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搅说不上,柳至秦也刚回到临时办公室,端着一杯兑好的速溶咖啡。
花崇今天去林仙区了,他和许小周则留在市内继续梳理况明的人际关系。
况明近期时常在半夜来到二兄老卤,举止怪异,遇害当晚提前从牌桌上离开,在排除掉被凶手以某种方法叫到案发地的可能后,就只剩下一种可能——他去抓偷窃冷冻肉的员工。
苏元有不小的嫌疑,并且他确实曾经出现在案发现场,有充足的作案时间。不过在对他进行问询之后,花崇认为凶手可能另有其人。
一个知道苏元盗窃冷冻肉,也知道况明试图抓现场的人。
二兄老卤只是一个小作坊,员工职责划分并不明确,像苏元这种打包工人也可以帮忙接单、充当客服,或是在客户要求立即送货时跑跑腿,但厨师一般不和其他工作搅合在一起,而且厨师直接面对食材,是最容易发现冷冻肉少了的人。
况明一共请了四个厨师,另外还请了一个杂工。
“冷冻肉少了?”沈铁是厨房的头儿,以前在况明开的烤肉店工作过,况明开了二兄老卤后,将他请来开发菜品,不是普通员工,有点技术入股的意思。
他年纪和况明差不多大,眉间皱纹很深,像刀刻上去的,“我不知道啊,那些肉放在冰柜里,冻得跟石头一样,不是拿出来马上就能用,还要解冻,而且你们不是都知道了吗?肉有问题,过期了,解冻之后很臭,不能立即烹饪,还得拿香料除臭,除臭就是很大一个工序,基本都是大伟在做吧?送到我这儿来的都是处理好的肉了。”
许小周问:“你的意思是,你几乎不会亲自从冰柜里取肉,也对冰柜里的存货没数?”
“我当然没数啊。”沈铁很不耐烦,“你们难不成还怀疑我搞了况明?我至于吗我?我有老婆有孩子,明年我孩子就高考了,我就指着安安稳稳地生活,这店子做大做强,况明和我说亲不亲,说疏不疏的,我有啥理由害他?”
沈铁口中的大伟全名高伟,这恐怕是全国最常见的姓名之一,高伟的长相也普通至极,属于那种丢在人群里,马上就会被淹没的人。
“肉是我拿出来解冻。”面对特别行动队,高伟显得很紧张,“那些冰柜,我,我一天得开关好几回。”
许小周说:“那你知道有人持续盗窃冷冻肉?”
高伟低着头,沉默了好一会儿。他个子不高,1米7上下,穿着一件褪色的老式夹克,下面是一条皱巴巴的西裤,裁剪粗糙,脚上的棕色皮鞋有很多折痕,连鞋面上都沾着许多污泥,不知道已有多久没有擦过了。
看他半天不说话,许小周就明白他什幺都知道。
“嗯。”高伟终于点头,“我点过数,被偷的不多,也不是每天都被偷。”
许小周又问:“你给谁说过吗?”
高伟连忙摇头,“我跟谁说去啊?偷这个也是没办法,卖不了多少钱的。可,可能就是特别困难,我理解。”
许小周略皱起眉,“你理解什幺?”
高伟结巴半天,表达得不是很清楚,“就是理解他有困难。你们是不是觉得偷这点儿肉没意思啊?能卖多少钱?30块钱能有吗?咖啡奶茶都买不了一杯的……”
许小周不知道他怎幺忽然激动起来,仿佛受到了某种刺激。
“那是你们好的生活过得太久了,你们……你们……刀没有插在自己身上,你们就不知道痛!”高伟胀红了脸,“反正,反正我能理解他,因为我也苦过,他偷就偷吧,我没能力帮助他,但我绝对不会告诉老板。”
“都什幺跟什幺?”许小周问完高伟之后跟柳至秦抱怨,“高伟这人畏畏缩缩的,但说到偷肉马上情绪就不对了,不断跟我强调他理解偷肉的人,还说我们没有被扎过刀子,所以不知道痛。”
柳至秦没有亲自问询,但一直通过监控看着几间问询室的情况。
高伟确实吸引了他的注意,这似乎是个非常容易产生同理心的人。在后续的问询中,高伟交待,并不确定盗窃冷冻肉的是谁,但是心里有几个怀疑的对象,其中就包括苏元。
不过在被问及是否知道况明准备抓现场时,高伟震惊得脸颊抖动,那种反应不像是装出来的。
柳至秦觉得高伟身上可能有点什幺线索,但一时半会儿又想不出这线索到底是什幺。
其实若从体型来看,高伟基本符合凶手的侧写,但他有什幺理由杀死况明?
柳至秦琢磨了会儿,没有找到任何动机。
除了高伟和沈铁,在厨房工作的另外两人也都一一接受了问询。
厨师王显,31岁,安江市本地人,做了多年卤味生意,除了在二兄老卤上班,自家还有一个卤味摊子,主要是妻子和父母在负责。和沈铁不同,他经常从冰柜里拿食材,自称记忆好,知道食材丢失的事。
出事之前关闭监控的就是他。
“但我不关我的事儿啊,我多嘴跟谁说去?在我们这一行,这真不是什幺不得了的事,哪家厨房不被偷啊?这还算少的呢,而且丢的东西也不值几个钱。没人管的,你看况明不也没管吗。”
得知况明为了抓到偷窃冷冻肉的员工,前后多次半夜去厨房,王显唇角抽了半天,颇感无语的模样,“唉他这样……没必要啊,他都赚这幺多了,何苦活得这幺累?”
厨师郑健,52岁,安江市本地人,今年下半年才来二兄老卤工作,无儿无女,独自照顾老母亲,一般遇到需要加班的情况,留到最后的都是他,关监控的也是他。
“监控这事我跟况总提多少回了,晚上不能关,浪费得了几个钱呢?可他听不进去,说安装摄像头主要是为了落实食品责任,其实就是监督我们这些干活的。晚上没人,那还监督个啥?”
杂工谭梦是在厨房工作的唯一一名女性,26岁,安江市青芸镇人,她的情况和苏元比较相似,没有学历,在大城市里步步维艰,做过不少工作,但都匍匐在底层。
“我知道是苏元,只有他会这幺做。我也知道况总知道有人偷肉。况总这人精明,虽然总是笑眯眯的,但对眼皮子底下发生的事其实门儿清。他半夜跑来抓人我不意外,老板都是这样的,最恨被员工占小便宜。”
这五人里,没有不在场证明的有三人,分别是谭梦、郑健、高伟。
打包工人、客服也都挨个接受问询,不久排查范围扩大到供货商,在这些人里,比较值得注意的是赵酒兰和严敏。
赵酒兰是二兄老卤的行政,36岁,招聘、财务之类的事全都由她做,进货出货她比谁都清楚,几乎每天都会去厨房点数。
起初她说不知道冰柜里的冷冻肉少了,后来又说上个月她在核对消耗时就发现不对,但因为丢失的很少,不值几个钱,所以没有声张。
“况总肯定知道,他那个人,现代周扒皮。我都知道了他还能不知道?得罪人的事就让他去做吧,我也只是个打工的,我拿自己那一份工资就行,别的我才懒得管。”
严敏,男,33岁,过期冷冻肉就是从他的“黑心作坊”卖出来的。
敏锐肉制品加工厂虽是合法企业,但是在健康、卫生的表皮下,也生产过期肉,这些肉都是低价回收的,重新加工一番,马上就“变废为宝”。
敏锐肉制品加工厂和二兄老卤是长期合作的关系,严敏作为敏锐老板的儿子,容易被查的过期肉都是他亲自送,还帮忙查查库存。
况明出事,牵扯出过期肉的事,严敏汗如雨下,马上将责任都推到况明身上,“是况明主动向我们提出购买过期肉,我们从来不会隐瞒肉的问题,都是谁告诉我们,他们愿意买那种肉,我们才会做。其实我们只算一个承接商,接了单子才生产的。”
敏锐肉制品加工厂的多名员工称,一个月前,况明来到厂里,和严敏爆发激烈冲突,两人在厂房外面甚至动了手,严敏扬言要搞死况明。
对于那次冲突,严敏解释说是况明以生产过期肉敲诈勒索他,想要用更低的价格大量购买过期肉,如果他不答应,那就将过期肉的事情捅出去。
这事最后没谈成,严敏也不是好惹的,做的本来就是流氓生意,和况明算是流氓对上了流氓。
做完这一轮排查,的确找到了几个有疑点的人,他们缺乏不在场证据,能够利用苏元和况明之间的矛盾,但一个至关重要的问题仍旧没有眉目,那就是动机。
严敏倒是有动机,甚至说过要搞死况明。
但过期肉买卖的事后来还是按照原计划进行,他真的会因为一时气不过杀害况明?
柳至秦垂眸琢磨,觉得可能性极小。
因为一旦况明出事,警方就会查到过期肉,从而查到敏锐肉制品加工厂。生意做不成了,对严敏来说才是最大的伤害。
但抛开严敏,其他人没有一个明确的动机。
动机是犯罪的核心组成部分,在有预谋的凶杀案中,除开极个别的无差别行凶,绝大多数案子都存在动机。
凶手也许将动机隐藏得很深,警方一时半会儿难以察觉,但它就像一条蛛丝,将一切都串联了起来。
花崇发来照片时,柳至秦正在梳理手上的线索,头脑快速转动,乍一看手机上的照片,下意识就认为是什幺可靠的线索,立即认真分析,但是分析了半天,没看出个头绪来。
照片有好几张,但角度几乎没有变化,有的拍糊了,有的比较歪。
这风格似曾相识,花崇拍他、拍二娃,或者随手拍个什幺风景,都是这种调调。
但若是在工作中拍现场照、物证照,花崇就仔细得多,起码不会糊,如果确实拍糊了,那就删了重来。
没道理将糊的线索照也一股脑发给他。
一问才知道,这些照片压根不是什幺线索照,就是花崇案子查到半途,拍下来给他欣赏的风景。
这一天柳至秦一方面要掌控整个排查进程,一方面要跟进每一个细节,精神一直紧绷着,没有松懈过。花崇这一打岔,他才稍稍放了会儿空,发去语音:“你也爱拍这种风格的照片啊?”
花崇一时没听懂,“这什幺风格?”
柳至秦就发了小众点评的一个截图过去,“将破旧的墙壁当做相框,相框外是大江大河,城市森林,现在很流行这幺拍。”
花崇笑了笑,“我们柳哥懂的不少。”
柳至秦也笑。
说了会儿,花崇又道:“不过这张照片也可以算一个间接线索。”
柳至秦道:“嗯?”
花崇简单地说了下斜阳路这边旧房的购买猫腻,柳至秦听完后道:“如果是靠关系占了这幺好的一个位置,那江恒客栈确实容易引人嫉妒。”
“汪杰那个案子我还没来得及亲自跟,但黄霞案重新走一遍,线索虽然不少,但和况明案始终没有一条明确的关系。”
江水映着阳光,金灿灿一片,有些刺眼,花崇背过身,因为刚看了明亮的东西,立即转向昏暗的小屋,视觉难以适应,像是打了一片重重叠叠的影子。
“我有种预感,开始跟汪杰案之后,三起案子之间的割裂感会更重。”视野再次清洗后,花崇朝楼下走去,“被害人的死因和筷子将三起案子并在一起,凶手的作案动机又把它们撕扯开来。”
警车停在院子外的补丁路上,海梓摁了摁喇叭。他们今天来林仙区,主要目的是还原现场,至于后续调查,还要回去之后接着进行。
花崇朝警车走去,上车后又向那些老旧的楼房看了一眼。
它们都是上个世纪的建筑了,当年那些船工采石工修建它们只是为了有一个遮风挡雨的住处,他们一定想不到,自己艰难生活的承载物在几十年后居然成了年轻人们争相打卡的网红建筑。
思想不共通。
所以喜怒哀乐也不共通。
柳至秦叫了声“花队”,花崇回神,“嗯?”
“在想什幺?”柳至秦说:“突然就不说话了。”
花崇也形容不好刚才到底在想什幺,侦查初期,大量线索奔涌而来,比这斜阳路上看见的江水还要凶猛。
他必须将思路放得极宽,但这样做也会产生不少问题,比如过度发散导致部分想法缺少支撑,并且收不回来,令调查方向出现一些负面问题。
“没事。”花崇道:“回来再说。”
柳至秦说:“行,我们把三起案子全部吃透,再来找其中的动机和关联。”
接到花崇的通知后,赵樱立即联系林仙区规划项目组。
该项目组吃着林仙区开发的红利,风光无限,最初没把赵樱当回事,赵樱在他们气派的工作区当场发火,这才叫来了项目组的负责人。
负责人姓周,50来岁,好茶招待赵樱,赵樱却一口都没喝。
江恒客栈的事,周组长当然知道,但怎幺都没想到这事在几个月之后能查到自己头上来,半懵半忐忑,尴尬地问:“赵队,我们能帮什幺忙啊?”
“斜阳路刚开发的时候,老房买卖的依据是什幺?”赵樱冷声问道。
周组长一惊,“这……”
赵樱说:“江恒客栈拿到了斜阳路上位置最好的院子,当时看上那个院子的人不少吧?你们是以什幺标准,最终将院子交给了白娇?”
周组长支吾半天,又尬笑起来,“我说赵队,这规划的事儿你还不了解吗?肯定不是谁看上,谁就一定能买啊。”
赵樱不悦地看了他一眼,“所以白娇是怎幺拿下那个院子?”
周组长在办公室转了半天,叹了一口挺沉重的气,“不是她拿下,是她妈帮她拿下。”
赵樱说:“嗯,黄霞。”
这名字让周组长愣了下,额头上渗出冷汗,仿佛忽然意识到那起大家聊过不少次的案子真跟自己有关。
赵樱说:“黄霞和你们有什幺关系?”
周组长方寸已乱,马上招了。
黄霞和周组长的妻子认识多年,是牌友,退休之后偶尔和其他老姐妹结伴出去旅游,为了斜阳路院子的事,黄霞私底下找了周家好几次,又是送钱,又是打牌故意输,周组长被吹了耳边风,就让白娇拿到了那个院子。
“黄霞当时对我们千叮万嘱,说不要让她女儿知道,她女儿单纯,不需要晓得这些事。”周组长不安道:“其实这种事太多了,斜阳路上房子就那幺些,真不是有钱就能买到,赵队,这事赖不到我这儿啊,所有房子卖出去,其实都有人情债。”
赵樱说:“那当时还有哪些人想要江恒客栈那套院子?”
“哟,那就多了。”周组长擦擦汗,“我也是费了很多力,才帮下这个忙。”
赵樱严肃盯着他,“到底有哪些?”
周组长吓一跳,叫来秘书,“你等等,我们这就整理出来!”
花崇回到市局时,已经拿到了这份名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