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多公里外的浔城,时濛睁开惺忪睡眼,起床拉开窗帘,被高悬得日头刺得眯起眼。
走在楼梯上就听见楼下的动静,在厨房忙碌的李碧菡也闻声出来,见时濛愣愣的还没睡醒,笑着说:“先吃点东西再睡吧,胃不能空太久。”
刷完牙来到餐桌旁,面前摆着两份餐食。
“左边是小傅留下的,他说回枫城办点事。”李碧菡说,“右边是我给你准备的,你根据胃口,想吃哪个吃哪个。”
刚起床就面临选择,时濛看看这个盘子里的三明治,再看看那个碗里的鸡汤面,到底担心面放久了坨掉,拿起筷子开始吃面。
现煲的老母鸡汤配着软硬得当的细面,泡在汤里的整块鸡腿也浸透了汤汁的鲜香,吃到胃里暖洋洋的舒服。
时濛吃了多久,李碧菡就在旁边陪了多久,视线很轻地落在身上,一种不至负担的关心。
有了食物下肚,大脑恢复供氧。时濛放下筷子刚想问李碧菡怎么来的,对方像是知道他要问什么,说:“官司打完了,接下来会有很长一段时间的空闲。”
她穿着印着小兔子的围裙,笑容温婉,“来陪你过年。”
时濛一向没太多时间观念,从前的日子对他来说只有白天和黑夜、周六和非周六的区别,如今被提醒,才想到原来春节快到了。
难怪潘阿姨叫他去拿年糕。
说到潘阿姨……时濛猛然想起和潘家伟约好今天去看画展,拿起手机发现电量耗尽自动关机,插上电源勉强打开,涌进一串未接电话,均来自潘家伟。
回电话过去没人接,不知是不是因为他的无故爽约生气了,时濛忙披上外套,打算去隔壁走一趟。
打开门就看见潘家伟站在院外,双手插兜漫无目的地来回踱步。
看见时濛出来,他露出哀怨的表情:“刚醒?你也太能睡了吧。”
时濛十分愧疚地表达歉意,说如果方便的话可以换到下周,门票饭食他全请。
潘家伟本来也没生多大气,听他这么说当即表示既往不咎,然后提出下一顿要吃烧烤的要求,时濛自是答应。
凑近了发现时濛的眼睛有些肿,潘家伟好奇地问:“昨晚去哪儿了?”
“工业园区。”
“去那儿干吗?”
“散步。”
潘家伟嘴角一抽:“好家伙,马拉松散步。”
又问起旁的事:“你一个人?还是那个疯子大哥和你一起?”
时濛如实回答:“一起。”
“哦。”潘家伟不由得低落,“你们俩复合了啊?”
时濛摇摇头。
“那……我还有机会吗?”
停顿片刻,时濛又摇摇头。
意料之中的回答,反倒令潘家伟有种终于了结的轻松。
他把手从兜里拿出来,无所事事般地互搓:“也好,我也觉得还是当朋友比较好,长久,也更稳定。”
时濛也松了口气。潘家伟是他来到这里交的第一个朋友,他也不想因此失去。
两人在院子里盘弄了会儿花草,时濛怕种下的金盏花冻伤,打算用玻璃砌一个小花房。
潘家伟主动申领了画图纸的活儿,捡了根枯树枝在地上比划,告诉时濛这儿是门,那儿是窗,靠南摆张摇椅,冬天还能躲里面晒太阳。
时濛听得入神,并职业病地在脑内构建起3D图像。
中场休息,潘家伟吃着时濛给他的仅剩的一包薯角,压低声音问时濛:“窗口边的那位姐姐,好漂亮。”
时濛偏头望去,李碧菡坐在靠近院子的窗台前,低头摆弄什么东西,如同有心灵感应般地抬起头,正好对上时濛看过来的视线。
她弯唇冲他笑,下意识的,时濛也弯起唇角。
“她不是我姐姐。”时濛告诉潘家伟。
“那是阿姨?婶婶?不是吧,她看上去好年轻啊。”
再次从时濛口中得到否认的答案,潘家伟大胆猜测:“难道她……是你的妈妈?”
时濛愣了一下,然后没来由地低下头,看那泥土中冒出的绿芽,很轻地“嗯”了一声。
几月不见,李碧菡的手艺越发好了,不过半天功夫就织成一条围巾,傍晚给时濛试了试,觉得短了点,说晚上就能弄好收边。
“我跟那位江小姐打过招呼了,她说借住几天没问题。”将带来的行李提到楼上主卧旁的房间,李碧菡说,“平时我就做做饭,洗洗衣服,你该干嘛干嘛,不用管我。”
她能把自己当保姆,时濛却做不到。饭后李碧菡收拾碗筷,时濛就擦桌扫地,两人分工合作,本就不多的家务活很快处理完毕。
眼看时间还早,李碧菡拿起毛线和棒针继续编织,时濛则坐到画板前,用右手做速写练习。
一张纸刚翻过去,听见李碧菡适时出声:“明天,有时间吗?”
时濛抬眼,略显疑惑地看过去。
“也没什么事。”李碧菡不问自答,“之前跟你说过,我认识一个骨科方面的专家,想带你去看看,说不定他那边有更好的方法,能让你的手伤更快恢复。”
时濛思考了下,点点头,说:“好。”
似是没想到时濛会这么快答应,李碧菡惊喜之余,还有些手足无措。
这天晚上,她里里外外忙着收拾明天要用的东西,衣物、毛毯、饮用水,连带到路上吃的水果点心都准备了两个便当盒,让时濛有种他们明天不是去就诊,而是去春游的错觉。
那家医院离这里不近,来回一趟约三四个小时。
次日起大早出发,李碧菡坐驾驶位。时濛被厚实的围巾裹得低不下头,摸了半天找不到安全带,李碧菡倾身过来帮他戴上。
离得近了,时濛总是能闻到李碧菡身上的柑橘清香,是他小时候就经常闻到的味道。
是小时候老师布置作文题目“我的妈妈”时,首先会浮现在他脑海里的味道。
他下意识屏住呼吸,却被李碧菡视作紧张。
“别怕,虽然我不常开车,但技术还行。”李碧菡冲他眨了眨眼睛,“也别当目的地是医院,就当去个好玩的地方。”
因着这句话,时濛进到医院里,倒真不似平时那样局促不安,被护士带着拍片,再给医生检查,整个过程简单又轻松。
李碧菡全程陪在他身边,只在检查完毕后,让时濛到外面玩一会儿,说要跟老朋友叙叙旧。
时濛便在外面的长椅上坐下,百无聊赖地盘弄手机。
里面的人没聊多久,脚步离门口越近,说话声也听得越分明。
“画画这事,对手部动作的精准度要求高。”李碧菡的声音,“麻烦您多费心了。”
接着,那医生说了些例如“好好复健就有望恢复”之类的安慰话语,忽然问道:“我怎么记得你的小儿子叫沐沐?这是改名了?”
时濛心头一突,里头的脚步声也顿住。
不多时,他隔着一道门板听见李碧菡说:“不,之前那个不是。”
“您刚才见到的濛濛,才是我的孩子。”
“我从前做错了事,现在只想他好好的……只要他好,让我折寿我都愿意。”
这座医院位于郊区,周围群山连绵,空气清冽,只是温度较城区低一些。
中午两人索性前往医院食堂,配着李碧菡带来的点心水果,也算色香味俱全的一餐。
回去的路上,时濛看向车窗外灰沉沉的天,和海浪般起伏的山峦,置身其中,忽然觉得自己很渺小。
似有通感,李碧菡也发出感叹:“都说造化钟神秀,也只有身临其境,才会有令人心胸开阔的效果。”
时濛“嗯”了一声。
他想,过往很渺小,未来亦然。离开那潮湿阴暗的壳,他才发现人的一生不过沧海一粟而已。
越是狭小的空间,越是会让人甘守原地,并不由自主地放大那些爱与恨,让原本可以解决的困难演变成一场灾难。
这便是受害者心态了。
而事实上,这个世界没有绝对的受害者,也没有绝对的加害人。
从前他站在受害者的位置,被四面八方涌来的加害人误解、伤害,变得不懂委屈,不会流泪,只会用强硬的手段获取想要的东西。
而现在,处境调转,即便他没有伤害别人的主观意愿,也从未有过报复的想法,别人仍因为他感到挫败,甚至痛苦。
他从物理上的受害者变成了精神上的加害人,他让旁人活得战战兢兢,也让自己背负压力,疲累不堪。
无怪乎先前医生总建议他出去走走,到处看看。巍峨的大自然总会不期然给人类一场精神普渡,让人发现自己的不值一提,并在今后的处事中学会将自己渺小化。
所谓执念,不过是自己加诸到自己身上的一场严酷刑罚,运气差的自我折磨到死都走不出来,运气好的重来一次,除了不过如此,更会发现——就算还是如此,又如何?
这个世界糟糕的样子他已经很熟悉,熟悉到无需睁开眼睛,都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因此他从现在开始目及的每一份美好,都是新鲜的,前所未见的。
大到隐忍克制的爱、不顾一切的追寻、承认错误的挽回,小到长途跋涉后的一碗泡面、装在便当盒里的水果、院子里的金盏花,还有车里正在播放的轻音乐。
那么多,多到时濛长长舒了口气。
经过前二十多年的坎坷,他头一次觉得,自己的运气也不算太差。
回到住处碰上散步回来的潘阿姨,她大惊小怪地夸李碧菡漂亮,说:“家伟那小子回来告诉我说小时的妈妈像他姐姐,我还不信,如今百闻不如一见,这哪是姐姐啊,分明是仙女下凡!”
李碧菡二十岁之前是大家闺秀,二十岁之后是贤妻良母,平日里打交道的都是些书卷气浓的,头一回被人这样当着面朴实地夸,时濛看见她脸颊烧红一片,连句客套话都讲不出,化繁为简地只说回头请吃饭,感谢他们一家对时濛的照顾。
天气阴沉,恐要落雨,潘阿姨进屋前提醒他们把车挪到库里。时濛刚要下车去把车库门打开,手中的钥匙就被李碧菡拿了去。
她迅速开门下车,向时濛交代了句“在车上等我”。
看着她离去的背影,时濛鬼使神差地喊出了那个字。
李碧菡身形一颤,反过身来还有些不确定:“你叫我……什么?”
由于鲜少说这个字,时濛不太习惯地干咽一口空气,才复又开口。
“妈。”他用有些生硬的语气,发出关于未来的邀请,“下次,我们还一起出去玩吧。”
李碧菡应下了。
她飞速转过身去,时濛却还是看到她倏然变红的眼睛。
约莫数到一百,被交代在车上等着的时濛坐不住,想着自己的手如今应该能握方向盘,他把车开到车库门口,便能省得李碧菡来回跑了。
于是时濛也开门下车,脚刚触地,鼻尖陡然一凉。
接着是额头,脸颊,然后是手背,唇角。
时濛仰起头看天,灰色的天幕如同破开无数个小小的洞眼,任由白色的雪片钻挤而出,洋洋洒洒降落地面。
原来不是要下雨,而是初雪。
时濛想起去年初雪的时候,自己正在栗子铺前排队,从嘈杂人声中捕捉那人叫自己的名字,以为是幻听。
还有很多年前的初雪夜,他爬上高高的圣诞树,取下那件无人认领的礼物,结果脚一滑摔进那个人怀里。
每一种气象,都承载了独属于它的回忆。
而初雪,总是与那个人脱不开关系。
正想着,天地仿佛被一个巨大的罩子盖住,冰雪被阻隔在外,是一把黑色的伞挡在头顶。
举着伞的人气喘吁吁,近来不知怎的,每次碰面他都火急火燎,不知从何处赶来。
倒应了他如太阳般炽热的名字。
开口也是没头没脑的着急:“不是让你在车上等着吗,怎么下来了?”
竟然又是偷听。
时濛掀眼睨他,不出两秒,傅宣燎就短了气势:“我也刚到,看见你俩回来,打算等你们进去我再敲门。”
毕竟又不是这里的主人。
对于他罕见的自我认识清晰和遵纪守礼,时濛有些无语,仿佛之前频频不请自来强闯进门的不是眼前这个人。
傅宣燎也后知后觉地不好意思起来。
并且他隐约察觉到自己和时濛之间的气氛发生了改变,应该换一种与之匹配的相处模式。
说到相处,若是从头捋起,他们最早是普通朋友,后来是契约情人,再后来一个追一个躲,眼下小蘑菇刚有松动的迹象……
正思考着,时濛推开傅宣燎,嫌他挡路似的,绕行至驾驶座门边。
傅宣燎忙举着伞跟上,看见时濛手握方向盘,惊道:“你的手可以开车?还是我来吧。”
车窗开着,时濛没好气道:“我能开。”
“那、那我留的那张纸条。”傅宣燎抓紧时间问,“你看到了吗?”
时濛说:“没有。”
傅宣燎有些失落,又想着纸条不会跑,早晚能看到。
他弯腰面向车里的人,用伞挡开可能被风吹进去的雪。
“那我待会儿……可以敲门吗?”
明明已经做了决定,偏要多此一举地先问一问,傅宣燎也觉得自己有点毛病。
可是他想知道,想确认,如果这种事也存在打分机制,时濛便是唯一能验证他的努力是否有用的最权威的鉴定师。
三顾茅庐初见成效,昨天离开马老师家时,傅宣燎才第一次享受到被主人送到门口的待遇。
交代完鉴画的行规后,老神在在地讲了些别的:“我这个徒弟木讷又固执,给他纠个毛病,他能半天不吭声,问就是没听进去。眼光倒还不错,无论看画还是看人,我想他会选你,必定有他的原因。”
傅宣燎迫切想知道这个原因是什么,他好摆脱抓瞎的现状,扬长避短,牢牢抓住时濛的心。
他不知道的是,在他离开后不久,时濛手机上也收到一条来自马老师的消息。
历尽千帆的老人家说:虽然我说过别困住自己,别把自己吊死在一棵树上,但是如果这是一棵聪明的、知错就改的树,吊一吊也不是不行。
等这树长大长高,说不定坐在上面的人,能看到更多更好的风景。
眼下傅宣燎杵在车门外,倒有几分“树”的样子。
为人遮风挡雨,也需要沃土施肥,给点鼓励。
于是时濛在他看不见的地方浅浅扬唇,告诉他:“等你敲了,再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