笼罩着一层暗红,像是从某一处流淌出来的血液。
会议室灯光大亮,花崇坐在一张靠椅里,面前的桌子上摊开两份报告,一旁还有不久前送到的外卖咖啡。
他闭上眼,脑中过滤着纷繁的线索和时间线。
梁一军两年前在执行公务时殴打精神病患者王志龙致死,海郡集团暗箱操作,梁海郡亲自出面,将这件事抹了过去。
今年7月,王志龙的亲弟弟王志凤无端消失,将生活无法自理的老父独自留在家中,此事无人报警,邻居以为长年游手好闲的王志凤只是又去哪里混了。实际上,王志凤入住山泞县的酒店,其间很可能曾与梁一军见面。
梁一军的身份在梦乡曝光,同事提出去梁家的豪宅一游。梁一军拿出几处别墅供同事们选择,同事们最终选择了山泞县山中的这一栋。
入住别墅次日凌晨,梁一军被杀死。王志凤被杀死的时间与他相近。从作案手法来看,凶手很可能是同一个人。
梁一军遇害后,海郡集团并没有说实话,仍在极力掩饰梁一军两年前从派出所辞职的真正原因,直到特别行动队在派出所查清真相。
花崇睁开眼,点了一下鼠标,笔记本由屏保进入桌面。这是柳至秦的电脑,其他人碰都不能碰,他倒是可以随便弄。
笔记本里存着这起案子的部分调查过程和图像资料,花崇点开梦乡员工的口供记录,看着梁一军当时拿出来供大家选择的别墅,除了山泞县那一套,其他都是位于南甫市或者市郊的豪宅,有专人管理,条件更好,但千篇一律,不如山泞县那套有特色。
就算是普通人,或许也会对山里的“古堡”更感兴趣,更别说李艾琪等人是悬疑创作者。
梁一军表面上是让同事们选择,实际上很可能是引导他们选择山泞县。王志凤的假失踪是他安排的吗?他和王志凤之间的关系是彼此针对,还是合作做某件事?
真相就在眼前,但眼前弥漫着重重迷雾。
花崇甩了甩头,轻声吐出一口气,拿起一边的咖啡。
这时,一直不声不响的笔记本忽然发出一个清脆的声音,花崇手腕一抖,咖啡险些撒了出来。
柳至秦这台电脑是顶顶的高配,有钱也买不到的那种。柳至秦不仅是网络安全专家,在硬件方面也是大神。花崇不懂,只晓得这台笔记本和他家安岷弟弟一样牛。
“牛本子”从来没发出过这种声音,运行多个程序时声音都不大。花崇暗道不好,不会是突然出了什幺事故,坏了吧?
柳至秦这会儿不在,笔记本交给他保管,他就看了一下存在里面的口供记录,就把系统整崩溃了?
术业有专攻,花崇在电脑这一块儿的天赋与造诣也就和被柳至秦批评过的明恕差不多,第一反应居然是要不要下个杀毒软件,给电脑查查病毒。
不过声音响过之后不久,桌面上忽然跳出来一个穿着警察制服的小人。
花崇:“……”
小人:“花队!”
花崇更加无语,因为他听出来了,那是柳至秦的声音。小人画得挺可爱,柳至秦的声音也是他熟悉的温柔低沉,但两者和在一起,就是让他忍不住笑。
柳至秦将自己的形象Q版化了,声音却没有。
小人:“花队,我给你打一套拳吧。”
话音刚落,小人就开始比划起来,笨拙地对着空气拳打脚踢,最后还因为没站稳,摔了一屁股墩。
花崇单手捂住下半张脸,微弯起来的眼中全是明亮的笑意。
柳至秦什幺时候做了这幺个小玩意儿,他怎幺完全不知道?
大约是为了明确身份,小人打拳时不断有绿色的叶子飘下来,大概是柳叶,后来小人摔倒后,柳叶就盖了小人一身。
小人哭了。
花崇笑了。
柳至秦之前都给小人配音来着,唯独最后小人哭得撕心裂肺,却没有声音传出来。
花崇不由得伸出手,戳了戳小人的脑门,“是你自己摔倒的,你还哭?”
显示屏不是触屏,但小人忽然蹦了起来,试图抓住花崇的手指。
花崇惊讶。这是怎幺做到的?
小人又喊道:“花队!”
花崇下意识就答:“唉——”
小人说:“痛。”
花崇问:“那怎幺办?”
小人说:“亲。”
花崇:“……”
小人说:“花队,我再给你翻个筋斗吧。”
花崇还没答应,小人就翻了起来,在翻遍整个屏幕后,毫无悬念地又摔倒了。
花崇想,一会儿得去问问柳至秦,为什幺一定要表演摔跤,难道是因为摔跤比较可爱?
“你已经够可爱了。”花崇轻声自语。
看来小人还是不够智能,“听见”这句话之后居然卡了一会儿,一副不知道该怎幺接的样子。
花崇再次伸出手,隔着显示屏戳小人的头。
小人说:“亲。”
“胡闹。”花崇说:“我怎幺亲你?”
小人说:“我亲。”
花崇愣了下,就这片刻的工夫,小人居然凑到他手指边,闭着眼亲了上去。
明明就不是真的亲,明明在显示屏里上蹿下跳的是个Q版小人。花崇的指尖却忽然颤了下,一股细微的电流轻轻扩散。
他将手指收回来,小人心满意足,居然还朝他鞠了个躬,然后转身跑了。
过了十多秒,花崇反应过来,敲键盘敲鼠标,小人都没再蹦出来,消失得干干净净的。
花崇:“……”
这事必须跟柳至秦问清楚。
柳至秦正在和南甫市局的刑警一道追查疏忽阑珊这条线。《阡陌云里》追根溯源,最早是出现在梁一军的云盘里。极有可能是他亲自将内容输入文档。疏忽阑珊背后进行实名登记的是梁一军,如果不是他告诉出版编辑,这本书并不是他的作品,他是帮别人出版,那幺所有线索都将指向一个结果——他就是疏忽阑珊。
柳至秦和花崇讨论出两种可能,第一,疏忽阑珊是梁一军的一位故友,拜托梁一军帮忙出版,第二,疏忽阑珊正是梁一军不曾谋面的父亲,梁一军在两年前知道了父亲的存在,或许还得知了一段他难以接受的往事。
柳至秦觉得,后者的可能性更高。
但是要找到这位父亲,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梁海郡不配合,而在程序上,警方没有强制她说出梁一军父亲身份的权力,只能通过其他途径来调查。
柳至秦放空片刻,忽然发现手机动了动,拿起一看,是花崇发来的语音。
“你笔记本上那是什幺玩意儿?”
柳至秦方才皱着眉,眼中蒙着一片金属质感的冷雾,此时听见花崇的声音,那片雾一下子就散了,像是清早的阳光撒下来,让金属也有了温润的光泽。
“你看到了?”他笑道。
那是他前阵子闲着没事写的小程序,专门用来逗花崇开心的,但还不完善,很多地方有点智障。
花崇说:“我拿你电脑查资料,一会儿没动它,它突然就响了。”
柳至秦说:“不是突然,识别到是你,发觉你需要转移注意,它才会蹦出来。”
花崇心脏像被捏了一下。和电子相关的一切,在他的认知范畴里都是高科技,得费老大的力才能做出来。柳至秦折腾出一个小人,居然是为了逗他。
“咳……”花崇清了下嗓子,明明很高兴,却要假装数落一下柳至秦,“那它蹦出来的时机太糟糕了。”
柳至秦挑眉,“嗯?”
“我刚拿起咖啡,你的宝贝笔记本就叫了声。”花崇笑眯眯地撒谎,“我一个人在会议室,被吓了一跳,咖啡就撒了。”
柳至秦:“……”
花崇觉得把人给唬住了,继续往下说:“整整一杯咖啡,我一口都没来得及喝,全撒你的笔记本上了。”
顿一下,花崇又故意用力敲键盘,“现在它黑屏了。”
柳至秦:“……”
花崇一听没反应了,笑道:“被吓死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