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8章

小年儿这天下午, 匡正去了房成城家。

他已经不住在如梦小筑, 别墅卖了, 搬到北一环外一栋高极公寓。

坐着电梯上楼的时候, 匡正想,房成城曾想搬到君子居或是得意城, 那是风火轮最风光的几个月, 现在他这个愿望恐怕永远无法实现了。

房成城已经再婚,新夫人是之前伦敦藏的那个娇,一个高挑冷艳的姑娘, 拿着本美甲杂志坐在沙发上翻, 对匡正的到来漠不关心。

“我建议你再考虑考虑。”匡正说。

“电话里说了多少遍, ”房成城不耐烦,“没什么可考虑的。”

“百分之四百的溢价不用考虑?”

“为什么会有这么高的溢价?”房成城自问自答,“因为万青值这个钱!”

匡正压着火:“万青的业绩如果真这么好, 它就不会卖了。”

“它有四个CEP证书,”房成城仿佛抓着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全世界都在看着我,我不能等, 我房成城就是速度,春节后就要开工!”

全世界才没那个闲工夫盯着某个人看, 是失败把这家伙变得过于敏感, 匡正叹一口气:“买可以,但要等一等,我们……”

“匡正!”房成城吼了一嗓子, 声音很大,背后的房间里立刻传来婴儿的哭声。

“王妈!”房夫人终于放下美甲杂志,冲厨房那边喊,“快点,孩子哭了!”

急促的哭声中,匡正听见房成城说:“我忍你很久了。”

匡正挑眉:“忍我?”

“忍你,”房成城铁青着脸,眼中是毫无道理的迁怒,“从到万融臻汇,我的运气就没好过!离婚给我办得一塌糊涂,儿子没了,名声败了,公司抛了,我他妈还剩什么!”

匡正默然看着他。

“现在我要买个药厂,稳赚不赔的买卖,你三番五次跟我叨叨!还跑到我家来,你要干什么,你只是个私银!”

匡正瞬间冷静,他之前对房成城说过“无论什么情况,我们都会站在你身边”,他确实是这么做的,但到头了,没有什么合作是建立在无休止的争吵和埋怨上的。

“万青这事你不用管了,帮我把基金债券那些管好就……”

“房总,”匡正打断他,起身系起西装扣子,居高临下地说,“既然您已经不信任万融臻汇,我们没有合作下去的必要了,明天我的法务会联系您。”

他微微颔首,在房成城惊愕的目光中道一声“再见”,转身走向门廊。

廊上站着一个梳长马尾的女孩,一身名牌童装,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她的父母离婚,她跟了爸爸,弟弟跟了妈妈,家庭破碎。

匡正在她面前蹲下,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摸了摸她的头,女孩的脸木然地抖了抖,接着,一滴泪无声地滑下面颊。

她才只有八九岁,已经学会了偷偷哭泣。

匡正离开北一环,坐上迈巴赫赶往市中心,今晚是如意洲的封箱戏,那番浮华热闹在等他,他的宝绽在等他,他该开怀。

戏楼的小年夜灯火煊赫,一进大堂,马上有穿红的工作人员来问好,剧场那边响着欢快的音乐声,是请了大乐队,前厅人山人海,韩文山、杜老鬼这些戏迷都到了,还有张荣,远远地朝匡正挥手。

从门口到后台一段不长的路,他逐一寒暄过去,握不完的手、说不完的吉利话,笑得脸都僵了,偶然听到几句只言片语:

“老康没来?”

“他情况不好。”

“他那股票,再跌可就跌停了。”

“经济本来就下行,代理商又联合起来压价,他真是……”

匡正面无表情擦过去,敲响后台的门,一进屋,里头比外头还闹腾,嗷嗷的,居然有婴儿在大哭。

匡正皱起眉头,大伙都扮上了,一眼分不清谁是谁,他逮着最娇的那个花旦:“小侬,哪来的孩子?”

“啊?”应声的却是另一把嗓子。

匡正愣了愣:“萨爽?”

“匡哥,是我。”

匡正有点懵,萨爽上台从来是一身黑快衣,抹着乱七八糟的小花脸,今儿竟扮了个丫头:“谁的孩子?”

“哦,”萨爽揉着白粉的胳膊腕一翻,水灵灵指着窗台那边,“侬哥的孩……”

“滚你的!”这回是应笑侬的声音,又甜又脆,还贼他妈凶,“时阔亭的孩子,跟老子没关系!”

“侬哥你当着孩子的面儿别总蹦脏字儿。”说话的是陈柔恩,可那个扮相……一条蓝茶裤,披着个绿蓑衣,头上还戴个草帽圈,十足的男孩儿装扮。

“滚算脏字儿吗,”应笑侬一身俏丽的粉靠,头上插着一对雉鸡翎子,怀里抱着挺大个襁褓,一看就是拿小被裹了一层又一层,“再说了,才几个月听得懂什么!”

匡正觉得魔幻,今天的如意洲好像哪哪都不对劲。

萨爽把他拉到门口,妩媚的杏核眼瞥着应笑侬,低声说:“他和时哥捡了个孩子,小女孩,到派出所登记了,人家要送福利院,时哥舍不得,非要自己养,侬哥不愿意,俩人正闹别扭呢。”

“哦,”这种事,匡正站应笑侬,孩子又不是小猫小狗,他们两个大光棍自己都养不明白,还养什么孩子,“宝绽呢?”

萨爽涂着胭脂的小嘴儿一咧,笑得人见人爱:“上楼给孩子洗奶瓶去了。”

听到这个,匡正不大高兴,时阔亭捡的孩子,凭什么让宝绽给他伺候,他板着脸从后台出来,上楼梯,刚拐过缓步台,楼上噔噔噔跑下来一个人,一片素白的衣袂,和他走了个对面。

匡正一抬头,只一眼,就呆住了。

那是个一身白的旦角,一双桃叶眼水汪汪的,上挑的眼尾斜飞入鬓,有点玉面天生喜的意思,一点朱唇半启半合,衬着满头水钻,从骨子里往外透仙气儿。

匡正的心乱了,怦怦地跳,眼前这张脸说不好,他陌生,又熟悉,仿佛在哪片梦里见过,多一分不多,少一分不少,恰好美在他的点儿上。

可他有宝绽了,人家对他是“黄沙盖脸,尸骨不全”,他也得一样。垂下眼,他绕开那“姑娘”往上走,刚迈出一步,对方忽然伸出手,把他的胳膊拉住了。

匡正这样的男人,身边处处是诱惑,但他冷漠地别开眼,不着痕迹地收回胳膊,继续往上走。

那“姑娘”怔了怔,不解地叫了一声:“哥?”

匡正的脚乍然停住,难以置信地回过头,一张颠倒阴阳的脸,一缕眼角眉梢的春情,一把弱柳扶风的小肩:“宝……绽?”

把眼前这位佳人和心里那个男孩联系到一起的刹那,匡正着魔了一样,从脊梁骨到头发根倏地发麻,反手抓住宝绽的腕子,用力往前一拽。

正在这时,楼下有人叫:“哎我的娘子!”接着,楼梯转角探出来一张脸,“奶瓶呢,孩子都快哭抽了!”

是时阔亭,也带着妆,雪青褶子外头罩着一件羽绒服,手里拎着一兜婴儿尿布,是刚从外头回来,看见匡正热情地招呼:“匡哥来啦!”

宝绽拿着奶瓶要下楼,被匡正死死拽住:“他叫你什么,”他压着声音,同时压住的,还有他不可告人的欲望,“什么娘子,你是谁的娘子?”

“演戏……”他们头并着头,宝绽能感觉到他喷过来的热气,“白蛇传,师哥的许仙,我演白娘子。”

原来是这么个“娘子”,那匡正也不愿意,他从不知道自己的醋劲儿这么大:“谁同意你给他演娘子了,”他贴过去,几乎把宝绽整个搂住,纠缠着耳语,“不是老生么,怎么改演姑娘了?”

“封箱戏……”宝绽这身打扮,和他拉拉扯扯的很别扭,“就是反串的。”

说着,他挣开匡正的手,一朵云一缕雾似的跑下去,左鬓上的白彩球荡起来,下头扎的白绸从匡正的手掌上滑过,他下意识抓了一把,滑溜溜的稍纵即逝,没抓住。

空握的掌心,淡淡的胭脂香气,匡正的心彻底躁了,像让人拿一根线拴住了心窍,魂不守舍的,他舔了舔干燥的嘴唇,扎紧领带往下走。

邝爷的开场锣鼓已经敲起来,客人们纷纷进场入座,匡正歪着头,倜傥地走向他的一排一号,刚坐下,二号座的人也到了,一头淡色的短发,一双琉璃样的眼,是清迈船王家的小先生。

“匡总。”何胜旌先打招呼。

“何先生。”匡正笑着,心里却不舒服,仿佛一捧白雪落上了灰,又好像一张新纸洇了墨,总之今晚对宝绽的绮念里掺了点煞风景的东西。

乐队的伴奏响起,一串悦耳的笛声,陈柔恩扮的牧童追着萨爽扮的村姑,一对璧人欢欢腾腾跑上台。

观众席上掀起热烈的掌声,封箱戏的看点是反串,今晚如意洲的演员们都不是本工,老生串青衣,青衣串武旦,不讲工整,只图热闹。

萨爽是武丑串花旦,梳着大头,扎着长长的线尾子,额上一排水钻头面,鱼婆罩上顶着大红的绒球,垂下一圈粉色流苏,手上立着一只五彩小鞭,娇俏灵动。

传统戏《小放牛》,讲的是村姑路遇牧童,两人对歌对舞,互生爱慕之情,是一出很吃功夫的戏。

萨爽娇滴滴一扬手,眉含春、眼带笑,露出一口小白牙,脆生生唱响了如意洲蹉跎十年来第一场红红火火的封箱戏:

“正月里呀迎春花儿开,独占春风好不开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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