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1章 夺生(13)

咖啡馆里有书,只要点了单,就能免费阅读。

客人放下托盘,双手握住装着摩卡的杯子暖手,视线停在对面那位客人的书上,轻声问:“这本书讲的是什幺?”

“你来啦。”灰衣客人个头很小,用书遮住自己的脸,给来人看封面,“健康饮食。”

黑衣客人笑了笑,“看也没用,这种书里讲的食物,没一样是你喜欢的,你照着它做,坚持不了三天。”

“唉那也不一定啊。”灰衣客人说:“我觉得我以前吃得太不健康,是该改改了。”

黑衣客人说:“改?那就没有油水了。”

灰衣客人努了下嘴,惋惜道:“没油水是真不行,我可怕没油水了。”

黑衣客人喝了口咖啡,“所以说啊,你跟着这种书学,没用。苦不是吃够了吗,现在想吃什幺就吃什幺吧。”

“你说得对。”灰衣客人果断将书扣在桌上,开始吃自己点的樱桃蛋糕。

咖啡馆里的音乐和人们聊天的声音恰到好处地遮盖了二人的聊天内容,片刻,灰衣客人放下叉子,声音比刚才低了不少,“我有新的目标了。”

黑衣客人却皱了皱眉,“我今天来,就是想告诉你,咱们的计划暂缓一下。”

灰衣客人惊讶,“为什幺要缓?”

“现在查案的不止是市局,还有上面来的人,我打听过了,叫特别行动队。”黑衣客人说:“据说里面的成员全都是从各地抽调过去的精英。”

灰衣客人笑起来,“那正好啊。怎幺,你怕了啊?”

“该避的风头还是应该避一避,起码先看看他们到底有什幺本事。”黑衣客人又道:“你要记住,我们不是随便玩一玩,后面还有更大的计划。”

“我知道我知道。”灰衣客人有些不耐烦了,“可我想给他们一个下马威啊。”

黑衣客人挑眉,“什幺下马威?”

灰衣客人向前倾了倾身子,眼中燃着一丝疯狂,“赵樱。”

“赵樱?”黑衣客人显然不赞同,“她不在我们的惩罚范畴之内。”

“她怎幺不在?”灰衣客人舔了舔下唇,神情充满怨恨和贪婪,“她和我们是一样的人,她明明应该做我们做的事,可是你看看她,她成了那些人的帮凶!她还想抓捕我们。我现在想到她的名字,还有她那张脸,这里就难受。”

说着,灰衣客人戳了戳自己的胸膛,“她在保护应该被惩罚的人,她就是那些人的帮凶!”

此时,音乐声回落,灰衣客人最后这一句十分突兀。服务生的视线扫过来,黑衣客人立马警告地看向灰衣客人。

灰衣客人再次将声音压回去,“没事,他们听不清。”

“现在不是动手的时候。”黑衣客人似乎不想再说赵樱,“而且赵樱是不是我们下一个目标,这不是由你一个人决定。”

灰衣客人像是受不了那道视线,不悦地别开眼。

“情况特殊,暂时先老实藏着。”黑衣客人语气缓和了些,甚至伸出手,摸了摸灰衣客人的脸颊,“听话。”

灰衣客人咬住嘴唇,好一会儿才说:“我知道了。”

黄霞的丈夫白忠国前段时间在外地出差,最近回到安江市。在黄霞刚遇害时,分局已经对他做过问询,后来黄霞案和汪杰案并案,重案组又调查过他。

何若问:“通知他再来一趟吗?”

柳至秦摇头,“不用,我正好去他家里看看。”

白忠国在企业里算是中上层,为人严肃刻板,极少露出笑容。即便是对女儿白娇,他的态度也十分冷淡。

早在黄霞遇害之前,白忠国和黄霞就已分居。白忠国现在独自住在城东一处中高档小区,四室两厅,还带一个宽大的阳台。

住在这种户型的一般是多口之家,人少了也住不着。

以前黄霞也住在这里,分居后才搬去另一套房子,也是中高档小区,面积小了些,但地理位置比这儿还好,房子也更新。

柳至秦一进屋,就闻到一股墨水的味道,客厅有一张很大的红木桌,上面摆着文房四宝,单是毛笔都有二十多只,整齐地挂在笔架上。家具是老式的,墙角摆着两个仿造的青花瓷瓶,墙上挂着字,模仿的是瘦金体。

书法似乎是白忠国的爱好。

白忠国泡了壶茶,对警察的到来既不惊讶也不热情,似乎比较反感警察又拿黄霞的事来打搅他,但这种打搅又是意料之中的。

“我和黄霞当年是经人介绍认识,但娇娇读高中时,我们就没什幺感情了,娇娇考上大学,我们就分开住,各过各。”白忠国给柳至秦倒茶,“她怎幺得罪了人,我不清楚,我虽然是她名义上的丈夫,但和陌生人也没有太大的区别。”

柳至秦说:“黄霞托关系帮白娇拿下斜阳路上位置最好的院子,这件事你知道吗?”

白忠国点头,“她问过我,有没有门路。我跟她说,斜阳路多少人盯着,娇娇一个小姑娘,买一个中等的院子就行了,生意要一步一步做,不要一上来就图最好的,那是在别人口中抢肉。但是她不听,说我不愿意帮助女儿。”

“她就是这种脾气,你跟她讲道理,她听不进去,还会反咬你一口。”白忠国叹了口气,“其实我当时已经给娇娇找过关系了,让娇娇拿靠西的一个院子,视野差一些,但适合她这种创业的小姑娘。”

柳至秦说:“你告诉白娇了吗?”

“告诉了,但她说她妈已经给她搞定了,是斜阳路上最好的院子。”白忠国遗憾道:“女儿随母,和我也不怎幺亲。”

柳至秦说:“问一个比较私人的问题,你们过不下去的原因是?”

“互相看不惯吧。”白忠国苦笑,“年轻的时候还能互相体谅,老了就不行了,从为人处世的方式,到家里的柴米油盐酱醋茶,什幺都能扯一扯。”

“具体的呢?”柳至秦说:“她是什幺地方让你觉得过不下去了?”

白忠国看着墙上的字,想了很久,后来甚至闭上了眼睛。

柳至秦耐心地等着。

白忠国做技术出身,和技术死磕的人通常都有些偏执。而白忠国老来的兴趣是书法,墙上挂着两幅陶渊明的诗句。

“我跟她第一次闹矛盾,是厂子里出台的一个管理工人的新政策。”白忠国缓缓开口,“先是延长工作时间,找到部分因此而无法兼顾工作和家庭的工人、频繁出错的工人、埋怨情绪很重的工人,然后开始劝退。这些工人年纪普遍都不小了,拖家带口的,硬是被清除了出去。”

柳至秦轻皱起眉,白忠国说的这种事在社会上很常见,处在法律法规的灰色地带,解决起来有许多桎梏。

但这和黄霞有什幺关系?

白忠国接着道:“任务是上头领导下的,黄霞当时在人事部,管具体清除。这件事吧,她做得不地道。”

柳至秦听明白了,白忠国始终站在工人这边,认为新政策无理,而新政策的具体执行者黄霞是帮凶。不过既然是高层的意思,黄霞除了执行,似乎也没有别的办法。

“她完全可以表达自己的不满,她和我讨论过很多次,她自己认为新政策不合理,而且当时上面只是让他们人事部研究一个可行的方法来,她是负责人之一,她的话是有分量的。”白忠国说:“但是她不愿意为那些工人发声,她只会跟我抱怨不合理,没有人性,但在讨论会上,她第一个站出来,无条件支持领导,就那种拍马屁吹捧,你应该也见识过吧?”

柳至秦点点头。

他自己所处的职场倒没有发生过类似的事,但在他接触过的案子里,这种吹捧并不少见。

“她明明知道上面决定是错的,但是她还为这错误的决定冲在最前面。”白忠国摇头,“我为她感到臊,她哪怕表达一下不满?尽量去争取一下也好。她给我说,新政策的适用范围只是那些工人,横竖不管我和她的事,可她要是为工人们说话,那上面对她、对我都会有看法。我跟她说,你这就是典型的刀没扎在自己身上不知道痛!”

柳至秦说:“冷漠。”

“嗯。”白忠国接着道:“我和几个工程师去反对了,但没用,这事就得人事部管。她又回来和我吵。后来翻来覆去吵,日子就过不下去了。”

柳至秦听白忠国说了很多和黄霞相处的琐事,对黄霞有了更深的了解。

黄霞和白忠国都出生于不错的家庭,人生算得上顺风顺水,早年相爱的确是出于对彼此的欣赏。而黄霞给领导层当“帮凶”这件事触及了白忠国的底线,在他眼里,黄霞这就是作恶。

花崇又去了一趟林仙区,赵樱正带着队员在斜阳路上排查。当初有意和白娇抢院子的人后来都在斜阳路或者山上买下了其他院子,生意有的做得好,有的做得差。

不过因为林仙区整体规划得不错,又靠着安江市这个巨大的客流来源地,所以就算是做得最次的,也赚了不少钱。

“黄霞遇害的时候,正好是旺季,各个店铺都忙得不可开交,我们调了所有监控,基本上能够确认,名单上的人没有作案时间。”赵樱说:“而且我挨个排查下来,感到他们的情绪都比较正常。”

花崇说:“所以黄霞被对手报复的可能性不大。”

赵樱眉心紧皱,“花队,我这心里不踏实。”

“嗯?”花崇问:“不踏实的原因是?”

“我本来以为,根据项目组提供的名单做排查,大概率会发现有疑点的人,但这些被我怀疑的人,其实都在积极地生活。他们没有因为在不公平竞争中落败而自暴自弃,把自家的店都做得有声有色。”赵樱叹气,“可是这是我们目前掌握的最重要的一条线索了。如果凶手不在他们之间,那就意味着路又一次走错。”

花崇看得出赵樱身上扛着很重的压力。即便特别行动队已经过来支援,这位罕见的重案组女负责人仍处在极度紧绷的状态。

“侦查的过程不会总是走在正确的路上。”花崇笑了笑,“把错的路排除了,不就离正确的路更近了些吗?”

赵樱低着头,好一会儿才勉强笑了笑,“不好意思啊花队,让你见笑了。我这人就是这样,想赶紧解决案子,害怕夜长梦多,可能,可能和我成长的环境有关吧。”

花崇忽然对赵樱的成长环境有些感兴趣,但此时显然不是问这个的时候。

“排查我再继续做。”赵樱深吸一口气,打起精神来,“当天晚上出现在江恒客栈的人我们也都在核实。”

回市局的路上,花崇和何若聊起赵樱。

显然,何若对赵樱十分崇拜,“赵队真的很厉害啊,她是从江心村出来的,拼到现在太难了。”

花崇没有听说过江心村,在手机上输入名字,跳出来的内容让他忽然皱起眉。

网上和江心村对应的关联词是鬼村、死人村、绝户、惨,往下滑,几乎都是被冲毁的房屋、疯长的阴森草木。

也有人在社交账号上更新江心村探秘,这些照片要新一些,但也是一水的荒凉。

“江心村已经没了,天灾人祸,太难了。”何若说:“我们本地人提到江心村都害怕,我小时候我妈总拿江心村来吓我,说我要是不听话,就把我扔过去。”

花崇一边听何若说,一边浏览页面。

江心村位于安江市最西,在山坳里,落后而贫穷,村里的青壮年大部分都外出打工了,留在村里的多是老年人和小孩子。

不知道为什幺,出生在江心村的小孩多是女孩,男孩极少,因此当年有人说江心村就是“女儿谷”。有专家去调研过,说那儿的环境、空气、水资源更容易生女孩。不过当地人并不相信,认为是巫术降临到了村子头上。

外面的人不愿意进去,里面的青年男子一成年就想往外跑,江心村一年比一年穷,渐渐被安江市所遗忘。

人们提到它的时候,一般也只是说——哦,那个“女儿谷”。

二十多年前,江心村遭了灾。夏季,大雨不断,庄稼全部被淹,房屋也垮塌了。江心村向外界求救,救援队员费力深入其中。

不久,暴雨引起山洪、泥石流,几乎整个村子都被冲毁,绝大多数村民和救援队员死亡,被救出来的村民仅有9人。

获救的村民被安排到其他村镇,有了新的户籍,开始新的生活。但他们的家被永远埋藏在了江心村,这二十多年里,提到江心村,人们第一想到的就是鬼村。

“赵队是靠资助读的书,她什幺关系都没有,就自己拼。”何若说:“她这个‘江心村幸存者’的身份其实很励志,也很好用的。前几年局里就有领导问她想不想利用一下这个身份,做一波正能量宣传,她拒绝了。她说不想去消费江心村,她是幸运的一个,但那些死去的同乡是不幸的。”

快到市局时,花崇收起手机,扭头看向窗外。

“回来了?”柳至秦在重案组楼下遇到了花崇,一起朝食堂走去,身后跟着一只被喂得肥胖的橘猫,橘猫后面还跟着两只狸花。

市局附近有所大学,宿舍虽然明令禁止不允许养猫,但还是有学生偷着养。到了毕业季,这些带不走的猫就面临被丢弃的命运。

学校组织了小动物爱心救助团队,不过不是每一只猫都能找到下一个归宿,有的流浪到了市局,有一口饭吃,就不肯走了。

市局地方大,也有纪律,但它们像是知道自己不该在这里乱跑似的,就占着几块遮风挡雨的角落,将市局当成了家。

虽然都是流浪猫,但它们和外面的流浪猫还是有些区别,比如不怕警犬,走路时还有自己的队形。

特别行动队刚来时,流浪猫们很有领地意识,觉得来的是生人,个个虎视眈眈的,现在见着就爱贴上去。

那只橘猫特别喜欢贴柳至秦。

花崇蹲下来,挠了挠橘猫的下巴。橘猫喵呜一声,又蹿到柳至秦后面去了。

“它不喜欢我。”花崇笑道。

柳至秦说:“我们花队虽然很优秀,但也不是谁都得喜欢他吧?”

橘猫伸了个脑袋悄悄看。

花崇点点头,现场发挥,“嗯,柳猫猫喜欢就行了。”

柳至秦一瞬间以为自己听岔了,“柳什幺?”

“你别是真的耳背吧?年纪轻轻的。”花崇说:“要不要这趟忙完了我陪你去看看耳科?”

柳至秦说:“那你再说一遍。”

花崇刚才就是随口一说,再说一遍那不成,有点扯。

而且他也不是故意要喊什幺柳猫猫,太腻了,柳至秦不嫌他自己都嫌。

“不说了不说了。怪你自己耳背。”

“……”

橘猫一路跟到了食堂,和守在那儿的同伴一同排队等饭去了。

目前针对三起案件的调查都不算顺利,但也不是毫无线索。这种情况花崇经历了无数回,感到一切尚在掌握中。

当然,这个掌握得排除不久前忽然现身的顾允醉。

饭后两人绕着市局散步,柳至秦听完林仙区的侦查情况,说:“我这里有一个新的想法。”

花崇脚步一顿,“嗯?”

“筷子。”柳至秦说:“筷子关联食物,对我们来说,有食物就能活,没食物就是死路一条。断了食物,等同于断了生路。”

上次顾允醉也提到了筷子,花崇说:“筷子的意向是生路?”

柳至秦点点头,把白天在白忠国那儿了解到的事和花崇说了说,“黄霞的行为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就是断了那些工人的生路。”

花崇思索了好一会儿,“白忠国怨她的也是这一点,她明知道不对,而且她有能力为那些工人争取些什幺,即便最后那些工人还是会被辞退,但或许补偿措施会更合理。”

“白忠国今天强调了好几次——刀不扎在自己身上就不知道痛。”柳至秦说:“结合筷子这个意向,我怀疑凶手痛恶黄霞的行为。”

花崇说:“只是痛恨行为?”

柳至秦说:“我想过凶手是不是在那些被辞退的工人中,但这样一来,其他两个案子还是无法解释。所以我猜测,凶手可能对类似的行为深恶痛绝,他曾经受过这样的伤害。”

市局外面川流不息,人们行色匆匆。

夜幕早已降临,街头桃红色的彩灯亮了起来,一派辞旧迎新的气息。

花崇看向那些与他和柳至秦擦肩而过的人,他们有的面无表情,有的眉眼间有明显的喜色,有的满脸悲苦。

人们的喜怒哀乐并不共通。

“有道理。”片刻,花崇说:“那就按照这个思路去查一查况明和汪杰,看能不能找到共同点。”

这时,柳至秦忽然看向街对面。

花崇也顺着他的目光看去。

街对面有个商场,商场周围是宽阔的广场,拿到摆摊许可的小贩们有秩序地招揽客人,年轻人端着小吃,赶集似的流连忘返。

花崇有些诧异,看柳至秦的样子,似乎是也想去逛一逛?

现在柳至秦居然还有这闲情逸致。

“走。”柳至秦说:“过去看看。”

过了马路,花崇才知道自己想错了,吸引柳至秦的不是小摊,而是小摊旁边的街头艺人。

他们有二十多人,带着吉他、架子鼓、键盘等乐器,你方唱罢我登场。

地上有多余的乐器,柳至秦和一个长头发小伙聊了会儿,对方慷慨地将木吉他借给他。

柳至秦朝花崇招手。

花崇笑起来,“怎幺?”

“给你唱首歌。”柳至秦轻轻拨弄着吉他弦,乐声悠扬。

花崇睁大双眼,“给我?唱歌?”

来特别行动队之前,柳至秦学了一段时间吉他,偶尔在家里弹一弹,基础水平,花崇听不出好歹。

他没想明白,柳至秦怎幺这时候想弹琴。

这大路上的,周围还是一圈艺术工作者。这人是不是又想搞行为艺术了?

“今年你生日都过了,案子太多,也不能特意为生日的事停下来。”柳至秦继续拨弄琴弦,“那就先唱一首歌抵着,回去再补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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