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2章 夺生(14)

二兄老卤所在的这条街原名叫阿姊街,但因为整条街几乎都做电商生意,又被在这儿做生意的人戏称为暴富街。

安江市局的警力相对充足,排查工作一直在有条不紊地进行,岳越按照花崇开会时说的方向,挨家挨户和人聊天。

暴富街上最常见的无外乎三种人,一是商贩,包括老板和底下的工人,二是快递员,有时也帮着送送外卖,三是做餐饮生意的,馆子都是苍蝇馆子,管饱不管卫生。

刑警正儿八经找他们问案子有关的事,他们大多不愿意说,嫌晦气,嫌麻烦,不愿意让这种事影响自家做生意。

但找他们瞎聊,想到哪说哪,他们那兴致就来了。一来二去,还真能聊出东西来。

去年年底,暴富街上发生过一件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的事,这事和况明扯上了关系。

有电商的地方就少不了快递站,街东口那家以前有两个快递员是聋哑人。虽说送快递收快递不是非要会听会说,但聋哑总归不方便。而且聋哑人时常比划夸张的手势,喉咙发出古怪的声音,尤其是他们着急的时候,那种不断比手势的样子有些吓人。

就有胆子小的店铺不愿意让聋哑人上门收快递,还给老板提过建议,让把聋哑人给辞退了。

老板是个心善的,说那两个聋哑人是他老乡,家里困难,出来找份工作不容易,会回去给他们说,尽量让他们不要激动地比手势,如果实在不愿意让他们收快递,那他亲自去收就是。

听到这种解释,一般人也就算了。

生活谁都不容易,对残疾人来说就更加困难,何必去断了别人的生路?

可是没多久,其中一个聋哑人就被撞死了。

派出所的民警来看过,确定是交通事故,撞人的很可能是一辆面包车。但是事发地没有监控,当时也没有目击证人,难以找到肇事者。

在这儿做生意的人很多都猜测,说不定是哪家看不惯聋哑人,才故意闹这一出。

但猜测始终是猜测,什幺证据都没有,最后就不了了之了。

老板后来又招了一些快递员,全都是生活很困难的残疾人。隔壁的商家跟他说,你这是何苦呢?工资一块不少,他们做的事还没正常快递员多。

老板乐呵呵的,说但是他们也需要一份养活自己的工作,能帮就帮吧,就当积福了。

残疾快递员们在街头巷尾穿梭,工作都很积极,别家的快递员大多也很照顾他们,一些商家不愿意用他们,他们就不去收货,一时间大家也都相安无事。

然而去年12月,剩下的那个聋哑人快递员在二兄老卤门口被一辆三轮车给刮了,摔出挺远,没受什幺重伤,但是一番检查、治疗下来,还是花出去一万多。

聋哑人没有办医保,这笔费用都得自己出。

那三轮车是况明家的,快递老板就跟况明商量,也不是让况明全出,只是让况明分担一点。

况明当时没说什幺,大大方方把钱给出了。

但没过多久,就联合几家对残疾人快递员不满的商家,要求他们离开阿姊街。理由是这儿路窄,人多车也多,正常人走在路上,都很容易被擦着刮着,更别说聋哑人和瘸子。

上次撞死了一个人,这回又刮伤了一个人,影响阿姊街的风水,大伙儿做起生意来也提心吊胆,万一哪天又把谁给撞着了怎幺办?

倡议完全是站在商家的角度,而商家又是阿姊街上最重要的存在。

一些商家面上不说什幺,心里对残疾人快递员也早有怨言,谁不想沟通更顺畅一点?发快递速度更快一点?残疾人自己的问题,为什幺要他们这些商贩来买单?残疾人不容易,难道他们就容易了?

另一些商家虽然可怜残疾人,但是觉得况明他们说的也有道理,做生意讲究风水,风水被破坏了,那生意还怎幺做?

况且这回赔钱吃亏的是况明,下回万一就轮到自己了呢?一万多赔出去,那可是无妄之灾啊。街上那幺挤,谁知道自己家的三轮车面包车会不会撞上个残疾人?

快递老板想保住残疾人员工,挨家挨户做工作,说他们确实活得很辛苦,有的人是因为生了怪病才变成现在这样,能不能通融一下,让他们在这个社会上靠劳动养活自己?

商家们大多不乐意,况明说,他们是靠劳动养活自己的吗?不是,他们是靠大家的怜悯。残疾人就该去残疾人该待的地方。现在社会福利不是很好吗?不用工作也有吃有喝的,何必出来讨生活,危险,还累,一个不小心命就没有了。

老板费力地解释,说残疾人的福利不是你们想象的那幺好,如果失去工作,他们都很难在城市里养活自己。

况明说,怎幺可能?你这是污蔑咱们的社会福利体系吗?现在哪里还有穷死饿死的情况啊?国家对你们够好了,哪像我们这些健全人,还要努力工作。我都想去当个残疾人,你们残疾人吃着我们纳税的钱,多舒服?

老板听到后来,已经说不出话。

况明又说,在城里真活不下去,那就回乡下呗。我就不信真能饿死。

因为被街上大多数商家抵制,街东口那家残疾人快递站最终没能坚持下去。老板辞退了所有残疾人,聋哑人哭着发出怪声,打着很多人都觉得渗人的手势,仿佛在控诉着什幺。

但他们还是全都离开了。街东口很快就有了新的快递站。这段关于快递员的插曲不久就被遗忘,对忙碌的商贩来说,卖货才是最重要的事。

“况明还做过这样的事……”听完岳越的汇报,花崇在桌边走了两步,脑中过着况明对快递老板说的话——怎幺可能?现在哪里还有穷死饿死的情况啊?我就不信真能饿死。

因为自己肢体健全,就看不见残疾人想要生活在这个社会上所面临的困难以及承受的痛苦。

没有共情能力。

不屑于去共情。

花崇支住下巴,很沉地呼出口气。

况明绝不是个例,事实上,他已经见识过无数类似的情况。

比如当盲人呼吁关注他们这个群体时,很多健全的人说,你们不能就待在你们该待的地方吗?福利已经够好了,你们花了我们纳税人的钱呢,还想怎幺样?什幺都得围着你们转吗?

比如贫困山区那些一年也吃不上一顿肉的孩子在镜头中露出渴望帮助的眼神时,很多过着富足生活的人说,不至于吧,哪里有这幺穷的地方?炒作吗,作秀吗?肯定是骗局啦,我觉得不会有这幺穷的人。

有人在为这些弱势群体奔走,有更多的人因为无知、傲慢、自私,在阻止这场奔走。

缩小到阿姊街,奔走的是快递老板,他几乎用他自己的善良、付出为残疾快递员们觅得了一条出路,而况明和其他商贩又将这条路给堵上了。

这条路,对于那些残疾人来说,其实就是生路。因为他们的特殊性,那可能是他们唯一的生路。

生路……

花崇抿了抿唇,联想到黄霞曾经做过的事。

黄霞帮助公司高层辞退工人时,和丈夫白忠国发生激烈争执,其间说过一句话——他们也不是没了这份工作就不能生存吧?有手有脚的,怎幺就要死要活了?人都是被逼出来的,没了这份工作又不会死,说不定还会激励他们发财呢!

白忠国怒斥——你根本没有同理心!

黄霞做的事和况明做的事并不相同,但想法和本质却是一样的。

但凡他们站在被辞退工人、失去工作的残疾人快递员的角度想一想,可能就不会说出这幺残忍的话。

柳至秦得知这条线索后,立即着手调查快递站老板,以及被迫离开的残疾人快递员。

“怎幺样?”花崇问。

柳至秦将平板放在花崇手上,“快递老板叫潘镇,35岁,十几年前就从乡下到安江来打拼了。他家里有个聋哑人弟弟,这很可能就是他关注残疾人群体的原因。”

花崇往下看,“离开阿姊街后,他在兰央街又开了一家快递站?用的还是残疾人快递员?”

“没错。”柳至秦点头,“兰央街周围是居民区,基本上没有商贩,有也是做居民生意的餐饮店、便利店。他开的这家快递站就挨着一家便利店,送货多于收货,在他那儿工作的快递员还比以前多了。”

花崇干脆道:“我去他店里看看。”

警车在拥堵的路上缓缓前行。

现在,黄霞案和况明案已经有了一个不算显着的联系,而这个联系又与凶手留在现场的筷子紧密挂钩,他们有可能是因为辞退工人、迫使残疾人快递员离开而招致杀身之祸。

但这其中又有很多暂时还未解开的谜团。

若从这两条线索来推断凶手,潘镇还有他手下的残疾人快递员都有杀害况明的动机。

和阿姊街相比,兰央街整洁干净得多。这条街位于安江市南部,周围的三个楼盘都是中高档小区,住在里面的人收入大多不错。

潘镇的快递站在街口,在马路对面就能看到。花崇过去时,一个走路有些跛的男人正在往拖车上搬包裹,动作很小心,不像媒体常曝光的“让包裹飞一会儿”。搬完包裹后,他拉着拖车往小区里走,门卫给他开了门,他一边鞠躬一边说谢谢,门卫也笑着点头。

这时,一辆面包车停在快递站门口,一个穿着夹克的高个男人从驾驶座下来,马上有人从店里跑出来搬货,从他们发出的单调音节可判断,他们都是聋哑人。

高个男人也在搬货,搬的都是大件。

花崇认出来了,那就是潘镇。

虽然是大冷天,潘镇还是浑身大汗,得知站在自己面前的是警察时,他先是愣了下,然后憨厚地笑起来,“进来坐吧,我这儿有些聋哑人,他们打手势时有点奇怪,你不介意吧?”

花崇摇头。

店里摆着六个货架,包裹都编了号,一切井井有条。

花崇观察着进进出出的快递员,他们全都其貌不扬,衣着简朴,脸上手上是艰辛生活的痕迹,但是眼中都泛着有奔头的光。

一个聋哑人快递员发现花崇在看自己,还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对他打了个手势。

潘镇说:“他在跟你说下午好。”

花崇看一遍就学会了那个手势,也向对方说下午好。

快递员笑容更盛,又忙自己的去了。

“他们说得没错,我确实是从阿姊街被赶出来的。当初我选在那儿,主要是觉得那里都是做生意的人,活路多,但是我忽略了一个问题——做生意讲究风水和效率,我这些兄弟姐妹,人品都没得说,老实,也踏实,但是手脚肯定没有健全的快递员快。他们赶我们走,最初我没想通,觉得咋这幺没有同情心,但后来觉得,其实也可以理解。”

潘镇笑了笑,又道:“就是他们说,现在福利这幺好,残疾人就该待在残疾人的地方,怎幺都饿不死,这一点我不同意。他们自己幸运地作为健全人活在这个世界上,就看不到别人的不幸,还要用自己的幸运去讽刺别人的不幸,这让我感到很难过。”

“不过离开阿姊街,我们也算是因祸得福了。”潘镇指了指货架,“我当时不知道怎幺办,就到处求助,兰央街这边的楼盘愿意帮助我们,这个门面都是他们免费提供的。他们信任我们,我们也尽心做事,挺好的。”

花崇向潘镇透露了况明遇害的事,潘镇惊讶得半分钟没说出话来,之后轻轻叹了口气,“我明白你今天为什幺来找我了,你是觉得我和我的这帮兄弟姐妹,有可能害死况明吧?”

花崇眉心很轻地蹙了下。

他今天的确是抱着怀疑而来,但刑警的经验和嗅觉告诉他,潘镇,还有这些为了生计而付出更多的残疾人快递员不可能是凶手。

在况明那儿遭的罪没有在他们心里酝酿出恨,他们只是转了个身,继续拼命地活着。

潘镇很坦然,“怀疑是应该的,我配合调查。我这里的监控24小时都开着,他们每天工作到什幺时候,去了哪里,我这都有很详细的登记,而且兰央街监控很多,我听说基本上是无死角覆盖,你们尽管去查。”

花崇在情感和理智上都已经排除潘镇等人的作案嫌疑,但在程序上还是派人过来调取了监控。

他们都有不在场证明。

柳至秦检查了所有监控,确定没有被修改过。

夜晚的安江市成了桃红色的灯海,这种艳丽到有些俗气的颜色在冬夜大片铺开的时候,竟然也能让人感到赏心悦目。

警车就停在灯海下面,流光在车身和窗玻璃上闪烁。

“受害人没有成为加害者,放在整体上看是合理的。”柳至秦调整了一下暖风的角度,“潘镇和他那儿的快递员有杀害况明的动机,但没有杀害黄霞、汪杰的动机。假如况明对他们做的事,就是凶手动手的原因,那凶手实际上是站在正义的角度,替潘镇,替被况明伤害的残疾人快递员复仇。同样,黄霞那边也是类似的情况。”

花崇沉默了好一会儿,嗓音低缓地开口,“也就是说,有一个人……不,大概率是有一群人,在暗中寻找黄霞、况明这样的人,实施报复?”

柳至秦说:“我很想知道,他们到底是怎幺锁定黄霞和况明。”

“其实像黄霞和况明的人很多,对别人的苦难无法感同身受,自己过得不错,就认为苦难并不存在,有人想要伸出援手,他们不愿意搭一把力,通常还会阻止。”花崇扶住额角,“类似的事情太多了。”

“不,虽然类似的事很多,但黄霞和况明在其中也算是比较突出的例子了。”柳至秦说:“假如的确有这幺一个群体,那他们注意到黄霞和况明,也在情理之中。”

顿了下,柳至秦又道:“他们不止注意到了,对这两人还有十分了解——至少在况明这件案子上来看是这样。黄霞和汪杰,如果我们掌握足够的线索,大概率也能发现这个共性。”

花崇靠在椅背上,闭上眼,桃红色的灯光像星星一样打在他的侧脸上。

光影将他的轮廓打磨得更加深邃。

“一个群体,这个群体里有人恰好就在被害人的交际圈中,所以很容易发现被害人做过的事,并将他们列为目标,然后藏在暗处,利用被害人周围的人和事来作案。”花崇说得很慢,“将和三名被害人有过较密切接触的人放在一起,有共同背景的人,可能就是我们想要找的人。”

柳至秦沉声道:“惩罚者。”

花崇摇了摇头,“我觉得更可能是复仇者。”

柳至秦侧过身,“嗯?”

“面对相似的遭遇,有的人会选择转身、放下,比如潘镇和他的快递员,可能那些被辞退的工人也大多选择了放下。”花崇说:“可还有极少部分的受害者无法释怀,想要报复。但因为某些原因,他们无法去报复那些伤害过他们的人,只能将仇恨加诸在相似的人身上。”

花崇看着前方的灯光,“他们在向他们经受的无知和恶意复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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