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终,傅宣燎还是如愿以偿地敲开了门。
正赶上晚餐,李碧菡做了一桌子菜。以前在时家规矩多,众人在餐桌上都不敢出声,这会儿没事了,傅宣燎便放肆地大夸特夸,从卖相到口味再到营养搭配,夸得李碧菡这样宠辱不惊的人都笑容满面。
“这鱼,在屋外就能闻到香味,我妈做的都没这鲜。”
“小心我告诉你母亲。”李碧菡说。
“我说实话。”傅宣燎用公筷给时濛夹了块鱼肚子肉,“不信您问他。”
时濛是无论在哪里都不爱说话的性子,画画时一心不能二用,吃饭时一嘴也不能两用,莫名被拉进这场吹捧中,愣愣地“嗯”了一声,傅宣燎当他认可,道:“看,我说的吧。”
李碧菡本来心情就好,吃了顿饭被两个小辈围着夸,更是喜上眉梢,吃晚饭还停不下来,钻厨房里研究饭后甜点。
时濛画画去了,不让围观,傅宣燎百无聊赖地坐在沙发上休息,半个小时后李碧菡从厨房出来,看见他歪靠在沙发上睡着了。
时濛犹豫要不要喊醒他,李碧菡轻声说:“这两天奔波劳碌怕是累坏了,让他睡会儿吧。”
“他去干什么了?”时濛问。
李碧菡摇头:“他走前没说,可能是家里的事,他很久没去上班了。”
时濛稍一琢磨就明白了,毕竟不是人人都可以像他这样在家里工作。
怕傅宣燎这么睡着凉,时濛拿起一旁的棉被往他身上盖。盖的时候手指碰到他的下颚,不同寻常的热度让时濛愣住。
李碧菡见他发呆,问:“怎么了?”
时濛摊平掌心,按在傅宣燎额头上,然后摸摸自己的额头,比对后露出迷茫的神色:“他又发烧了。”
傅宣燎从小自诩身体强健,除了呼吸道有点陈年旧疾,平日里连感冒都罕有,如今在不算长的一段时间内连续发烧,像个体质虚弱的小朋友,他自己都害臊得慌。
时濛将他摇醒,说要送他去医院,他坚决不去。
好在家里备了退烧药,就着热水吞服,放下杯子,傅宣燎看见时濛坐在旁边看着他,问:“要不要去床上躺着?”
傅宣燎自是要去。
时濛把病号安排在自己的房间,每隔半小时来量一次体温,真把傅宣燎当小朋友照顾了。
虽说傅宣燎不是故意让自己生病,但被这样照顾……还挺受用。
只是时濛有时候太较真,想知道什么,就要打破砂锅问到底。
“前两天,你去上班了吗?”时濛问。
傅宣燎不想让时濛知道自己去了什么地方,含糊道:“嗯。”
“你的父亲叫你去的?”
“嗯。”
“他不知道你病了?”
“……不知道吧。”
“你自己也不知道吗?”
“就这两天忙了些,我也没想到……”
没想到淋雨着凉会发烧,过度疲劳导致的抵抗力低下也会。
对此时濛说:“你已经不是小孩子了,我也不需要你总是围着我转。”
傅宣燎心头一跳,以为时濛把这当成了“苦肉计”。
“我没有……”
然而话没说完,时濛就站起来就走。
气呼呼的,连手上一勺没动的甜品也一起带走了。
到楼下,李碧菡还没睡在织毛衣,看见时濛手上捧着的碗,问:“他不吃?”
时濛摇头:“不给他吃。”
李碧菡先是一愣,随即笑了:“闹别扭了?”
时濛还是摇头。
“那就是……心疼他?”
时濛不摇头也不点头。
指了指单人沙发让时濛坐,李碧菡泡了两杯花茶端来,热气蒸腾氤氲,顿时有了几分谈心的氛围。
原以为李碧菡会问他和傅宣燎之间的事,没想她开口问的是:“以后打算就住在这儿了,还是另有安排?”
时濛怔了下,而后如实回答:“没想好。”
“没事,这个不急。”李碧菡温声道,“做个假设,如果现在我,或者宣燎,希望你回到枫城,你会答应吗?”
话音落下良久,时濛都答不上来。
李碧菡对此早有预料,她笑着说:“正是因为知道你犹豫,知道你有心结,我们才不会逼你做出选择,而是来到这里陪伴你。”
“可是,我不想你们这样。”时濛挣扎许久,才说,“你们会生病,会痛苦……会不幸。”
他习惯了被人亏待和无视,对接受这件事始终无法坦然适应。
他甚至觉得他们在一起就该是痛的,是不幸的。
李碧菡却问他:“那你爱着他的时候,会痛苦吗?”
时濛点头。
“会觉得甜蜜吗?”
时濛想了想,又点头。
“那就对了。”李碧菡笑道,“会觉得痛苦,甚至痛苦比甜蜜还要多,但仍会为了那一点甜,甘愿承受这份痛。”
“这一切你都曾经历过,我们是一样的。”
都在坚持自己认为对的事,愧疚,补偿,付出爱和关怀。
处在感情漩涡中的人都逃不过这样的痛,重要的是,换来的那点甜是否值得。
当时濛抬起头,才发现面前温婉美丽的女人眼中,再度盈满了泪。
“外面人人都笑话我,说我帮时怀亦的情妇养了二十年儿子,却对血脉相连儿子置之不理,我因此悔恨过,消极抵抗过,可事实证明,我还是幸运的。”
李碧菡不闪也不躲,就这样直直看着他,“至少我看清了他们的真面目,不再抱有侥幸。至少我认回了你,往后还有许多年时间可以对你好。”
“幸或不幸,并非天定,而是由你自己决定。”
自幼时起,就有人告诉时濛,你活该是个见不得光的私生子,活该被所有人讨厌,这是第一次有人告诉他,没有一个人、或者一段关系生来注定不幸。
时濛沉默了很久,久到桌上的半杯花茶都放凉,才开口道:“那,时沐呢?”
他想问的有很多——你还爱不爱他?想不想他?来找我是不是因为失去了他,是不是为了填补内心的空缺?
思绪太杂,出口便只剩一个人名。
好在李碧菡懂他,当即便说:“如果他不知道那件事,他现在还是我的孩子。可他分明知道,连可能导致的后果都一清二楚,却还是选择隐瞒,甚至利用我以达成他险恶的目的。”
说的是偷画并栽赃的事。提及晦暗过往,李碧菡深吸一口气:“从他决定骗我的那一刻开始,他就不再是我的孩子。”
她说得轻描淡写,时濛却无法想象从接受到完成这样地动山摇的心理转变,需要多大的力量和勇气。
她还为了他,把女儿送进监狱。
时濛垂低眼帘,低声道:“不这样……也没关系。”
他承认恨过时沐,可是每当他想到这个人已经死了,那份恨突然很轻,然后慢慢飘起来,变成无处着落的浮萍。
所以他不介意李碧菡还惦记着他们,这是人之常情,他应该学会用正常人的方式看待。即便他其实是个缺惯了的人,无论什么,都希望自己拥有的是独一无二的一份。
可是李碧菡说:“怎么办,我现在只有你一个孩子了。”
她看到了他善良的本性,为此欣慰,更有一种意料之中的欢欣。
“以后我会一直跟着你,还会叫你宝宝。宝宝吃饭啦,宝宝画得真棒……宝宝长宝宝短的,把从前缺席的都补齐。”
李碧菡拉过时濛的一只手,握在柔软的掌心,另一只手抚上他的侧脸。
轻轻地,颤抖着,是自出生那日分别后,第一次这么近。
她戴着母亲滤镜,也发自内心:“我的宝宝,怎么这么漂亮,这么可爱。”
看到她落下眼泪,时濛顿时手足无措,慌乱之下喊了声“妈”。
笑容同样发自内心,李碧菡弯起唇,哑声应道:“欸,妈妈在呢。”
沉睡的夜晚总是过得很快,睁开眼看见蒙蒙亮的天,傅宣燎脑袋里好一阵反应,才想起自己身在何处。
皮肤没那么烫了,头晕的症状也有所缓解,傅宣燎坐起来想找水喝,扭头便看见趴在床边的一颗毛茸茸的脑袋。
时濛的头发又长了些,许是睡姿不当的原因,几根软绵绵的呆毛翘在头顶。傅宣燎忍不住伸手去按,按下去又竖起来,再按一下还是如此,和时濛本人一样,固执且有自己的脾气。
被这么一折腾,浅睡的人自是缓缓苏醒。当惺忪睡眼对上满含笑意的眼睛,时濛先是发呆,而后确认般地“哦”了一声,说:“你醒了。”
傅宣燎被他一脸正经的犯傻逗笑,笑出声,笑到岔气咳嗽,即刻收获时濛一枚眼刀。
喝完水喘匀了气,时濛问:“还难受吗?”
身体还有点酸软乏力,傅宣燎将发烧的原因归咎于昨天百忙之中回了趟公司,被老傅押着处理工作伤了元气,仰面靠在床头,叹息道:“死不了。”
时濛记得这三个字,傅宣燎上回发烧的时候,也这么说过。
后来他差点晕倒。
因此时濛格外警惕,又拿温度计给傅宣燎测了体温,甚至学电视剧里挤了湿毛巾搭在傅宣燎脑门上。
做完这些刚直起身,就被傅宣燎拉住手腕。
“再睡一会儿吧。”傅宣燎拽他坐下,自己往边上挪了挪,“就当陪我。”
当时濛意识到“陪睡”这个逻辑哪里怪怪的,他已经陷入柔软的床铺,和傅宣燎并排躺在一起。
又是一个清晨,窗帘的缝隙中透进微微一点亮光,空气静悄悄地流淌。
傅宣燎却偏要打破这份平静,问:“还生气吗?”
时濛看着天花板:“没生气。”
“那……我还能继续追你吗?”
“等你好了,再说。”
想到先前那句“等你敲了再说”,傅宣燎笑了一声:“学坏了,是不是隔壁那个臭小子教的你?”
时濛说:“不是。”
“行。”傅宣燎说,“饶他一命。”
过了一会儿,时濛开口:“我也有事情要问你。”
傅宣燎本就不困,闻言更是打起精神:“你问。”
好不容易等到时濛愿意主动,傅宣燎在很短的时间内模拟了许多种可能,包括但不限于当年夺股权的事,《焰》的事,以及关于时沐的一切。
孰料他心如擂鼓地等了半天,紧张到唾沫都咽了几波,时濛都没有发问。
直到他以为时濛睡着了,舒了口气,被子下面的手刚要去偷牵时濛的手,时濛忽然动了一下,翻身侧过来,面向傅宣燎。
像是经过长久的思考,终于做下了坦诚面对的决定,时濛直视傅宣燎的眼睛:“去年生日,我许了三个愿望。”
这个开头让人始料未及,傅宣燎回想当时,最清晰的便是时濛在雨中等他的场景。而他,因为不讲道理的好胜心和自我绑架的愧疚,连蛋糕都没为时濛准备。
可是时濛依然许下了三个愿望,对着游乐园的冰淇淋,碗中的煮泡面,或者陡然落下又匆匆离去的暴雨。
一是——
“希望傅宣燎可以别再恨我。”
二是——
“希望傅宣燎可以爱我。”
三是——
“希望傅宣燎可以像爱时沐那样,爱我。”
相同的开头,甚至连意义都重复的三个愿望,却是时濛全心全意爱着傅宣燎的一颗心。
人们都说先爱上的先输,在时濛这里等同于爱就要抛却自尊,把自己丢在地上,任由别人踩进泥里。
昨晚受到李碧菡的鼓励,她说:“你介意的事,何不自己去问他?”
时濛思来想去,还是用了最丢脸也最蠢笨的方法,将过去剖开,连骨带皮摆在傅宣燎面前,告诉他——我无可救药,无法既往不咎。
纵然我死过一次,爱情这件事在我眼里仍具有排他性,越是付出过真心,眼里就越是容不得沙子。
旁人风声鹤唳,草木皆兵,在嫉妒中挣扎数年的时濛只想确认,傅宣燎究竟在透过他看时沐,还是真的爱上了他。
他不是不能接受别人对他的好,而是只能接受对名叫时濛的人的好,掺杂了其他内容的,都不可以。
而傅宣燎给他的答复里,也有不可以。
唯恐他又躲避,傅宣燎一不做二不休翻身压在时濛身上,让他无处可逃,让他继续看着自己。
然后逐一回答:“可以,可以,不可以。”
听到“不”字的瞬间,时濛睁大了眼睛,接下来的解释,又让他重归平静。
一是——
“本来就不该恨你。”
二是——
“我爱你。”
三是——
“非要找个参照物的话,爱你可以超过爱我自己的生命。”
即便已经看到了证明,时濛却直到听见他亲口说出来,才真正觉得饱受震荡的心落回原地。
时濛又确认了一遍:“真的?”
傅宣燎点头:“真的,当年弄错了,其实我一直都……”
时濛竖起手指按在傅宣燎唇上,剩下的话语霎时没了声音。好像只要那一句斩钉截铁的“真的”作为肯定,他就可以什么都信。
“嘘——”时濛打了个小小的哈欠,挤出半颗生理的眼泪,“我困了。”
如同在最兴奋的时刻被迎头浇了盆冷水,攒了满肚子话没讲完的傅宣燎懵在那里,直到时濛挪开手,才一脸不可置信地问:“就、就困了?”
被笼在身下的时濛翻了个身,同时默念到一百,心说能撑着胳膊这么久没倒下,看来恢复得不错。
“嗯。”嘴上却说,“我的床,你要霸占多久?”
“那当然是……越久越好。”
如同开启了某种自我保护机制,经年的痛苦暂时被掩埋进地底,上面覆了一层沥青,防腐防潮,再大的雨也渗不进去。
接受带有甜味的东西,也不怕被蛀坏,不需要强词夺理。
手臂从背后圈上来、环在腰间的时候,忙活一夜的时濛已经快睡着了。
他听见傅宣燎略显哀怨的声音:“那今年生日,你许了什么愿望?”
时濛又打了个哈欠,嘟哝道:“不告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