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5章

匡正是被一通电话吵醒的, 他搂着宝绽的肩膀,不想接。

“哥……”宝绽在他怀里翻个身,屁股疼, 直哼哼。

“我看看,”匡正说, “是不是出血了?”

手机还在响,坚持不懈, 他不耐烦地捡起来,是段钊:“金刀?”

“老板……”段钊的声音有点颤,“萨得利发公告了。”

萨得利,金融街上臭名昭着的“恶棍”,见谁都说自己是做风投的, 其实一直专注恶意收购, 匡正没觉得意外, 他已经预判到了。

“萨得利正式公布了收购爱音集团的计划, ”段钊的语气紧绷,“同时宣布已经持有爱音12.8%的股份, 数目我还在核实。”

“好,我知道了。”收购与反收购的遭遇战, 正式明朗化。

段钊的电话刚断,段小钧打进来,劈头就是一句:“是他妈的代善!”

匡正毫无波澜, 不是冤家不聚头, 他让代善放马过来,人家却不跟他玩明的,早在暗处搭好了弓,瞄准他。

“难办了, ”段小钧比段钊还紧张,“代善到萨得利之后把把开大牌,从没失过手,他发布收购计划,市场会起反应的!”

代善曾是金融街上最好的操盘手,改行做了“公司猎手”,豪夺之气有过之而无不及,他这时候放出目标,是要引各路投机资本下场,和他一起围猎,爱音面临的将是一场血腥屠戮。

放下段小钧的电话,微信提示开始往外跳,是段汝汀,她建了个群,群名叫“同气连枝”,匡正第一个进群,接着,段小钧、段钊先后加入,几分钟后,应笑侬的天女头像出现在成员列表,他的id很凑巧,叫“岂曰无衣”。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王于兴师,修我戈矛。

正是在这个群里,段家的管理架构初步成型,在匡正的主持下,段家成立家族委员会,以集团的名字命名,由应笑侬担任会议召集人,段汝汀担任决策执行人,段钊和段小钧分别作为协调人,制订了《家族宪法》,起草了《家族公约》,明确了段家近期的三件大事:

第一,集团内各公司交叉持股,四位家族成员分别持有兄弟公司35%的股份,以威慑萨得利,增加逐利资本的投机难度;

第二,在家族委员会下设立家族办公室,由匡正任临时总裁,同时出任家族顾问及集团董事局名誉董事;

第三,制定反收购策略,对内,由应笑侬游说董事局、段汝汀安抚管理层,对外,由匡正负责联系相关企业及金融机构,拜票结盟。

在《家族宪法》的末尾,匡正留下了一段话,他说:每一位创业者都希望企业能够永存,但月有阴晴圆缺,海有潮汐涨落,财富并非恒常不变,不变的只有家族,若家族延续下去,企业自然随之生长,希望段家的二代、三代,及以后的若干代,能够明白这个道理,以家族荣誉为第一位,热爱家族,共同维护家族事业的统一。

写下这段话,匡正发觉,万融把他扔到私银没扔错,他收获了,也成长了,即使这就让他从私银毕业,他也没有遗憾。

这段日子匡正很忙,没在家守着宝绽,宝绽的屁股还没好,他就让来晓星来照顾,帮着递递水拿拿药什么的。来晓星来不要紧,康慨跟屁虫似的也来了,往宝绽的沙发床前头一坐,大惊小怪地问:“不是,怎么着,你俩才睡啊?”

宝绽烦死他了,卷着被子不吱声。

“我说,你跟我说说,姓匡的特猛吗?”康慨拽他毯子,耳朵上的钻石一劲儿闪。

宝绽把毯子往回拉,腿要是好使就蹬他了。

“按理说你唱戏的,平时摔摔打打,身体应该挺好啊,”康慨欺负他欺负上瘾了,“怎么让那禽兽折腾成这样?”

宝绽忍无可忍,给了他一嗓子:“你有完没完!”

“宝哥?”来晓星端着热牛奶从楼下上来,一头卷毛拿企鹅皮筋儿在头上扎了个小揪揪,衬着一张仓鼠脸,怪可爱的。

“你又怎么惹宝哥啦!”他冲康慨一瞪眼,那小子就消停了,摆着个作揖手势,把牛奶接过去放桌上:“没有,这讨论病情呢……”

说到病,来晓星关切地问:“宝哥,老板说你练功摔着了,没事吧,摔哪儿了?”

他一问,宝绽的脸红一阵白一阵的。

“没事儿,”康慨替宝绽解围,“摔着屁股了。”

来晓星吃了一惊:“唱京剧这么危险啊。”

“我还好,大多是文戏,”宝绽端起牛奶杯,“我们团的武活儿,萨爽算重的。”

来晓星对萨爽有天然的好感,都是战国红的“同志”,革命友谊万古青。

“他是武丑,有些角色很吃功夫,”说到戏,宝绽如数家珍,“像《雁翎甲》的时迁,要从四五米高的桌子墙上往下翻,不留神真容易伤着。”

“雁……”来晓星睁大眼睛,“翎甲?”

“雁翎甲,”宝绽重复这三个字,“《水浒传》里时迁盗甲的故事,传统的武丑戏。”

来晓星缓缓眨了下眼,若有所思。

宝绽在家没待两天,心里挂着戏楼,更挂着霍匪,他妈去世是那小子送的终,论起来两人算兄弟,宝绽心疼他干重活儿,更怕他又出去打架,屁股刚好点,就叫小郝送他去朝鲜饭店。

大白天的,霍匪居然没在,一打听,是他把白班推了只干晚班,宝绽要来他的电话,打过去,第一遍没接,第二遍那小子凶巴巴地嚷:“谁啊!”

“宝绽。”

霍匪知道他的大名,如意洲的宝老板,脾气好了不少:“什么事,这儿忙着呢。”

“不上班,”宝绽一副当哥的口吻,“哪儿疯去了?”

“没有,”霍匪还很认他这股哥劲儿,“找了个新活儿,两边干。”

新活儿?宝绽想看看:“在哪儿,地址发我。”

“哎你别来,你来干什么,这都有规定,上班时间……”

宝绽说:“看看你。”

一句话,那边就没声儿了,挂了电话,发个短信过来,有地址,还有他的微信号,宝绽把地址转给小郝,在隆禧城步行街,一家叫“耳语”的连锁店。

听名字就知道,是做耳部护理的,俗话叫采耳,大堂里站着一排穿旗袍的女技师,宝绽给小郝叫了一个,自己要的霍匪,开了两个包间。

包间里养着金鱼荷花,是个挺有档次的店,宝绽脱掉西装,把领带扯松:“一天打两份工,不累吗?”

霍匪给他把西装挂上,拽个美容凳坐下,拍着面前大红的按摩床:“掏耳朵比搬菜轻松多了,这活儿我托人才找着,都挂彩了。”

挂彩?宝绽脱掉皮鞋:“好多人打架那次?”

霍匪点个头:“挺有门路一大哥,说好的,我跟着打一架,他给我介绍到这儿来。”

宝绽有些意外,耍勇斗狠是假,讨生活才是真,当时霍匪说他不懂,看来他真不懂,每个阶层都有自己交换资源的逻辑和方式。

“来,”霍匪玩着黄铜耳勺后头那团白绒球,“哥们儿让你爽一把。”

宝绽上床躺下,有点躲:“你行不行,别给我捅坏了。”

“我给你轻轻的。”霍匪放上背景音乐,高山流水渔舟唱晚那种,捏起宝绽的耳朵尖,特地用的绒球那头,刚探进去,宝绽就打个哆嗦,从耳朵眼儿到头皮,再到肩膀、肚子、脚趾尖,全麻了。

“嗯……”他眯着眼,舒服地哼了一声。

霍匪继续往里掏,抖着手腕,让毛球在耳道上快速地搔,“哎……”宝绽说不好这种感觉,他第一次来采耳,很痒,但总感觉下一秒就会疼,在微妙的疼与不疼之间,像是某种折磨,又奇怪地让人上瘾,“慢、慢点……”

“舒服吗?”霍匪在耳边问。

“还、还行。”

“才还行?”霍匪把绒球抽出去,耳道里空了,宝绽捂住那半边脸,很烫,这回霍匪拿了个更大的毛球,紫红色,炸着几根纯黑的长羽毛,小掸子一样,朝他扫过来。

先是耳廓,然后是脸颊、脖子,羽毛滑过的地方像有电流,麻酥酥地起鸡皮疙瘩,宝绽敏感地勾起脚趾,很不喜欢霍匪干这个,他有一条好嗓子,该训练,该唱戏,该在台上闪闪发光。

他握住那团毛,睁着一双水汪汪的眼,看向他:“到如意洲来吧。”

霍匪愣住了。

“我教你唱戏。”

霍匪的表情难以形容,像是受宠若惊,又像是自暴自弃,“嗤”地笑了一下,还是那句话:“有钱拿吗?”

“没钱,”宝绽也是那个回答,但这次他多了一句,“除了钱,知识、修养、尊严,你要什么我给你什么。”

为什么单单是钱不行?因为宝绽也穷过,知道钱对一个穷小子有多大的诱惑,钱是交易、是以一物换一物,不该成为一个人抉择人生的理由。他要让霍匪、这个十七岁的孩子明白,钱只是成功的副产品,绝不是成功本身。

而知识、修养、尊严,这些霍匪连想都没想过,他不敢想,对一个社会底层的孤儿来说,其中的每一样都比钱更稀缺。

宝绽离开以后,他的心乱了,像陡地从一潭死水中活过来,再也按捺不住,怀着某种从没有过的希冀,他回朝鲜饭店上晚班,刚换上工作服到洗菜池,一个小工拿胳膊肘顶了顶他:“那阔佬今天又来了,找你。”

“啊。”霍匪含混地应了一声。

那人看他没反应,又跟旁边的人说:“总找他,好几次了。”

他们好事地问:“怎么认识的?”

霍匪知道他们的心态,酸,也好奇。

一帮小伙子你一言我一语,忽然,一个人说:“是不是他妈看上你了!”

空气短暂地凝固,接着哄堂大笑:“妈呀,gay呀!”

“可不咋的,现在社会多乱哪!”

“看上他啥,背上有条龙吗,哈哈哈哈!”

“我说,”他们搭住霍匪的膀子,“你小心点儿,哪天把你骗他家去,一杯迷魂药儿给你灌下肚,裤子一扒……”

砰!霍匪把一根挺粗的白萝卜砸在洗菜池里,断成两截,没等那帮人反应,他扭头就走。他们说的也许没错,像宝绽这样的有钱人,三番五次来找他,只因为他嗓子好?说出去谁信,鬼才信!

带着迟来的恍然大悟,还有似是而非的怒气,他冲过马路,闯进如意洲。

他不知道宝绽在不在,只是冲动使然,没想到宝绽真的在,独自在没有观众的舞台上排练,半披着一条红蟒,光影朦胧,铿锵遒劲地唱:“头戴着乌油盔,齐眉盖顶,身穿着荷叶甲,剔透玲珑!”

这戏霍匪没听过,他没听过的戏太多了,红生戏(1)《水淹七军》,这一句不是常见的西皮二黄,而是梅花板吹腔,演的是关老爷掌帅印大败曹兵。

宝绽实在精彩,没勒头,没勾脸,拿足架势往那儿一站,就是一幅画、一把刀,一个眼神砍到人心里去。

霍匪站在台下仰望他,像仰望遥不可及的星,又像觊觎一把触手可得的月光,忘了质疑,丢了责问,下定决心:“我跟你唱!”

(1)红生戏:一般指关公戏,因饰演关公的老生勾红脸而得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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