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2章

市剧团的汇报演出是周六晚上七点半, 事前没什么宣传,宝绽也只发了一条短微博,本来是一场再小众不过的演出, 门票却在开售后三分钟内卖空,二手市场上, 池座前几排的票价甚至飙到了一万八千八。

演出当天,大剧院外的喷泉广场上挤满了黄牛和全国各地的粉丝, 鲜花气球扎成的应援墙绕着广场花坛摆起了长龙。

这一晚对如意洲别有意义,应笑侬从西山赶回来,穿着一条粉蓝色绣月季的新褶子,头戴绢花、水钻、点翠蝴蝶,坐在大剧院的化妆间里出神。

“想什么呢, ”背后有人过来, “我的大娘娘。”

应笑侬回眸, 是时阔亭, 一身隆重的双排扣戗驳领黑西装,配海军蓝领结, 大长腿一抬,在沙发椅上坐下。

“哟, ”应笑侬把眼眉挑起来,“时主席。”

时阔亭自从做了主席,打扮变了, 头发长了些, 用啫喱抓得人模狗样,为了稳重,还架了一副泰八郎的平光镜,只有冲着应笑侬的时候, 会笑出一个小酒坑:“家里的事儿搞定了?”

“算是吧,”应笑侬揉着胭脂的眼睫垂下去,“股权均分,财产三房占大头,老二暂时掌舵,能平稳一阵子。”

时阔亭知道他不容易,亲爹走了,兄弟不和,集团分裂,目前这个局面他一定是挣了命维护住的。

“那你不成大款了?”时阔亭逗他,“我得抓紧机会傍住啊!”

“滚。”应笑侬微微露出一点笑模样。

时阔亭挪了挪,朝他挨过去:“晚上回家我给你泡碗方便面,再来一套时家独门的卸骨马杀鸡,让你感受下哥们儿的热情!”

“滚远点儿,”应笑侬风情万种地觑着他,“穿这么风骚,怎么不下楼去接客?”

池座第一排有三十个座位,市剧团留了一半,给如意洲和万融臻汇的vip留了一半,按理说时阔亭这个俱乐部和基金会的双料主席应该在下头陪着。

“宝绽和匡正应酬呢,”时阔亭拍了把大腿,嬉皮笑脸,“我陪你。”

“哎小宝呢?”应笑侬想起来,“你陪我,孩子谁带?”

时阔亭给他正了正鬓边的绢花:“让红姐帮着看会儿。”

“红姐?”应笑侬还不知道万山红归队的事儿。

时阔亭点个头:“她回来了,今晚本来想上一出《竹林记》,宝绽怕她刚生完孩子拿不起来,没让她上。”

应笑侬好久没见到红姐,有些感慨:“女人真不容易,当时为了结婚生子退的团,现在孩子那么小,又要回来拼。”

段老爷子去世后,他的性子有点变了,少了些泼辣,多了些落寞,看在时阔亭眼里,没来由地心疼:“来,”他起身摊手,“哥们儿抱抱。”

应笑侬看傻子一样看他:“抱你妈啊。”

时阔亭翻个眼睛:“我想抱你行了吧?”

应笑侬不情不愿地站起来,挺嫌弃地往他跟前一站,下一秒,时阔亭就拥住他,怀抱宽大,有亲人般的力量:“难事儿都过去了,有哥们儿呢,还有宝绽、匡正,咱哥几个在一起,谁也不怕。”

应笑侬怔了怔,弯起嘴角:“行啊,都会关心人了。”

“那必须的,”时阔亭没句正经的,“你是我孩儿她妈嘛……”

应笑侬扬起彩裙给了他一脚,他爸临走前说过,他和时阔亭有点小两口的意思:“欠揍吧你,狗嘴里吐不出象牙!”

时阔亭嘻嘻哈哈非搂他,这时化妆间的门从外头推开,化着媒婆妆的萨爽拎着个苏州橛(1)走进来:“侬哥,你帮我……”

应笑侬陷在时阔亭怀里,水袖从两人的肩上绕过去,乱了,半拖在地上,萨爽眨了眨眼,像让同一根麻绳连着绊倒两次,喊了一句:“我操!”

时阔亭让他喊懵了:“叫什么你……”

“你们他妈……”萨爽退出去,委委屈屈带上门,“就不能挑个地方吗!”

“什么玩意……”猛地,时阔亭反应过来,“萨爽,你小子给我回来!”

他给应笑侬捋好水袖,开门出去,一抬头碰着个熟人,市剧团办公室的郭主任,时老爷子曾经的学生,他叫师哥,在如意洲最难的时候,他拎着他爸的砚台去找过他,一晃眼大半年了。

“阔亭……”郭主任上下打量他,有点不敢认。

“师哥!”时阔亭今非昔比,却和过去一样叫他。

“你小子,”郭主任拍拍他的肩膀,触手是高级西装的质感,“变样了!”

“跟着宝绽穷折腾,能不变吗,”时阔亭单手插兜,风度翩翩,“宝绽在楼下,你见着没有?”

见着了,大明星前呼后拥的,郭主任半开玩笑:“团长和书记陪着呢,还有好几个大老板,我哪说得上话!”

时阔亭笑了:“改天,我攒局儿,咱们师兄弟好好聚聚。”

他言谈间有种过去没有的大气,像经惯了风雨的韧竹终于在阳光下挺直了腰,让人刮目相看。

“阔亭啊,”郭主任羡慕,也钦佩,“真是出息了,师傅他老人家要是在天有灵,看见你这么争气……无憾了!”

说到父亲,时阔亭五味杂陈,这些年如意洲遭过的罪、经过的坎儿,只有他和宝绽知道,从一无所有到今天的局面,不是外人眼里的一套西装、一个局儿能度量的,但他什么都没说,只是笑笑。

楼下响起了开场钟,头一个登场的是陈柔恩的《对花枪》,高亢有力的嗓子,大开大合地唱:“跨战马,提银枪,足穿战靴换戎装!今日里我上战场,来寻忘恩负义郎!”

市剧团的班底,大剧院的场地,无数民间团体梦寐以求的舞台,这一夜,如意洲登了上来。潮水般的掌声,星火似的灯光,被数千观众围绕簇拥着,宝绽站在侧幕边,看着这一切百感交集。

像是走了长长一段崎岖路,终于到头了。

从老城区那样一栋破旧的建筑,到市中心煌煌的戏楼,再到今夜的大剧院主舞台,磨破了脚、打碎了牙,一切心酸委屈全往肚子里咽,只把最耀眼的光彩留给看客,这就是戏曲演员,淬火饮冰、不计得失的一群人。

对花枪、锁五龙、拾玉镯,一出出精彩的表演,陈柔恩、张雷、萨爽,一副副年轻的面孔,无论有编制的,还是野蛮生长的,到了台上都一样,只有一个念头——往猛了唱往狠了摔,要让观众不虚此行,让他们见识见识,什么叫国粹!

中场休息,演员、场面都从侧幕下去,宝绽在出口等着,等邝爷擦好鼓面,揣着檀板鼓槌,颤巍巍走向他。

“宝处!”老人家出了不少汗,但精神头实足,红光满面。

宝绽笑着挽住他,亲热又敬重,领他去洗手间。

一老一小,从明亮的演员通道上走过。

“死而无憾啦。”邝爷感慨,瞧着头顶气派的天花和艺术品似的吊灯。

宝绽握住他苍老的手:“这话可说早了,咱爷俩得往前看,还有更好的。”

邝爷蓦地有些恍惚,那个没妈的宝绽、拽着时阔亭哭鼻子的宝绽,如今独当一面、飒爽风姿,真的长大了。

他扭过头,想好好看一眼这孩子,身边的年轻人却蹲下去,跪在他脚边,给他系旧旅游鞋上散开的鞋带。

“往后都是好日子,”宝绽说,声音不大,“鞋穿久了别舍不得扔,咱们吃最好的用最好的,我和师哥孝敬你。”

头上落下一只手,轻轻拨弄他的头发,宝绽抬起脸,邝爷慈祥、甚至有些心疼地看着他,叫了一声:“宝儿。”

这一瞬,宝绽想哭,咧开嘴,却笑:“哎。”

“你该想想自己了。”

宝绽缓缓眨了下眼。

邝爷说:“成个家。”

宝绽的眼睫抖了抖:“我……有家了。”

“如意洲不是你的家,”邝爷一辈子没结婚,老了老了,却怕宝绽受孤苦,“你得有自己的家,有个人疼你……”

宝绽起身搀着他,把他往洗手间带:“快点儿,一会儿该敲钟了。”

老爷子不肯动,斜着眼睛瞧他。

“干嘛?”宝绽孩子似的催促。

邝爷仔细端详他,像是怕老糊涂了记不清这张脸:“想来口烧刀子。”

烧刀子,80度,老爷子好些年不碰了,宝绽知道他今儿高兴,哄着说:“好,这就去给你买,下了戏咱爷俩喝个痛快!”

十分钟后,市剧团的《挑滑车》开锣,扎绿靠的大武生英武登台,起霸、走边,虎虎生风,鹞子翻身激起了台下一浪高过一浪的掌声,眼花缭乱的枪花和技惊四座的摔岔之后,是应笑侬的《凤还巢》。

堂皇的舞台上,粉面桃腮的大青衣袅娜而来,蓝色的绣花褶子,白水袖像两片出岫的云,舒着卷着,在鬓边一翻,场上响起他婉转清丽的唱:“本应当随母亲镐京避难,女儿家胡乱走甚是羞惭!”

这是全中国最好的舞台,闪着五彩的霓虹,挂着市剧团的招牌,曾经是应笑侬少年时的梦,但在这梦的入口,他被一竿子打了出去,跌落凡尘。

“那一日他来将奴骗,”应笑侬且娇且嗔,唇齿间似有珠玑,“如今若再去重相见,他岂肯将儿空放还?”

今夜他回来了,头顶着绚烂的光,脚踏着宽阔的台,台下是如饥似渴的观众,还有池座一排那些市剧团的领导们,所有辜负过、看轻过他的人,都亲眼见证着他抖擞羽毛,凤鸟一般,乘着如意洲的浩然风,重新归巢。

宝绽和多小静在侧幕候场,一个穿绿蟒一个穿红蟒,如翡翠似珊瑚,一对漂亮的青年老生。

大轴子是《珠帘寨》,市剧团跟如意洲合演,小査领导本来让宝绽挑梁,但宝绽不肯仗着名气抢主人的风头,坚决让多小静挂头牌,他退而其次,给她配二路老生。

多小静踢着蟒袍,顶着一对丈来长的雉鸡尾,潇洒不羁地走上台,手里一盏熠熠的金杯,遒劲有力地唱:“太保推杯——换大斗!”

她是个女人,却有一嗓子顶到天的豪气,唱进了观众的心,唱活了戏里的人,宝绽站在她身边,虽不是主角,但放眼台下,满场都是亮着他名字的灯牌,那是他素昧平生的粉丝们,千里迢迢来点亮他的星夜。

多小静颤着满盔的珍珠点翠,剑眉横挑,斜睨着宝绽:“天高地久恩少有,这一杯水酒你要饮下喉!”

宝绽微微一笑,执起山水折扇:“用手儿接过梨花盏,学生大胆把话言!”

他一张口,台底下就炸了,满耳是女孩子的尖叫声,一群听惯了hiphop、r&b的人,因为宝绽的风采,第一次为古老的京剧喝彩,她们仿佛一粒粒种子,落在戏曲这片厚土里,埋下小小的希望。

唱到咬劲儿的地方,邝爷的鼓点儿慢了半拍,但很快,他打了个花儿赶上来,一处微小的纰漏,几乎没人注意,宝绽却皱起眉头。

接着,鼓声散了,越来越飘,像是赶着什么,又像是力有不逮,宝绽边唱边替邝爷吊着一颗心,直到多小静扬起白髯,陡地一个翻高:“中军帐上挂了帅,众家太保两边排,一马踏入唐室界,万里的乾坤扭转来!”

最后一个鼓点儿落下,整场大戏完美收官。

幕布缓缓合上,演员、伴奏和收道具的工作人员一股脑涌上台,一双双手向宝绽握过来,他却逆着他们,向水蓝色的侧幕走去,邝爷孤零零坐在那儿,睡着了似的耷着脑袋,手里紧紧握着檀板,鼓槌掉了,落在那双穿旧了的旅游鞋边。

(1)苏州撅:京剧丑角婆子戴的一种头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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