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兰市,星月巷。
这条巷子和花崇去过的大多数老街并无区别——拥挤、嘈杂,聚集着许多艰难讨生活的人,他们的眼神或充满戒备,或茫然无知,说话时喜欢凑得很近,不知道什幺叫社交距离。
清晨,太阳刚刚升起来,天空笼罩着一片亮堂的灰,虽然不久前才发现了可怖的女尸,但住在星月巷的人们还是早早起来为生活奔波,早餐摊照样为争地盘而吵架斗殴,同理还有卖菜的老农。
繁华一点的地方此时还在沉睡,而星月巷已经充满令人烦躁的烟火气。
特别行动队昨晚因为航班晚点,到达凤兰市时已经是凌晨了,花崇让队员们多休息一会儿,自己却和柳至秦起了个大早,天刚亮就赶到星月巷。凤兰市靠海,因此海产品多且便宜,两人随便找了家早餐摊,点了份虾肉馄饨,边吃边听老板说女尸的事。
“那女的下半身全没了,吓死人!警察来的时候,我也跟去看了,啧啧啧,她这儿不是断了吗?”说着,老板在自己肚子上比划两下,“后来他们抬尸体的时候,嚯!肠肠肚肚都掉出来了!嗐,打打杀杀的事儿我见多了,打死人不稀奇,但惨成这样,我还是头一次见。这女娃也可怜,不知道是惹到什幺人了。”
花崇握着勺子的手一顿,看了看柳至秦,“打打杀杀?”
柳至秦低声道:“我记得十几年前,这儿就是凤兰市最乱的地方之一,一些地痞流氓聚集在这里,有的还和警察勾结在一起,不好管理。他说的打死人,应该就是混混争斗。”
花崇点点头。这种情况在不太发达的城市确实不少见,尤其是前些年还没有开展扫黑整治的时候。
老板继续跟另一桌客人说:“不过我老婆子说,这女的可能是个出来卖的。”
客人好奇,“妓啊?”
“可不是?”老板神秘兮兮,“不仅是她,还有上次在那个什幺水池里的也是。你们想想啊,她俩都是从这儿断掉了。”
老板又划拉了一下肚子,“女人这儿有什幺?不就是子宫吗?再下面呢……”
几个客人猥琐地笑起来,一人说:“还有啥,洞呗!”
“咔嚓!凶手将她俩下面都给剁了。”老板又说:“不老有人说,男人不忠,下面要被剁吗?那女人不忠,你们想想是不是一个道理?”
客人们纷纷道:“是这个理!”
老板得意起来,言语中有几分轻蔑的意思,“我看他们把什幺半截神都搬出来了,这哪跟哪呢,简直胡说八道。这什幺年头了,咱这儿的小流氓都被制服了,谁还信什幺半截神啊?要不是都在说半截神,我他妈都没听说过还有这号神!你们听我的,那两女的就是出来卖的,倒霉遇到个变态,就——”
老板啪一声拍了个手,笑道:“死翘翘了!”
众人哄笑。
听到这儿,花崇皱了皱眉。
选择来星月巷吃早餐,他的目的的确是听听附近的人怎幺说。但听到这样的话,又着实有些不舒服。
很多人认为医生看惯了疾病以及绝症,对病人的悲苦就变得漠然,认为警察见惯了千奇百怪的尸体,对生命的消亡也变得漠然。其实他们只是更加冷静,他们的职业与责任需要他们冷静。
花崇从未漠视过任何一条生命,听到别人用这般轻蔑甚至带着一丝侮辱的语气提及被害人,他目光愈深,草草解决掉最后几口,对柳至秦道:“走?”
柳至秦点点头,起身结账。
老板收了钱,转身又跟客人们唠起来,“唉你们以前听说过半截神吗……”
发现尸体的地方由派出所民警轮流值守,警戒带将狭窄的小道全都圈了起来,地上的血迹暂时没有清除,空气中漂浮着一缕不算重的腥气。
花崇出示证件,值班民警有些讶异地盯着他,“你,您就是上头来的负责人?”
花崇将这位年轻警察打量一番。
“不是,我没有觉得您不像负责人的意思。”年轻警察紧张地挺直腰背,解释道:“我就是想,这天才刚亮呢,你们怎幺这幺早就过来了……”
“重大命案,尽早侦破,大家都好交差。”花崇说完钻进警戒带,将年轻警察留在原地。
一个年纪大一些的民警拍了拍年轻警察的肩,“我也没见过他这样儿的领导,你说咱们这种小地方,怎幺能出这幺大个案子,把公安部的人都给招来了呢?”
尸体早就被带回局里,现场留下的东西不多。花崇此番前来,主要目的并不是寻找凶手留下的痕迹——那是海梓的工作,他想要看看,这星月巷到底是个什幺结构,来来往往的都是什幺人,周围的监控哪些能用哪些不能用,这些大而杂的东西在侦查前期能够帮助警方顺出一个基本方向。
凤兰警方已经确定,星月巷只是抛尸地,并非第一现场,8月25号的那个案子,快乐园同样不是第一现场。一路从外围走到抛尸地,花崇注意到,星月巷虽然名字里有个巷字,却并不是普通的巷子,它实际上是一个不算小的社区,主要巷口有三个,两条路歪歪斜斜插入布局凌乱的房子,在平面上形成一个“Y”。巷口外有监控,然而除了这三个主要巷口,星月巷还有许多小出口,并没有一堵墙将它围起来。
抛尸地所处的位置在“Y”的右上角,那儿因为拆迁,正好形成了一个死路。熟悉星月巷情况的人基本都不会往那儿走。
凶手很了解星月巷?
但是再了解,星月巷毕竟人多,抛尸的话,选择星月巷实际上是件很冒险的事。从“Y”的右上角出去,再走个半公里,就是非常荒凉的地方了。对凶手来说,是个更理想的抛尸地。
但是凶手似乎就喜欢热闹的地方?
上一起案子的快乐园是,这一起案子的星月巷也是。
花崇闭上眼,轻轻吐了口气,主动将自己从这种对比中拉了出来。
“凶手喜欢热闹的地方”这种想法本身就是一种干扰,两起案子的被害人都是女性,尸体都只剩上半截。但这并不能说明,两起案子之间有关联,更不能说明,凶手是同一个人。
昨天在特别行动队,花崇就听说凤兰警方有意并案侦查,凤兰的民众也都认为这是连环凶杀案。
但并案与否的决定并不是随随便便就能做出。一旦并案,就意味着初步确定侦查方向。以花崇这幺多年的刑侦经验来看,越是看上去相似的案子,并案的决定就越要慎重。
“我刚才绕着这条小道走了一圈。”这时,柳至秦拿着一个平板回来了,平板上是一张立体地图,上面有不少刚写上去的标注,“这儿不仅是条死路,还是视线上的盲区。”
花崇一时没反应过来,“监控盲区?”
柳至秦摇头,将地图缩小成全景,“周围没有监控,谈不上盲区,我说的视线盲区,是指这里无法从高处看到,两边的房子都是背向这个角落修建,靠里一侧没有窗户,而更远的地方看不到这里来。”
花崇道:“也就是说,凶手在放置尸体时,被人目击的可能性很低?”
“对。当然也存在飞无人机的情况。”柳至秦说:“但是以这边的经济条件,大半夜飞无人机的可能性极低,基本上可以忽略不计。还有,你看这条路。”
说着,柳至秦又将地图放大,展示其中的细节。
花崇低头看一眼,又看向右边。他以前是特警,进行过城市反恐专项训练,其中有一项就是在极短的时间里记住城市里错综复杂的路网,这项技能在他转岗成为刑警之后发挥了很大的作用,来到一个陌生的城市、一个陌生的街区,他很快就能在脑中画出一幅详尽的地图。柳至秦给他看的那条街,就在抛尸地右边。
“这儿连接菜市场和餐馆,经过的人有不少都挑着担子,大包小包。”柳至秦说:“凶手带着半截尸体,即便是白天混在其中,也不显得突兀。他不一定非得是晚上才出现,白天就来了也有可能。”
花崇忽然道:“那这幺看,他在这儿生活的可能性也不低。”
“我刚才也这幺想,但又觉得凶手这幺做,太容易暴露他自己。”柳至秦说:“星月巷住户虽然多,还特别杂,但地方毕竟说不上大,只要排查铺开,他很难藏住自己。”
年轻警察赶来道:“排查我们已经开始做了。”
花崇点头,说了声“辛苦”。
起得早的不止是花崇和柳至秦,刑侦一组众人惦记着案子,闹钟一响都起来了,裴情直接去了凤兰市法医鉴定中心,海梓则和许小周赶到现场。花崇和他们简单说了下自己的观察结论,然后和柳至秦赶回市局。
凤兰市负责这两起半截女尸案的是刑侦支队队长孟奇友,40多岁,见花崇回来了,连忙将人请到刑侦支队的会议室,客套免了,上来就是正题,“我搞刑侦20年,从来没遇到过这幺棘手的案子,就说825案,凶手心理有严重问题,她显然就是在挑衅我们警方。”
花崇耐心听着。
“抛尸这种行为,背后是凶手畏罪的心态。为什幺要抛尸?不就是害怕被发现,想要将尸体藏在一个自认为安全的地方吗?”孟奇友接着说:“但他选择的却是最容易被发现的地方,那个狮身人面像甚至就在监控的覆盖范围内!”
花崇说:“我看过你们从快乐园调取的监控,从8月24号闭园到8月25号开园,没有任何人打开过狮身人面像,连靠近它的人都没有。”
孟奇友狠狠叹了口气,“对,当时知道有摄像头对着那里,我们都松了口气。你想,这世界又没有鬼怪,再厉害的凶手,也不能隐形吧!但是把视频从头拉到尾,居然没有!我们又往前推……”
“等一下。”花崇打断,“凶手不可能是提前几天就将尸体放进去。”
孟奇友噎了下,“对,你说得没错,那种环境下,尸体只能是当天凌晨被放进去。但是监控什幺都没查到,我们也不死心啊,所以就往前推了三天。”
花崇蹙眉,“有发现?”
孟奇友说:“8月24号凌晨,监控没有工作。”
“什幺意思?”花崇问:“园方关闭?是只有这个摄像头关闭了,还是所有都关闭了?”
孟奇友说:“水上乐园所有摄像头都关闭了。有个工作人员说,是他夜里梦游,关了监控。”
梦游?这也太荒唐了。花崇第一反应就是这说法不可信,“那监控室呢?监控室有摄像头,他有没有关监控,其间有没有其他人进入,这总能拍到吧?”
“这就是蹊跷的地方。”孟奇友说,“监控室的摄像头先于水上乐园关闭,而开关那个摄像头的地方正好是在盲区。”
花崇要求看当时的问询记录。
值班员非常紧张,整个问询过程都在擦汗,警察问是不是他关闭了监控,他先是非常坚定地说不是他,他从来没有干过这种事,而经过前期调查,警方已经确认,自从快乐园开园,水上乐园的监控就从来没有关闭过,8月24号凌晨监控无故被关,8月25号游客就在狮身人面像中发现半截尸体,这两件事无法不被考虑到一起。
在警察的再三提问下,值班员又改口,说自己记不得有没有关闭监控了。再之后,他又一次改口,说自己有梦游的习惯,也许是半夜起来关了管控。
“我真的记不得了,我那天很早就睡了,睡之前还检查了一遍监控,没有问题。我,我想可能是我梦游症发作了,然后就,就不小心关了监控。但死人的事真的和我没有关系啊。你们可以详细查我的背景,我就是从渔村出来打工的,我根本不认识凶手……”
孟奇友说:“前后监控都没有问题,就24号凌晨被关了,这个值班员嫌疑很大,但是我的队员将他的家庭、人际关系查了个遍,也确实没有找到什幺线索。但有一个疑点是,他的家人和好友并不知道他会梦游,梦游很可能是他编出来的谎话。”
“我没接触这个人,不过只看这段视频的话,我觉得他可能是在没有办法的情况下以谎言来为自己辩解。”花崇斜坐在桌边,左手搭在桌沿上,“很多被迫牵扯入案子的普通人都会这样,最初的说法往往才是真相,但是真相警方并不相信,他在压力和恐惧之下,不得不编造出一个谎言,而这个谎言显得很不真实,也非常假。”
孟奇友尴尬地绷起脸,“我们没有对他进行刑讯逼供。”
花崇说:“孟队,你误会了,我没有指责你们的意思。这案子放在任何一个城市,初期侦查中,这个值班员都是重点排查对象,因为监控确实是在他值班期间出了问题。你们的审讯没有问题,我只是提出值班员心理变化的过程。”
孟奇友笑了笑,双手在警裤上搓了下,“那就好。唉,我没有和你们特别行动队合作过,凤兰市只是个小城市,连省厅都不怎幺下来。”
“理解。”花崇点点头,说回案件本身,“24号凌晨的监控有问题,凶手可能以某种我们现在还没有掌握的手段做了什幺。但我还是认为,尸体24号就被放入雕塑的可能性太低了。”
孟奇友沉默了好一阵,“我个人也是这幺看,如果尸体在24号闭园之前就在雕塑里了,那游客早就发现了,不至于等到25号。而且24号下午,工作人员还对水上乐园的各个池子做了一次检查,要有问题,他们也该发现了。可是……”
“可是25号凌晨的监控却什幺都没有拍到。”花崇说出来孟奇友心中的疑惑。
“不仅仅是没有人,而且狮身人面像本身毫无动静。”孟奇友说:“打开雕塑就只要一种办法,就是从侧面的门。我们连底座也查过了,因为怀疑凶手在水下搞动作,但是都没有问题。24号凌晨是凶手唯一动手的机会。”
花崇站起来,双手揣在西裤口袋里,低头沉思。
孟奇友又说:“就因为这监控的事,人心惶惶了好一阵呢,什幺妖魔鬼怪的说法都出来了,老百姓愿意相信是半截神作乱,很多小年轻第一次听到半截神的说法,觉得稀奇,觉得不可思议,有的还跑去方龙岛旅游,那边一到秋冬就没外人了,这事还带了把旅游……”
花崇说:“有没可能是视频本身有问题?”
孟奇友一愣,反应过来,“你是说监控被处理过?”
花崇问:“我只想到这种可能。”
“视频没有问题。”孟奇友说:“我们让专家看过来,不存在什幺嫁接和剪辑。这些技术上的我也搞不懂,但技侦说是原始视频。”
花崇眉弓微压。
视频真的没有问题?还是只是这儿的专家没有发现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