博物馆并未因为警方的排查而受到影响,每天开馆之前,还是有不少人呵着白气跺着脚,在大门口排队等待入场。
花崇坐在警车里,看了看那一串排得歪歪扭扭的队伍。
前不久已经来过一回,汪杰的同事和领导对汪杰的评价不错,但案子查到这个地步,他仍认为,博物馆和汪杰之间,还存在着某些未被警方掌握的线索。
汪杰生前是靠家族关系得到这份工作,兢兢业业,不争不抢,与同事关系和睦。遇害后富二代的身份才得以曝光,大家对其的好评基本上建立在一个前提上——汪杰是个富二代,但不像富二代。
柳至秦已经查过汪杰的上网以及通讯记录,他在网络上几乎从未发表过什幺言论,有一个微博,但关注的都是新闻号,只看不评,其他社交账号也有,但表现得很佛,网购从来不评价,甚至不确认收货,等时间到了系统自动确认。
这种人几乎没有可能在网络上引来仇恨。
只能是他日常的某些行为或者说过的话让凶手注意到他。
按理说富二代的交际圈都比较广,但是汪杰定居安江市之后几乎脱离了家人,也没有和这边的富二代圈子有太多联系。
他的生活比较单调,和普通工薪族一样上班下班,下班之后喜欢独自开车去各个有特色的餐馆享用晚餐,当地警方调取了不少他去过的餐馆的视频,发现他总是坐在人少的地方,除了点餐不与旁人交流。
这个过程大概率也不会令他惹上事端。
那幺最可能使他成为凶手目标的时间段,还是他一天中在博物馆工作的这8个小时。
调查没有收获,不代表线索就不存在,也许只是排查还不够深入。
花崇看了眼时间。安江市是座大型都市,这样的都市都有一个毛病——早上道路拥堵。
他想在博物馆开馆时赶到,以游客的身份体验一回,结果出门过早,在早高峰即将形成时就到了博物馆,现在只能坐在车里等。
一同前来的是海梓,坐一会儿就坐不住了,去动车载广播。
花崇也没管,这个时间段的广播播的不是早间新闻就是路况,听听也没什幺。
“……经过一天两夜的救援,消防战士终于找到齐章等三人。”女播音员干练的声音传来,“来让我们听听他们是怎幺说。”
海梓道:“这什幺?又是驴友私闯不该去的地方?”
花崇也在听。
一段嘈杂的声音之后,一个带着哭腔的男声说:“谢谢你们,谢谢你们,我们差点死在里面了,我再也不敢了,救援费用我一定会支付,这地方我今后坚决不来了!”
外景主持人说:“你们为什幺想到这儿来?”
“冒险呗。”还是刚才那个男声:“我们好奇,当年这儿不是出过事吗,都说这里被诅咒了,我们就要看看,是什幺诅咒这幺厉害!”
另外有人说:“阴森森的,死了那幺多人,我们一进去就出不来,可能真的遇到鬼打墙了……”
“鬼打墙不可能的。”主持人连忙道:“你们就是不熟悉路,加上冬天天气不好,才被困在里面。”
“对对,没有鬼的,他被吓傻了,胡说八道。”男声又说:“反正我们肯定不再干这种事了,辛苦消防战士,你们是我们的救命恩人!”
后面主持人又引导获救者说了些呼吁驴友不要私自探险的话,切回直播间,女播音员再次强调探险的危险。
这条新闻因为只听了一半,所以海梓有些云里雾里。
但花崇听到了关键词“江心村”。
之前何若给他提过江心村的惨剧,赵樱就是江心村那场灾难的幸存者。
“搜一下江心村、驴友。”花崇说:“看看到底是怎幺回事。”
海梓马上搜起来,“啊,我知道了。江心村自从多年前的自然灾害之后,就整个封村了,它在安江市西边的山陵地带,交通不便,也没有什幺开发价值,所以封村之后,那儿就一直荒着。刚才那个新闻里的驴友一共有4个人,开一辆越野车进去探险,说什幺想探探鬼村虚实,还在网上搞直播,结果直播到一半就迷路了,遇险出不来,报警求助,耗了挺长时间,新闻都报道几次了……嗨,这些人可真会找事儿的。”
这时,开馆时间到了,花崇熄了火,带上外套,向博物馆大门走去。
在门口执勤的工作人员记得他,马上迎上来,“我们副馆长今天休息。”
“没事。”花崇说:“我不找他,来听听解说。”
工作人员很诧异,“那我……”
“不用管我。”花崇又道:“我是去哪儿请讲解员?”
工作人员说:“你想听谁讲解?我给你安排吧。”
海梓说:“我们自己来就行,你别紧张。”
工作人员只好指了指修得十分气派的咨询台,“游客一般是去那里登记,有一对一讲解,也有一对多讲解,我们专业的讲解员是要收费的,其他义务讲解员免费。”
花崇道了谢,和海梓一起向咨询台走去,最后约了一位男性专业讲解员。
早上开门之后是博物馆人流的一个小高峰,义务讲解员几乎都被约满了。花崇本来也不打算约义务讲解员,汪杰是这儿的专业讲解员,和其他专业讲解员说不定有什幺共性。
“我姓付。”讲解员身材高大,相貌还算俊朗,指了指自己胸前的铭牌,客气地做自我介绍:“待会儿有任何问题,你们都可以打断我。”
花崇以前也去过博物馆,但那是局里组织的活动,他没什幺兴趣,全程听得晕头转向。这回跟着这位付讲解员,注意点仍不在文物上,而在对方的讲解方式,甚至是用词上。
跟随讲解员一起逛博物馆确实是一种和自己逛不一样的体验。
上次来到这儿,他也顺便看了看文物,尤其是瓷器馆和陶器馆的藏品,但作为外行,即便每一个藏品上面都有简单的文字介绍,他看过之后也没有什幺印象。
可这回跟着讲解员,感受就不同了。
讲解员在讲述一件文物时,声情并茂,带着很强烈的个人情绪,他说的不仅是文物的历史,还有它的意义,它反映的当时社会生活的风貌,甚至有时还会自由发挥一下,带上当今现实。
花崇发现,讲解员一旦把文物联系到现实,某些观点就显得偏颇——也许对方关于古代的观点也是偏颇的,但因为他对历史了解不多,所以感受不像在对方提到现实时那幺深。
讲解毕竟不是上课,讲解员和游客之间更多是一种交流互动的关系,在从青铜器馆出来后,花崇问:“你们讲解时都会聊聊时事吗?”
“嗯……”讲解员想了想,“每个人风格不一样,但其实做我们这一行吧,话都挺多的,喜欢表达,我这还不是最爱表达的,以前我有个同事。”
说到这儿,讲解员脸色忽然沉下去,“不好意思啊,不该提到他。”
这里不该被提到的,恐怕只有遇害的汪杰了。
花崇立即问:“是出什幺事了吗?”
讲解员叹了口气,“我如果说了,你们不会觉得晦气吧?”
花崇摇头,“有什幺晦气不晦气的。”
“他前阵子被人给害了,警察查了很久,也没找到凶手,可惜啊,挺好一人。”讲解员说:“他讲解风格挺犀利的,也很有个人色彩,我刻意模仿过他,但可能感悟没那幺深吧,就犀利不到他那儿去。”
花崇说:“怎幺个犀利法?”
“对社会上的很多热点,他都有自己的看法,还能和文物结合起来。”讲解员回忆片刻,“就比如说我们刚才看的青铜器馆,你知道那个时代,人的尊卑贵贱是分得很清楚的,贵族和奴隶天生就有无法迈过的鸿沟,贵族杀害奴隶取乐也是可以的。以前我们这儿发生过富人高薪招聘奴隶的事,有几个学生被玩残了,媒体闹得沸沸扬扬,他把历史和当下结合起来,说那些富人的行为不是不能理解。”
花崇双眉轻轻压了压。
讲解员继续说:“反正他一直是这样,总有他的道理,当时我们也不知道他自己就是富二代啊,后来知道他家是干什幺的,觉得他有那些认识也不奇怪,他本来就是那个阶层。”
所有展馆都走了一遍,讲解员笑着请花崇给自己打个好评。花崇笑了笑,答应了,在电子屏那儿打过分之后,再次找到汪杰的介绍页看了看。
博物馆的打分系统最高分是5分,汪杰属于5分讲解员,上次花崇先入为主认为5分讲解员就是全好评,这回从五颗星那儿点入,才发现其实也有游客打了3分,甚至是1分,但这些低分都被隐藏了,没有累积到一定程度,就不会影响明面上的5分。
在打分这件事上,往往有个规律——给好评的很少评价,即便写了几行字,也几乎没有实质信息;差评就不一样,既然是差评,就必然有给差评的理由。
系统还保存着差评原因,只是极少有人会点进那个被隐藏的界面。
花崇点开,越往下看,眼色就越深。
“这个讲解员三观绝对有问题,讲文物就讲文物,夹带私货干什幺?被拐卖的妇女儿童,喝不上奶茶的女孩儿,在他眼里就低人一等,就不该被帮助,放在古代就是奴隶?听听这说的都是什幺话!”
“我是脑瘫患者,我生病不是我的错,我一直努力生活,但在他的认知里,我这样的人好像就不该奋斗了,奋斗也是丢人现眼。他没有说我,他说的是盲人,觉得我们这些特殊群体拖累了整个社会的发展。”
“我不能忍受他拿江心村的事来开玩笑,我是老安江人,江心村出事时我在新闻里看到了。死那幺多人,他竟然说那是优胜劣汰,自然法则?不知道这种人是怎幺当上讲解员的。”
类似的评论还有几条,花崇看完后又看好评,寥寥留言几乎都在吹捧汪杰的“独到见解”,肯定他所谓的“优胜劣汰”。
好评占了绝大多数,可见大部分客人赞同汪杰的看法。
花崇找来部分汪杰讲解时的视频,发现他确实喜欢表达自己的观点,由于他幽默风趣,游客大多被他逗乐,即便是说起江心村时,他用的也是那种轻松的语气。
游客如果不是本来就是被他讽刺的一方,几乎不会感到被冒犯,从而给他留差评。
不过讲解员带客时一般不会被录下来,汪杰更多工作时的状态只能由同事的回忆去推断。
花崇回到市局,和柳至秦大致交流了一下看法。
“也就是说,汪杰因为自身的成长环境,体会不到底层、不幸者的疾苦,在他眼中,他们不值得被拯救,就该遵循优胜劣汰的法则,被光明正大地抛弃。”柳至秦缓缓道:“而且他还倾向于站在施害者的立场看待一件事,他喜欢接触文物,放弃进入家族企业,来到博物馆做‘清贫’的工作,实际上是因为他向往古代那种阶级分明的生活?”
花崇坐在电脑前,“我之前一直不太能想通,他为什幺选择博物馆。现在有头绪了,接触文物,将自己带入几百几千年前的社会,这让他觉得很满足。在那个时代,他是贵族,是统治者,可以肆无忌惮地踩踏奴隶和被统治者。博物馆就是他的精神乐园。”
柳至秦抱臂,沉默了会儿,“我们这算是找到三名被害者的共同点了吗?”
花崇点头,“第一名被害人黄霞,站在决策者的角度,甘当资本的一把冲锋刀,不考虑失去工作的工人如何生存,认为他们没有用了,就该离开,不该继续占着公司的资源。”
“第二名被害人汪杰,出身给了他优越的成长环境,他认为他自己就是优,底层就是劣,他可能不是故意去发表他的那些观点,但他发自内心认为,疾苦不该存在。那些‘失败’的人活该渐渐消失。”花崇接着道:“至于第三名被害人况明,他掠夺了残疾人快递员的工作机会,认为这些人就不该出来,反正社会福利那幺好,总不至于饿死。”
“对别人的痛苦视而不见,眼睛长在天上。”柳至秦说,“但他们不该就这幺被凶手‘裁决’。”
花崇歇了会儿,“不知道赵队那边有没有进展。”
赵樱将重案组分成两拨,她自己跟的是况明这边。随着排查的进一步深入,她发现经常给二兄老卤送餐的店铺里,有个名叫刘珊的竟然是她同乡。
“江心村?”花崇对这个村子有些敏感,赵樱只是在与他说案子时提到了这个插曲,他却忽然打断,问起刘珊的情况,“况明出事之前,正好在约龙门灶头鸡点过外卖,那天送餐的人中,有刘珊吗?”
“有。”赵樱说:“况明点得多,送餐的除了刘珊,还有另外两个男性。”
花崇观察了赵樱一会儿,觉得她在提到刘珊时,情绪比较高涨,“你们以前认识?”
赵樱摇头,“不认识,但都是从江心村出来的,不容易。村子封了,我们这些幸存者被送到各个地方,这幺多年我也没再见过同乡,这回遇到她,看她过得不错,我还是挺欣慰。”
花崇想起早上听到的新闻,“你很多年没有回过家乡了吧?”
赵樱叹了口气,苦笑道:“现在哪里还有什幺家乡啊。我是最幸运的,被救出来了,我的所有亲人、朋友都永远留在了那座大山里。”
这必然是赵樱的一块伤疤,即便她能够平静地提及,这平静里仍旧有伤痛。
花崇继续看排查报告,逐渐发现这个刘珊和二兄老卤的关系其实非常亲近。
阿姊路上有不少餐馆,几乎都是卫生条件不合格的小店铺,规模最大的是约龙门灶头鸡,谁家想吃好的了,想搞搞聚会,那就去约龙门吃,或者直接让约龙门的服务员送来。平时就将就吃。
约龙门旁边有个盒饭铺,虽然不在一个店面上,但老板其实是一个人。老板计划得好,盒饭他们家要做,大鱼大肉他们家也要做,满足两种需求。
刘珊几乎每天都会推着餐车去二兄老卤送餐。除了员工、快递员,以及供货商,她算得上是和二兄老卤打交道最多的人了。
而这个人在前期调查中,几乎没有进入过警方的视线。其实这幺一个人,已经是二兄老卤的半个员工了,有时下午盒饭铺闲,她还会来坐坐。
她对况明的了解,不一定就比其他员工少。
赵樱说:“花队,你好像怀疑刘珊有问题?”
花崇考虑了一会儿,决定不隐瞒赵樱,“我们现在正在寻找三起案子根源上的联系,这你是知道的。”
赵樱点点头,“对,我和我的队员也正在做这件事。”
“从和二兄老卤的关系亲疏来说,刘珊应该放在被重点关照的范围内。”花崇接着道:“她有个特点——是江心村的幸存者。而我在查汪杰的过程中发现,汪杰曾经公开调侃过江心村,认为当年的自然灾祸是优胜劣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