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会议室内, 祁臧眉眼冷峻。

几个年轻人提到的不失为一种可能。那晚云梦湖边到底发生了什么,只有柴冉萱、刘娜和袁小兵这三个人知道。

现在其中的两个都死了, 只有柴冉萱一个还活着。

活人会说谎,尸体不会。

前阵子连日的暴雨已经毁掉了大部分痕迹。

那么刘娜的尸体呢?还能不能从那上面看出一些线索?

片刻之后,市公安局法医中心大楼,三号解剖室内。

祁臧戴着手套跟宫念慈一起站在离尸体最近的地方,李正正和柏姝薇站在稍微靠后一些的位置。

解剖台上,刘娜的尸体泛着白,闭眼躺着,早已没有生气。

她的死因就是溺毙, 这点已确定无疑。

未遭受虐待、没有遇到过任何侵害, 她身上只有一些痕迹较长的拖擦伤。当时宫念慈便是凭这个判断出浴室不是第一案发现场。

刘娜身上没有任何约束伤、击打伤, 这表示她没有跟凶手发生过搏斗。

那么刘娜到底是怎么死的?

她身上的拖擦伤又是怎么形成的呢?

一开始所有人的第一反应是,这是袁小兵拖着刘娜, 将她一路从远离湖边的某个地方拖至湖边, 再将她扔进湖中形成的。

那么问题就来了——

袁小兵为什么非要选择将她溺死?

试想,那个时候袁小兵就在湖边抛尸块,他发现了不远外的刘娜和柴冉萱, 认为她们可能看到了自己在抛尸, 继而追过去灭口。

“追逐”这个举动, 让他远离了湖边。

后来袁小兵追上了刘娜, 他完全可以把她就地掐死、或者用别的什么工具,可他为什么非要把她拖回湖边?

路程长、耗费时间、费大劲不说,搞不好人还容易中途挣脱逃跑,或者被其他路人撞见。

就算袁小兵脑袋比较轴, 一定要选择将刘娜千里迢迢拖回湖边溺死, 他不会徒手拖人。

他力气再大, 也不容易做到将一个能蹦能跳的17岁女生直接活生生拖到湖边。他会选择用绳子把她手脚捆绑好、将她的嘴堵上或者用胶带封上。那么刘娜的手腕脚腕势必会留下严重的淤痕、嘴唇也会留下相应的痕迹。

可尸体上并没有这些特征。

思考到这里,祁臧解释了一遍自己的想法,再开口道:“刘娜的尸体泡过湖、泡过假血水,身上还能提取出姜雪的DNA。可为什么完全没有从她身上发现任何跟袁小兵有关的痕迹?

“就算袁小兵脑回路异于常人,真的徒手抓着刘娜的手把她带回湖边,刘娜在清醒、没被捆绑的情况下,一点反击都没做?没有咬、抓、完全没有弄伤袁小兵?”

缓缓转过身,祁臧对上宫念慈的目光。“有没有可能……这些拖擦伤,并不是生前形成的,而是死后形成的?”

“如果是比较严重的伤,可以观察血肿、炎症等生活反应。但这些伤痕长归长,实在相对轻微。所以……确实不排除死后形成的可能。”

宫念慈皱眉再看向尸体,“我会再想办法论证一下。”

柏姝薇福至心灵般想到什么,难得语气诚恳地对祁臧道:“老大,你那天在山上教育我的话,很有道理。有时候事情太复杂了,搅在一起搞不清楚其内在关联的时候……我们可以分开看。所以,先不管袁小兵的事情,单看这俩姑娘……

“俩姑娘夜晚悄悄出去,到了湖边……她们会不会顺便聊聊心事?心理抑郁的刘娜会不会看着湖面发呆?这个时候……会不会是柴冉萱推了她一把?”

李正正很快认同了她的想法。“我觉得这是可能的。刘娜身上为什么没有一点伤痕?她完全没有与凶手搏斗过。她是在毫无防备的情况下,被熟人暗算的!”

其实大家说的推理不是没有可能。

但如果顺着想下去,这背后还有一个问题——

刘娜后来是怎么上岸的?

这么看,只能是袁小兵捞的她了。

把她捞起来、发现她没气儿了,而自己会被当做杀她的凶手,袁小兵才给那伙人打了电话。那伙人告诉他此事无力回天,只有推给朱秀。

——真相会是这样吗?

刘娜是被同学杀的,难道袁小兵最初反而是想救她的?

祁臧果断打了个问号。

一个家暴女朋友、出事儿把一切推给女朋友的袁小兵,一个半夜在湖畔处理尸块的人,见到有人落水,会大发善心、冒着自己被当做杀人凶手的风险下湖救人吗?

上周五的夜晚,月黑风高,山雨欲来。

宁静如画的云梦湖畔到底发生了什么,迷雾已重重推开,只剩最后一层——

祁臧摘手套离开解剖室。“走,去第一人民医院,找柴冉萱。”

·

祁臧一行抵达医院住院部的时候正好是下午一点。

柴冉萱住的病房有三个人,请医护人员帮忙暂时转移了其余两位病人,祁臧带人走了进去。

柴冉萱父母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我女儿身体不适,不能——”

祁臧直接打断他的话。“刘娜之死案,你女儿有重大嫌疑,考虑到她的身体状况,我们先行在医院进行临时问询。如果你觉得不妥,我们直接带她回公安局的审讯室。”

“放屁,老子女儿才不是杀人犯!”

“警察也不能血口喷人!”

祁臧扮了黑脸,柏姝薇和李正正则赶紧安慰二老,好说歹说把人劝了出去。

一场小风波结束,病房门合上,李正正打开执法记录仪,柏姝薇拿出笔记本,祁臧板着一张脸走到病床边坐下,看向坐在床上的、有着明显病容的少女。

来到医院,通过询问医护人员,这行人才了解到,柴冉萱之所以住院,还真是因为病得很严重——

她得的是急性白血病,正在等待合适的骨髓。

得知这件事之后,心中对她怀疑越来越重的柏姝薇和李正正难免都纠结。

身患如此重病的人还会杀人,动机是什么?

此刻,祁臧望向柴冉萱的目光依然凌厉,声音倒是放柔和了一些。“能告诉我,上周五晚上,到底发生了什么吗?”

柴冉萱长着一双大眼睛,看上去性格安静、温柔,与她同学口里的评价相去甚远。

她并没有立刻回答祁臧的话,而是低下头不知道在想什么。祁臧刚想张口,就看见被套上落上了一滴水。那是柴冉萱流的眼泪。

给了她一些调整的时间,祁臧再开口:“刘娜死了,我们有足够的证据表明她遇害前有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和你在一起。

“那么你可不可以告诉我,事后你为什么不报警?”

又过了好一会儿,柴冉萱总算回答了。“我、我爸妈不让……

“他们怕我被打击报复。我……我不是凶手,我不可能害娜娜。她、她对我很好……她……”

祁臧不觉皱眉,把声音放得很轻。“那你可以告诉我,她是怎么死的吗?”

深深吸了几口气,几滴眼泪从柴冉萱眼中滑落。

紧接着她说出了一个大家都没有想到的答案——

“她是为了保护我。”

·

上周五的晚上,为了尽可能多赚一些钱供女儿治疗,父母外出前往夜市摆摊,留柴冉萱自己在家中。

刚结束完一个疗程的治疗,柴冉萱身体非常不舒服,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天气格外沉闷,她的心情也变得特别糟糕。

她对治疗不抱希望,却无法说服父母放弃,于是决定默默离开。

她不希望父母把养老的钱全都耗费在自己身上。这是一个年仅17岁的少女,还没想明白她的离家出走只会给父母带去更大的麻烦与担忧,她天真地以为这样对父母才是最好的。

柴冉萱收拾好行李,给刘娜打了电话。在她最困难、最受欺负的时候,只有刘娜帮了她。一遇到困难,她已经习惯性向刘娜求助。

听到好友的求助,刘娜并没有直接指出她的行为不妥,只说自己会在白云山过周末,柴冉萱也可以先去那里散散心。至于这出“离家出走”后面要不要继续、该怎么继续,到时候她们再商量。

就这样,柴冉萱打车去了白云山凤凰山别墅。

周五晚上11点,她在别墅门口见了刘娜。

一楼KTV的歌声传到了别墅外、也传到了柴冉萱的耳朵里。

她对刘娜道:“你一个人住一间房?等其他人都睡了我再进去吧。”

——她是铁了心要离家出走的人,当然不能让除刘娜以外的人知道她来过这里。

别墅门口有个小斜坡,柴冉萱顶着一张没什么血色的脸,力气只够堪堪扶住箱子,刘娜没多劝她进屋,只是提出先帮她把行李箱运进去。

刘娜应该是打算等姜雪、等其他大人睡下了,再偷偷把柴冉萱接进去。大晚上的不好找房子。明天她们找机会再避开大人们、悄然离开这里。

可刘娜也没想到会意外看见姜雪和父亲的露骨聊天记录,最终她选择重新订房,连夜带着柴冉萱一起离开。

柴冉萱并不知道刘娜遇见了什么,只觉得她的情绪很不对劲,可每次自己开口问,她都缄默不语。就好似刘娜这个人习惯了不解释、习惯了独自抗下所有。

之后两人匆匆往云水间民宿走,想要赶在暴雨降落前办好入住,可就在经过云梦湖旁边的绿道时,借着明亮的路灯,她们看见了有人在往湖里扔编织袋。

“这人素质好差。”柴冉萱当即小声对刘娜嘀咕了这么一句,随即拿出手机对准那个扔东西的身影,“我们把他偷偷拍下来,到时候去景区管理处举报他。或者……我们还可以去网上曝光他!”

接下来柴冉萱犯了她此生最悔恨的一个错误,她拍照的时候忘记关闪光灯了,那亮光一闪即逝,但仍然引起了湖边人的注意。

那人迅速转身,紧接着从包里拎起一把铁板手就朝二人而来。“你们在干什么?把手机交出来!老子宰了你们!”

听到这话,柴、刘二人转身就跑。

此时她们距湖边尚有一段距离,这给了她们一定的时间用来摆脱凶手。可坏就坏在由于她们太过仓皇,转身逃跑的时候没仔细看路,一头扎进了漆黑的山林,越跑越偏、很快连光亮都寻不见了。

刘娜很快意识到这样跑下去她们不仅会迷路,还更容易被凶手撞到、继而杀死。

湖边绿道有灯、有摄像头,或许还有来看湖水夜景的游客,在那里她们才会相对安全。她们应该从另一个方向跑回湖边,再穿过湖面长桥到对面的民宿区求救。

柴冉萱同意了刘娜的提议,两人也果真从另一个方向跑回湖边、再跑到了跨湖长桥之上。

然而凶手这会儿也追了过来。刚结束完一个疗程化疗的柴冉萱很快体力不支。实在跑不动了,她停在了差不多长桥中部的位置,一边喘着气、一边对刘娜道:“娜娜,你跑,别管我!我反正活不久了!”

“别这么说,雨天去紫水瀑布许愿很灵的。我就是来许愿的,你一定能马上等到合适的骨髓配型。”

刘娜这么说着,却见柴冉萱已经跌坐在地上起不来了。

这样不行。

凶手马上就追过来了!

柴冉萱一定会没命的!

刘娜上前一把拽起柴冉萱、拖着她拼命往前跑了几步,但不消多时,身后近在咫尺的位置已经响起了凶手可怖的脚步声。

凶手举起扳手就要朝二人的脑袋砸过去。

扳手扬起的刹那,带动一丝风吹过刘娜的耳鬓。紧接着她猝不及防松开柴冉萱的手,竟是霍然转身,正迎面迎上凶手极具杀意的目光!

不仅柴冉萱一愣,就连凶手都愣了。

就在他这怔住了刹那间,刘娜猛地一个跳跃,用头直接撞向他的下巴。她是在为保护同伴情况下豁出去的死命一撞,这几乎用尽了她的全部力气。

长桥非常窄,凶手脚下一个趔趄就朝斜后方摔了下去。但他在摔倒前及时反应过来,没忘一把抱住刘娜。于是两个人一起越过栏杆,就那么双双掉进了水中。

巨大的水花飞溅而起,再如云雾般落下。

无边的夜色中,灯光染白的长桥上,柴冉萱擦着眼泪用尽力气向前狂奔。

她记住了刘娜转身前向她说的最后一句话——

“萱萱,朝前跑,千万别回头!”

·

“我这几天没有睡过一个好觉……”

讲述完那晚的经历,柴冉萱如是说。

“我无时无刻不在设想那之后发生了什么……我在想,也许那个凶手还有理智,见到我这个目击者已经跑了,为避免错上加错,他会把刘娜救上岸,那样至少他还不是个杀人犯……毕竟我们真不知道他到底在湖里扔什么东西……

“又或者……或者他真的是个残暴的狂徒,刘娜和他都游上了岸,可他体力毕竟比刘娜要好……于是一遍又一遍按着娜娜的脖子把她往水里按……”

不知不觉,柏姝薇听得湿了眼眶。她开口问:“那后来呢?刘娜是为了你才……你就没有想过报警吗?也许你及时报警,她还能有救。”

柴冉萱道:“我跑到湖对岸的民宿区后就体力不支晕倒了,等醒来的时候已经在爸妈的车上了……我晕倒期间,他们给我打了电话,路过的好心人接了,告诉了他们我的位置。

“我爸妈收走了我的手机,也不准我报警。他们说,谁知道那个歹徒在往湖里扔什么,搞不好是什么穷凶极恶之徒,搞不好他还有同党。他看到了我的脸,如果他被警察抓……我会被报复的。”

抬手抹了一把眼泪,柴冉萱抬眸看向祁臧。

年仅17岁的少女,她活在繁忙的课业中,活在身患疾病的苦痛中,活在或许一直等不到配型的绝望中,但还没能见到这人世间的太多险恶。

此刻她看着祁臧的眼神中露出了难以掩饰的茫然。

她开口问:“是祁警官,对么?我知道,按常理来说,我做得不对。娜娜为我而死,我竟不敢帮她指认凶手。

“可我就是忽然疑惑了。因为我没听爸妈的话自以为是玩离家出走,因为我自诩正义想要曝光乱扔垃圾的人,才害死了娜娜……

“因为……因为娜娜太善良,所以才想来紫水瀑布帮我许愿,因为她勇敢太正义,她才会替我而死……

“祁警官你说……是不是坚持正义是错误的?

“是不是人不应该太善良?是不是真的好人不长命?

“是不是我从此以后应该彻底反思,再也不要当多管闲事的人?”

·

两个小时后。

李正正和柏姝薇留在医院再确认一些细节,祁臧则打算去一趟白云山云梦湖的那座跨湖长桥,看能不能找到些许能支撑她说法的佐证。

刚走到地下停车场,祁臧一眼看到那个熟悉的人——

西装革履、无框眼镜,一副商业精英精于算计的样子,这会儿的他俨然与在涌泉村救人的英雄模样相去甚远。

这人自然是许辞。

余光瞥到什么,许辞转身对上祁臧的目光。“祁队?真巧。”

祁臧问他:“你怎么在这儿?”

许辞道:“颈椎还有点疼,大概是坠桥的时候伤到的。过来拍个片子。”

“结果怎么样,没事儿吧?”

“没什么大事,扭到了而已。”

话到这里,许辞抬眸打量了祁臧几眼。“心情不好?”

祁臧的心情确实颇为沉重,只是在见到许辞、听到他问候了自己一句后,终究松快了一些。

看向许辞,他忽然问:“有空和我去个地方吗?”

·

白云山,云梦湖。

薄暮时分,云霞洒了满湖的橙光。

祁臧打着手电筒在长桥之上一点点看过去,试图找到些能够佐证柴冉萱所述经历的蛛丝马迹。

长桥上的矮铁栏杆颇为特殊,有着繁复的欧式花纹,顶端有一排朝下的倒钩,钩上面有伸出去一截的扶手,正好可以对下面的弯钩内侧形成一个抵挡的作用。

正是它们挡住了些许风雨,祁臧还真在一处弯钩位置发现了黑色的、疑似血迹的痕迹。

小心翼翼取了证,祁臧暂时来不及将它送回市局做DNA鉴定,看血迹是否属于袁小兵。

但他把弯钩的形状拍了下来后,立马给宫念慈打了个电话。

袁小兵的尸体已经运回市局,宫念慈表示,他后背偏右的位置确实有伤疤,看痕迹应该跟弯钩是相吻合的。如要进一步确定,后续她可以带道具来长桥处做一下实验进行论证。

除此之外宫念慈还提供了一条尸检线索——袁小兵下巴处有一块淤青尚未散去,那是陈旧伤,推测形成于一周左右之前。

如此,可以排除这伤痕来自许辞的可能,它就很可能是被刘娜那一撞所造成的。

事情的真相正在逐步与柴冉萱的口供吻合。

那晚刘娜回头撞击袁小兵的下巴,与他一起越过长桥坠入湖中,过程中袁小兵的后背被桥边矮栏杆的铁钩划伤,流下了血迹。

穿过长桥,祁臧又去了趟民宿区。

走访了几家民宿,他很快找到了那晚曾救过柴冉萱的好心人。

那是一家民宿的保洁人员,外出倒垃圾的时候遇见了晕倒在地的小姑娘。

“我吓了一跳,正琢磨着打120,她手机响了,我就接了,告诉了她爸妈她的位置。后来我看姑娘呼吸倒算平稳,像是脱力昏睡的样子,这才勉强放了心……警察同志,那姑娘没事儿了吧?哎哟我听说凤凰别墅那边发生命案了,她跟这事儿无关吧?”

把热心的保洁阿姨应付过去,祁臧轻轻呼一口气,又去了紫水瀑布。

事已至此,与刘娜之死有关的真相算是基本摸清楚了。

离云梦湖对岸民宿区最近的下山路口的监控,恰是被雷劈过的那个。这就是袁小兵、以及柴冉萱父母带她离开时没有被监控记录下来的原因。

祁臧全程没有做任何解释,但也全程没有刻意回避许辞。

许辞也不多问一句,一路只是默默跟随着祁臧。

两人像是有着某种心照不宣的默契。

走到紫水瀑布前,祁臧停了下来。

此时天色已幕,瀑布周围的绿野山壁、水潭周围全都布了景观灯,白色的灯光如雾如纱、和着水汽起起落落,仿佛这里真是仙境,随时会有一位仙女从瀑布的水帘后方走出来,为人们实现心愿。

来紫水瀑布许愿,希望好朋友柴冉萱能够等到骨髓配型,这就是刘娜此行的目的。

可她终究没能走到这瀑布跟前。

默默看了瀑布许久,祁臧开口,到底把所有真相都讲了出来。

对于柴冉萱问的问题,祁臧原封不动抛给了许辞。

侧着头,他瞬也不瞬地隔着镜片注视着许辞的眼睛。“如果是你,你会怎么回答呢?”

沉默了一会儿,许辞开口:“选择正义本身没有错。她们只是欠缺一点运气,以及一点经验。错的不是揭露罪恶本身,只是很多时候我们要量力而行,有多大的能力、就办多大的事。换到柴冉萱的故事里……

“并不是她不该拍照或者录像,她提前找一个隐蔽的位置、关掉闪光灯再行动,或者直接报警,这样应该就没问题了。”

话到末了,许辞又补充了一句:“再者,万不得已的时候,总有人要牺牲的。有些人也许注定挡在所有人身前。

“否则……只是因为畏惧牺牲就不敢履行正义,如果人人都这样想,恐怕就没有人愿意做警察,也没有人愿意参军入伍保家卫国了。”

听罢许辞的话,祁臧笑了。

侧过头,略俯下身,深深盯着许辞的眼睛,他语气沉沉地说道:“你说的话,跟我一个同学很像。无论经历多少困难,他都会坚守初心,不会选择放弃做个‘好人’。一直以来,他都给我这样的感觉。”

许辞也淡淡一笑,然后道:“我只是话说得漂亮而已,实际落到我身上……我或许做不到刘娜那样。不,或许我连敢于拿手机拍罪行的柴冉萱都比不上。祁警官——

“我是学会计学出身的,做事的时候计算产投比、衡量风险……一切以数字说话。我是会权衡自身利弊的那种人,做不到大无畏。”

灯火如月如霜,瀑布的刷刷水声连绵不绝。祁臧和许辞并肩站得很近,一声“祁警官”却把两个人的距离拉得很远。

眼见着祁臧迅速皱了眉,不待他再问什么,许辞把问题抛了回去。“那你呢?你是怎么回答的?”

祁臧不动声色呼出一口气,转而看向瀑布,开口的时候情绪倒听不出什么起伏。

他道:“跟柴冉萱又聊了许久,我得知刘娜班里的人都对她评价很差……其实是因为站队问题。他们班里有个叫王召金的千金小姐,她喜欢上隔壁班一个男生,那个男生却喜欢刘娜。王召金就让大家孤立刘娜、不许任何人说她的好话。

“刘娜其实向老师、向父母都反应过班里人孤立她的问题,可没人当回事。在他们看来,你今天跟我绝交、明天我跟他绝交,这是每个人成长过程中都有过的经历,没什么大不了。

“被同学孤立,父母又疏于照顾,她一度抑郁想自杀。”

许辞开口道:“嗯。能想象。家长们会认为自己也是从那个年纪走过来的,一点小摩擦而已,没谁过不去的。

“在他们眼里发生在孩子们之间的幼稚孤立游戏……对于每个孩子来说,却都是压在他们身上的一座山。”

祁臧点头,又道:“总之,在刘娜最难的时候,只有柴冉萱替她说话。于是柴也被排挤了。其他人统一了口径,对她的评价也很差。所以……

“我对柴冉萱的回答是,她要坚持她善良正义的心。没有她,或许刘娜早就承受不住压力选择自杀也没准。

“在得知父亲有情人、那情人还是自己最信任的姐姐后,在身患抑郁症的时候,刘娜还想着要来这紫水瀑布许愿,还会毫不犹豫地为保护朋友牺牲……

“这一定是因为她从阳光开朗的柴冉萱那里得到了很多力量,所以,她们是互相成就的。

“大概在一个小时之前,我们技术部恢复了从湖里捞起来的刘娜的手机数据。我看了她和柴冉萱的微信聊天记录。柴冉萱一直不厌其烦地鼓励她,甚至每晚坚持给她讲笑话。”

略作了一下停顿,祁臧继续道:“所以,我还对柴冉萱回答,感谢她和刘娜。正是因为她们的存在,我们这些当警察的,能够为这样的好人抛头颅洒热血……我们会觉得非常值得。”

微眯了一下眼睛,许辞看向祁臧坚毅的侧脸,语气依旧是淡淡的,但比起平时多了一分不含伪装的真挚与诚恳。

“那是因为你是一个好人,你有一颗赤子之心。”

“你也同样。”祁臧转过身,再一次深深看进的许辞眼睛,就像是想透过重重迷雾看清他的本真,“你救朱秀的时候,并没有权衡太多。”

许辞侧过身,倒是抬头望向前方瀑布的顶端,他眼睁睁看着水花带着所有的喧嚣奔涌而下,流入水潭,最后再归入山间寂静的溪流。

就好似这世间所有的壮阔都最后都将归于静默。

淡淡笑着,许辞说:“祁警官,我只是想要钱而已。”

祁臧倾身向前。“是么?就那么缺钱?”

许辞重新对上他的视线,面色不改。“嗯,主要是因为我很喜欢花钱。刚看中了一款豪车,首付还差点。”

“是么?这么多年,没存下来一点钱?”

“都挥霍掉了。嗯……相比挣的钱来说,我好像过得太奢侈了些。不过人生在世么,对自己好一点也没什么。”

“这样啊——”祁臧继续盯着他的眼睛,“没有什么买房子、存钱讨老婆的想法?你要是找个跟你一样消费观的女朋友,天天想买包什么的,怎么搞?”

许辞:“如果她的工资能够负担她的开□□当然没问题。否则光靠我的话……那我可能交不了这样的女朋友。”

“也是。”祁臧附和道,“夫妻、情侣中,最好只能有一个败家。两个都败的话,日子就没法过了。所以互补很重要!”

许辞:“也许吧。”

“又或者你可以找个有钱人,那随便花,无所谓。”祁臧道。

祁臧当过很长一段时间的穷人。他爸早些年年轻的时候有些钱,不过做生意搞投资的水平太低,以至于一直在亏。他曾花大价钱买了几个做服饰的工厂,亏得一塌糊涂,欠了一屁股债。因此祁臧的学生时代一度活得很拮据。

家庭情况到祁臧工作的时候才有了转机。

锦宁市要扩建机场,把他家那几个占地面积极大的亏本工厂纳入了范围,于是一直活在破产边缘的祁家成了拆迁户,祁臧荣升拆为二代。

——虽然不是多么大富大贵,但供许辞一个人挥霍,大概还算够。

许辞看祁臧一眼。“很有道理。不过我太忙了,实在很难照顾好另一半。估计有钱人不乐意找我这样的。”

祁臧看着他:“男人不外乎成家、立业。谢总你这业立得很可以了……你完全没有成家的打算?挣多少花多少,实在不像会过日子的人。”

祁臧这话其实是玩笑里藏着试探。

——许辞毫不考虑未来,能享受到的时候就尽情享受,是不是觉得自己随时会死?

但许辞并不接他的试探。

他只是面无表情、很平静地:“哦,怪不得我单身。”

祁臧:“…………”

被噎了这么一句,过了一会儿祁臧又笑了。“你说你学会计的,我以为你是家里面那个管账的呢。看来家里的钱你以后不能管。”

许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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