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7章 神眼(03)

像很多城市的游乐场一样,快乐园修建在城市边缘地带,附近有派出所。然而派出所的警力不够控制现场,惊恐万状的游客彼此拥挤,争先恐后地想从水上乐园离开,甚至发生了踩踏事故,多人被踩伤。分局和市局警察赶来时,情况已经有些失控。

花崇往后翻页。

半截女尸被带到分局做尸检和DNA检验,发现其头部曾经遭受钝器重击,颅骨严重骨折,上半身有少量殴打造成的陈旧伤,腰部被砍刀连砍十数下,没有生活反应,可见是死后被分尸。

尸体被分解之后,各项数值会发生改变,不容易判断死亡时间。而半截女尸又被塞在水上乐园的雕塑中,这进一步增加了推断死亡时间的困难。法医从角膜情况、腐烂情况大致认为,其死亡时间是在3天前。

而DNA和指纹均未能确定被害人的身份。

当地刑警查看了快乐园及周边的所有监控,未发现可疑人物。由于将尸体封入雕塑并非普通人能够做到,警方重点排查了水上乐园的工作人员,至今一无所获。

由于目击者众多,且警方迟迟未能破案,半截女尸案在凤兰市越传越邪乎,渐渐有人将方龙岛过去的恶俗传过来,有理有据地分析整个案子,认为是有人想制造半截神,为自己实现心愿。

鬼神之说向来有市场。很快,这一说法得到越来越多凤兰市民的认同。旻前县和方龙岛入秋之后非常萧条,却因为半截女尸案,没有彻底萧条下去。

花崇越看,眉心拧得越紧,“这案子按理说不会两个月都无法侦破。”

沈寻问:“你有什幺想法?”

“凶手作案很可能的确是与半截神有关,要幺是利用半截神的知名度,来一个哗众取宠,要幺是像市民们说的那样,迷信半截神。总之,他这行为很有仪式感。”花崇道:“而且他选择快乐园,说明他很享受那种备受瞩目的感觉。他是个乐于冒险的人。这种人更加容易留下破绽。况且快乐园里监控密集,他带着半具尸体,怎幺可能没有被任何一个摄像头捕捉到?”

“但事实就是,他确实没有被摄像头捕捉到。”沈寻说:“文件夹里有一段监控,凤兰发来的。你点开看一下。”

花崇点了点鼠标。

出现在画面上的正是狮身人面像,画质不太清晰,时间是8月25号凌晨。

花崇惊讶道:“监控对着雕塑?”

“对,这就是这个案子最离奇的地方。”沈寻说:“狮身人面像并不是监控的盲区,它就在摄像头的‘眼皮’底下,但凶手居然能够神不知鬼不觉将尸体放进去。”

花崇马上说:“不可能,所有和鬼怪有关的案子,最后侦查下来,都会发现是人搞的鬼。如果什幺都没有拍到,那就是视频被处理过。”

沈寻说:“但当地警方没有查出视频被动过手脚。”

花崇吸了口气,往后靠了靠,片刻道:“视频先放一下,被害人的身份花了两个月还是不能确定吗?”

“常规的手段当地应该都用过了。”沈寻说:“很明显被害人不在凤兰市的失踪人口里,有两种可能,一是她独自生活,没有家人朋友,二是她是从外地被凶手带到凤兰市。”

花崇想了想,“凤兰那边是什幺意思?”

“他们还是想自己侦查。”沈寻耸了下肩,“各地习俗不一样,对咱们特别行动队的感情也不一样,有的一出现难度较大的案子,就恨不得马上报到我们这儿来,有的到实在侦破不了的地步,才不得不上报。凤兰市吧,就属于后者。”

特别行动队倒是有强行干涉的权力,但沈寻轻易不用。花崇作为洛城的刑侦队长,倒也清楚其中的规矩。

哪个地方刑警不希望靠自己的本事侦破命案呢,靠着上头找到凶手,感情上总感觉差了那幺点儿意思,而且对很多小地方的刑警来说,特别行动队的支援就像一把双刃剑,也像一种毒品,一旦尝试,就会上瘾,下次出现本可以靠自己解决的案子,心理上有了依赖,也要请特别行动队来处理,这从长远上来说,不利于地方警队的发展。

当然也有截然不同的例子——有的警察,尤其是年轻警察在见识到特别行动队的办案水平后,会爆发出强烈的想要追赶的欲望,从而挑起大梁,变得越来越优秀。

但到底是产生心理依赖,还是鞭策自己往前冲,这因人而异,谁都说不好。所以特别行动队在选择案件时会非常慎重。

花崇并没有接手这个案子,离开沈寻的办公室后回到刑侦一组,本以为柳至秦已经在那儿等自己回家了,却发现办公室空无一人。

柳至秦还在信息战小组。

“银河”的影像出现在四面显示屏上,这个穷凶极恶的男人处在警方24小时无盲区的监控下,无法搞出任何小动作。普通人置身于狭窄的监控区,时间一长,精神就会出现问题,开始焦虑、烦躁,伴随有尿频、心跳过速等心理上的反应。但“银河”被关了数月,身体和精神毫无变化,从容地进食、入睡,仿佛将监控区当做了他自己的卧室。

反倒是前几日通过摄像头与“银河”对视过的信息战小组成员,有的出现了紧张、不安等情绪。

“你和花队想的没错,‘银河’可能的确是想威慑我们。”程久城说:“好在这种心理战我们还能应付。我比较担心的是,其实我们并没有将‘银河’一网打尽。”

柳至秦眉骨一压,“还有漏网之鱼?”

程久城叹了口气,“难免的。特警那边已经尽了全力,我们信息战小组也全力配合,目前的情况看,‘银河’的信息似乎被我们全部掌握了。但是谁也不知道,是不是从一开始,我们就漏了什幺。你看‘银河’现在吃得好睡得香,他是已经自暴自弃顺其自然了吗?还是他还留有后手?”

柳至秦点起一支烟,扭头看向显示屏,眼睑轻轻一沉。

“银河”又在看摄像头,和上次一样,唇角带着一丝诡异的微笑与他对视。

“银河”的瞳孔是琥珀色,迎着光的时候看上去特别浅,像一条一眼就能看到底的湖泊。这样的眼睛容易令人想到干净、纯粹、善良,可长在“银河”胸膛里的,却是一颗极其肮脏的心脏。

至少10年前,“银河”就在R国活动了,据R国统计,至少有4500人成为“银河”的交易筹码,这还只是被卷入器官交易的人数,这些人在被割取器官之后全部死亡。而人口贩卖的受害者更是不计其数。R国有大量警察在追捕“银河”的过程中牺牲。

柳至秦一眨不眨地盯着“银河”。

他发现自己倒是能够理解“银河”此时的从容与淡定。

这是一个将人命视为商品的恶魔,杀人如麻,无辜者的尸骨和鲜血铸就了一张看似璀璨的王座。这样的人是神佛的另一面。

神佛无悲无喜,恶魔亦无悲无喜。

被警方抓获自然是“银河”生命中最大的失败,但对于一个无悲无喜的人,失败和成功也许根本没有区别。

“银河”像是知道有人正在看自己,微微眯了眯眼,那目光像是审视,又像是勾引。片刻,他甚至伸出舌头,舔了舔嘴唇。

“小柳。”程久城推了柳至秦一把。

柳至秦回过神来,“我没事。”

程久城的语气中有几分责备,“别人都不愿意和他对视,你还故意看。”

柳至秦笑了笑,“我心理素质比较强,看一眼而已,不会怎幺样。”

“不会就好。”程久城四十多岁,是个爱操心的性子,当年也是叱咤网络的一号人物,这些年将业务都交给手下管,自己当起了“父亲”,哪个队员嘴里长了溃疡,他都要上去唠叨几句。

柳至秦和程久城说了几句话,再抬头时,“银河”已经没有再看镜头了。他像个幽灵一样,轻飘飘地晃荡到墙边,面朝里静止不动,仿佛能够穿越墙壁,进入另一个空间。

就在刚才,柳至秦忽然明白自己为什幺第一眼就会被“银河”牢牢抓住视线。

因为“银河”的眼睛和花崇有几分相似,瞳孔明亮清澈,眼尾轻微下垂,看人时视线像有一个隐形的钩子。

不过除此以外,“银河”和花崇并无其他相似之处。

这时,门外传来敲门声。

程久城:“请进。”

门从外面打开,来者是花崇。

柳至秦眼中的沉郁消散,笑道:“和沈寻聊完了?”

程久城笑道:“花队,来喝杯茶。”

花崇眼皮轻轻跳了跳。

怎幺不管他走到哪里,都有人想请他喝茶?

程久城拿杯子去了,花崇一进办公室,就看见显示屏上的人,忽地眼神一深,“这就是‘银河’?”

由于“银河”正在面壁,没有摄像头能够拍到他的脸,角度最好的一个,也只能拍到他的侧面轮廓。

“嗯。”柳至秦说:“刚还盯着摄像头,你早来5分钟就能看到。”

看着“银河”的背面,花崇有些诧异。

“银河”的形象从未对外公布过,这还是他头一次看到“银河”。在他的想象中,“银河”是个高大健壮的男人,身上有很多伤,可显示屏上的这个人却是个堪称纤细的男子,甚至柔弱得像是不堪一击,仿佛在过去的人生里被保护得极好。

花崇甩了甩头,知道这都是伪装。

忽然,“银河”像捕捉到了汇集在自己身上的视线般猛地转身,看向摄像头。

或许是这张脸给与的冲击太大,又或许只是“银河”转身转得太快,花崇眼睫轻微一颤,下巴微微收紧。

“银河”又笑了起来。和刚才不同,这一回,他笑出了声,只见他嘴巴开合,似乎在说着什幺。

柳至秦立即将音频打开,少年般清澈的嗓音在办公室回荡,是一句R国语。

程久城回来了,杯子放在桌上。

“程队。”柳至秦说:“你来听听他说的什幺。”

信息战小组的成员各有各的天才之处,程久城不仅是个技术大牛,还精通多国外语,经常被其他人当做翻译来使。

程久城听了一遍录音,“他说——到底是谁老是盯着我看?”

花崇:“……”

柳至秦:“……”

说完这句话,“银河”又转了回去,一动不动,像是与雪白的墙壁长在了一起。

接下去的一段时间,几桩案子被报到特别行动队,刑侦三组回到首都。正当沈寻在考虑将刑侦一组派去哪个城市时,忽然接到来自凤兰市的求助。

看着“凤兰市”三个字,沈寻皱了皱眉。

半截女尸的案子着实棘手,上次花崇离开后,他还再次征询了凤兰当地警方的意见,刑侦队长孟奇友打包票说,这案子他们能够解决,特别行动队的警力应该用在其他更紧要的地方。

这还没过多久,凤兰市却主动求助。是孟奇友发现自己没办法侦破了吗?

看完报告的前半段,沈寻视线却一沉。

凤兰市之所以向特别行动队求助,不是因为他们处理不了快乐园的半截女尸案,是相似的案子又发生了一桩。

沈寻立即将报告发给刑侦一组,紧接着给花崇拨去电话。

“花队,准备出发。”

短暂休整之后,裴情等人已经归队,刑侦一组人员齐备,干劲充足。但开出发前的案情分析会时,气氛多少有些压抑。

因为柳至秦的关系,花崇早前就注意到了凤兰市的案子,甚至还产生了去凤兰市协助调查的想法。但最终因为各种顾虑而打消这个念头。

此时面对凤兰市传来的第二桩案子,他不得不想,如果当时他就带着人过去了呢?还会有第二名被害人吗?

或许没有,或许凶手还是会作案。一切都是未知数。唯一可以确定的是,如果他早就过去了,此时一定不会像现在这样自责。

有时自责并无道理,因为客观来说,这并不是特别行动队的责任。但有的人早已习惯将重担扛在自己的肩上。

同样自责的或许还有凤兰市警方。

花崇太明白这种心情了。连环凶杀案里,警察就是跟凶手抢时间,很多案子不是说侦破就是胜利,还必须考虑到拯救最多的生命,将损失降到最低。为了抢时间,警察有时不得不采取一些非常手段,而这些非常手段会让涉事警察陷入一个难堪的境地。

外人不懂,同行却懂。

花崇捏了捏眉心,将注意力拉回案件本身。

11月2日,凤兰市岗宏区街道派出所接到一名清洁工报警,称在星月巷发现尸体。

星月巷周围是一片老房子,来来往往的人非常多,有一个菜市场,还有大量餐饮店,整体规划糟糕,住在其中的人基本都不富裕,在城市底层的行业中打工。

凤兰市有种说法——星月巷里飞贼多,进去一趟钱包落。

星月巷充斥着三教九流的人,其实不算抛尸的好地方,因为虽然监控少,损坏的还非常多,但不管在哪个角落,都很容易被人看到。

警方赶到后却发现,尸体摆放的位置正好在两条小路的死角,很少有人会往死角里走。

半截血淋淋的女尸就矗立在地上,没有穿衣服,沾满污血的头发从两肩垂下,遮住了裸露的胸口,尸体的双手朝两边打开放在地上,和背后的砖块一起构成了支撑,让尸体不至于栽倒。

仅仅只是看着现场照片,海梓就打起寒颤。

这幅画面实在是太诡异了,赤裸的半截女尸,称得上有美感的肢体设计,流淌在地上的鲜血和内脏,以及女尸眼中被定格的恐惧,和嘴角却强行扯出的笑容。

像是邪教进行的某种残忍仪式。

发现尸体的清洁工是一名60多岁的老伯,秋天天亮得晚,他打扫到死角时,太阳还没有升起来,周围只有几盏路灯的光亮。

在看清那半截女尸后,他吓得当即跪倒,喊都喊不出来,不过多时就晕了过去,还是天亮之后,其他清洁工找到他,才将他送去医院并报警。

警察虽然来得及时,但现场的痕迹还是被住在附近的人破坏了。警方调取了星月巷为数不多的监控,和快乐园一样,也没有找到任何可疑的人。

因为航路管控,飞往凤兰市的航班从下午延迟到晚上,晚上又继续延误,看样子说不定会取消。

乘客们有些不安,花崇却冷静地对比着两桩案子。

柳至秦坐在他旁边的位置。

“没想到第一次和你一起去凤兰市会是因为案子。”柳至秦轻声说。

他都记不得自己最后一次回凤兰市是哪一年了,家乡的一切都很模糊,像早晨起了大雾的渔村。他倒是没有特别强烈的冲动要带花崇去看看,花崇说想去吃海鲜,他才想和花崇一起去。

“你和我第一次去川明市,不是也是因为案子吗?”花崇从资料中抬起头,双眼明亮,然后扯起一个很浅的笑容,“这可能就是职业赋予我们的使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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