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找到了一个叫朱秀的人, 经过她的口供确认,死者叫袁小兵, 我们先前抓的疑凶叫谢桥,不过据她所说,不是谢桥杀了袁小兵。我们正在调取相关监控……”
“谢桥体力不支晕倒了,现在在镇医院,派了民警盯着他。啊?人怎么样?哦,没事儿,已经醒过来了。我们打算等他身体好转一些,就带他回所里做笔录。
“这次的案子涉及非法枪支, 性质就严重了……祁队快到了?行, 那你先来我们所?”
……
一边跟当地民警通电话, 祁臧一边经告诉赶至涌泉村。
等他抵达镇派出所,那把坠入河里的枪已经被捞了出来。跟民警们一起检查了枪支后, 祁臧已经快速将许辞杀害袁小兵的嫌疑排除。
原因很简单, 那把枪的弹匣里只少了一枚子弹——
桥上的监控虽然不是高清摄像头,但能把事情经过还原的一清二楚。少的那枚子弹正是袁小兵自己打出去的。
尽管尚不清楚许辞在桥上夺过枪指着袁小兵的时候究竟在问他什么,但既然弹匣没有少第二颗子弹, 在没有证据证明许辞还有第二把枪的情况下, 轰了袁小兵脑门这事, 就不是许辞干的。
民警当即道:“算这个叫谢桥的运气不错。万一袁小兵之前用过这把枪, 子弹不满,这谢桥一时半会儿还说不清楚了。还得做硝烟反应、弹道分析什么的……”
祁臧倒是摇头。他指着屏幕上的监控回放。“谢桥这身手,明显练过,他制服袁小兵很容易, 想杀他也容易。如果他真想这么做, 在桥上就可以动手了。或者两个人落水后, 他也能趁机动手,并把一切推给意外。他为什么非要开枪杀人?这不合理。在我看来,反而是他把袁小兵从水里救了出来。河道监控调取了吗?”
眉头不自觉皱起来,祁臧又看了一遍监控,并且是慢速地看的。
他清清楚楚地看见,袁小兵骑着摩托赶过来,先钳制的人是朱秀。
之后是许辞举起双手一步步走到他面前,以身犯险,用自己换了朱秀。
看不清许辞的脸,也难以想象他的表情。
可是这样的他无疑是英雄,总算与八年前课堂上那个说“当警察是为了法律的尊严”的许辞重叠了。
哪怕所有的事实都与自己的判断相悖,祁臧却近乎偏执地认为,谢桥就是许辞。
这一刻,这种“认为”更是进一步变得坚定。
片刻后,祁臧去审讯室内见了朱秀一面。
朱秀很紧张地站起来,第一句话问的是:“那个……谢总怎么样了?”
半晌,祁臧开口。“他没事。说说你为什么来涌泉村。谢桥为什么会跟过来。你和袁小兵又到底做过什么?”
事已至此,朱秀再无隐瞒,从袁小兵那几通电话开始,一五一十地全都交代了。
听罢,祁臧神色丝毫不见拨云见日的轻松,眉头反而皱得越来越紧。“你是说,谢桥想送你监狱,是因为早就猜到那帮人想杀你?”
“是。”朱秀咬了一下嘴唇,面容流露出无尽的苦涩,“我实在没想到……袁小兵什么都听他们的……他居然和他们一起算计我。谢总说,他们想把杀人的嫌疑推给我,还要杀我,来个死无对证……”
祁臧沉默了许久,表情颇为凝重。“不,不仅是你。你和袁小兵,他们都会杀掉灭口。”
在白云山的云梦湖中,打捞队打捞出了两个行李箱,分别属于刘娜和她的某个同学。
那么显而易见的是,当晚袁小兵碰见的人,可能不止刘娜一个。
后来刘娜被杀了,她的同学多半逃掉了。
为什么要设计那样一个做作的犯罪现场。
为什么非要把尸体搬回别墅……
袁小兵背后存在某个犯罪组织,这一切总算能解释通了——
有一伙人,他们杀了某个人、并分了尸,让在白云山当过保安、对那里无比熟悉的袁小兵找个合适的地方掩埋尸块。
袁小兵照做了,不料半夜杀出来两个目击者。他没什么脑子,又冲动,一言不合就准备杀人灭口。
可他没能杀死两个人,刘娜死了,另一个逃了。
慌张之下,袁小兵大概给那伙人打了电话,问怎么处理。
对方会问,死的小姑娘是什么身份,如果她离家出走、没人知道她来了这里,那就跟那堆尸块一起埋了好了。
可通过检查姑娘钱包里的身份证等物,袁小兵偏偏认出了她是谁——正是自己这回想绑架的刘娜。
刘娜跟着一帮子人来了白云山,北水店的员工都看在眼里。
她今天敢消失,明天警察可能就会就地搜山。
单单搜山也罢,远远把她扔到某个离云梦湖很远的山崖去,发现她的尸体后,警察不会顺藤摸瓜把云梦湖底的尸块捞出来。
可偏偏有一个目击者逃掉了。
那个人看到了袁小兵往云梦湖里扔尸块的画面,更看到他杀了刘娜。
有了他的口供,不愁警察把湖底的尸块找出来,继而找出被分尸的死者的身份。
如此,袁小兵算是彻底坏了事。
或许袁小兵正好还知道点那伙人的秘密,于是他们当即决定,要把杀人的嫌疑彻底推在袁小兵身上,并杀他灭口。
不仅是袁小兵。他跟他女朋友那么亲密,没准朱秀也多少知道点什么,他们要连朱秀也一起杀。
于是,通过电话指示,他们让袁小兵把刘娜的尸体、以及还有一小部分没来得及沉入湖里的尸块带回别墅,布置出了那样一个现场。
他们骗了袁小兵,让他以为所谓的密室真能嫁祸给朱秀,继而愿意亲手杀朱秀灭口。
“事已至此,也没有办法。你只能让朱秀替你顶罪。否则坐牢的就是你。”他们恐怕会这么劝袁小兵。
又或者他们直接威胁袁小兵。“只有嫁祸给朱秀,才能保全你和我们。否则我们一定会杀了你。反正大家都没活路了。”
无论如何,袁小兵丝毫没察觉他们会对付自己的心思,而是同意将一切嫁祸给朱秀。
那些假血、字帖道具就在袁小兵的车上。或许它们是原本用来对付其他人的,正好提前用上了。至于那幅画为什么会在朱秀的课桌里搜到,只能是他们事后找其他人、又或者袁小兵本人混入学校放进去的。
案发当晚,袁小兵成功按他们的吩咐行动了,到那一步,他们的计划算是成功了一半。
接下来他们要等待的,就是袁小兵杀死朱秀。
事成后他们马上就会杀了袁小兵。
反正袁小兵混社会搞赌博还借了高利贷,到时候随便推给哪个放高利贷的、或者制造什么意外杀了他,这一切就成了一个完美的闭环——
朱秀与袁小兵,是杀死刘娜,以及某个未知身份的死者的真凶。之后两人反目,袁小兵杀了朱秀,再意外死亡。
没有其余有嫌疑的凶手值得警察再继续调查。
这个计划堪称完美。
然而许辞的出现打乱了一切。
朱秀并没有死。
判断出这步棋已经彻底毁掉、再无回旋的余地,为避免被袁小兵暴露出更多有关自身的秘密,他们只得简单粗暴地选择先杀了他再说。
许辞几乎是算无遗漏了。
他给祁臧发消息支援的时机恰到好处,最大程度确保了朱秀、他自己,以及袁小兵的安全。
可大概他也没想到,即便警察还有两三分就赶到,“那伙人”中也有人敢动手,居然真的开枪打死了袁小兵。
此时此刻,轻轻呼出一口气,祁臧看向朱秀,再问:“谢桥有没有说,他为什么这么做?”
朱秀皱了下眉,大概似乎自己都有些不信,于是很勉强地开口:“他说他为了奖金……他想追回那160万。”
也不知道为什么,祁臧忽然有些气闷、有些愤怒。
一股莫名的情绪充斥在他心口,搅得他整个人都不得安宁。
下一刻,他听见朱秀说:“对了,他还说……”
祁臧:“说什么?”
朱秀:“他说你是个好警察。他就算把我说成了嫌疑人,只要我不是凶手,你一定不会胡乱冤枉我……”
审讯室内无人说话,彻底安静下来,静得祁臧能清晰地听见自己的呼吸声,以及那越跳越快、几乎要跃出胸腔的心脏。
·
离开审讯室后,祁臧去到楼道里,忍不住抽起了烟,还一连抽了三根。
这其实对祁臧来说实在是一件太过少见的事。
锦宁市市局的刑警队伍里,二支队全是老烟枪,他们的口号是——破最难的案、熬最狠的夜、抽最凶的烟,办公室常年烟熏火燎,女同志们叫苦不迭,纷纷申请转到别的队。
祁臧所在的三支队与之恰好相反。主要是因为祁臧要求严格,乱七八糟的规矩非常不多,比如不让人谈恋爱,也不让人抽烟。
“破案需要什么?需要逻辑、需要理智!恋爱使人失智,使人堕落、更使人痛苦!年纪轻轻的谈什么恋爱,都给我好好工作!”
“烟是什么?抽多了容易肺癌知道吗?我们当警察的怎么能比犯罪分子死得早吗?谁也不许抽烟!”
这些全是从三支队流传开来、据说出自祁臧之口的名言。
于是那些从二支队申请转队的人也没去祁臧那里,一支队成了众望所归之地。
说起来,祁臧为什么搞这么多规矩,自有一番缘由。在他看来,副局长荣勇有多待见他,局长张云富就有多不待见他。
三支队其实是去年才组建的。
在那之前市局只有两个支队,从警力的角度考虑是应该扩编,但让另外两个支队咬牙撑一撑也不可以,因此在当时看来,三支队并不是一定需要存在的。
荣勇认可祁臧的能力,强力建议设三支队,并强烈举荐祁臧当队长。张云富则是一直反对的那个。
大概他觉得祁臧个人能力虽然挺强,但脾气暴躁爱摆黑脸,并且有时候非常固执己见,有点像新兵里的刺头儿、不服管。
——这样的人怎么带下属?
后来张云富勉强同意设立了第三支队。但与此同时,他也将其他队伍里不要的人,又或者诸如李正正、柏姝薇这样的新人全都留给了祁臧,简直带了点刁难的意味。
祁臧没有带队经验,只能把规矩往严了定,好歹坚持到了现在。
这种情况下,祁臧很懂得以身作则,多年来坚持孤寡生活,并且也几乎从不在人前抽烟。
他活得非常克制。
可今天他胸中实在郁结,抽了三根烟都没能缓解。
他决定去医院看看许辞。
镇医院很小,楼房看着也颇为简陋。
走进铁质大门,没过多久祁臧又退了出来。
他去到了街边的商店里,买了一个果篮、还有一束鲜花。
一手拎着果篮,一手捧着花束,祁臧走进镇医院。
走到医院大楼前的时候,他有些意外地看向了停在门口的车。
那是一辆很拉风很浮夸、与小镇气息格格不入的兰博基尼。
略皱了眉,祁臧走到病房门口,正要敲门进去,听见里面的一个男声——
“谢哥,怎么样?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我请了王医生过来。穷乡僻壤的医生不靠谱,让王医生帮你再看看。然后我们回锦宁市市医院。医生我已经联系好了。”
“警察那边不用担心。我会为你请最好的律师。”
……
病房外,祁臧的眉头皱得更紧。
许辞的病房里有人,而且听上去像是个阔少。
怎么?楼下那辆兰博基尼是他的?
·
祁臧暂时没有进病房。
他转身去到楼下的院子里,心里烦躁更甚,又抽了两支烟,这便见到一个身材高挑的、显得很阳光帅气的年轻男人从医院大楼里走出来,直接坐上兰博基尼,把车开走了。
他默默盯了那车一眼,再往许辞的病房折返。
刚走到走廊,却又看见另一个西装革履、头发打理得一丝不苟,跟“谢桥”身上商业气质有些像的年轻人,抢先一步推门进入许辞病房。
去到房门口的时候,祁臧无意识地听了一耳朵,就听见里面的人在说:“谢总,帮你削了个苹果。现在吃吗?要不要喝水?”
“你真的没事儿?看你这脸色……还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
祁臧烦躁得又想去抽根烟了。
可他忽然意识到他是来问案子的。他有非常充足的理由进入那间病房。
于是敲了三声房门,祁臧气势汹汹来一句“警察,问话!”后,直接推门走了进去,满脸天王老子的王霸之气。
这股嚣张气焰在看到许辞那苍白虚弱的脸、以及那双漆黑的瞳孔时,立马消了下去。
他的声音不觉小了很多,嘴角也带了笑意。“谢先生,没打扰吧?”
·
警察要问话,孟宇只得走了。
走前还戒备地多看了几眼祁臧,留下一句:“我们谢总身体还很虚弱。请你注意一下,言辞不要激烈,不要刺激到他。”
祁臧根本没有理会他。环视了一下屋子,病床边放着好几篮装饰精致的花、以及好几种高级名贵的补品,这么一比较,他在医院门口随意买的花篮和水果简直拿不出手。
把这两样东西放下,祁臧随意抓了一把头发,目光落在病床边桌子上的果盘上。
苹果被切成了一小块一小块的。
不过看样子许辞还没来得及吃。
祁臧从自己买的果篮里拿出一个苹果,走到许辞面前削了起来。过程中还不忘很自然地推开了那盘已经被切好的苹果。
病房内很安静,一时只有沙沙削苹果皮的声音。
削好苹果,祁臧切出一小块,用水果刀直接插着递到许辞跟前。
许辞掀起眼皮看他一眼,张口吃了。
祁臧问他:“怎么样?”
许辞:“有点酸。”
把苹果和刀都放下了,祁臧给许辞端来一杯水。“咳……那就不吃了。下次给你买好的。”
之后许辞靠在床头没接话,只是静静看着祁臧。
祁臧又问他:“身体怎么样?没受什么伤吧?”
许辞摇头:“没事儿。呛到点水,救人的时候脱了点力。装得很严重,只是不想去审讯室。”
祁臧笑了。“这会儿倒是实诚了。明明谎话张口就来。”
许辞没接这话茬,接过祁臧递来的水喝了一口,他道了谢,再上下看祁臧一眼。“抽烟了?”
祁臧提起自己衣领闻了一口。“诶?这么大味道?有没有呛到你?”
许辞又摇头。“不会。我偶尔也会抽一根。”
祁臧问得自然:“你什么时候学会抽烟的?”
“高中就会了。叛逆期背着父母偷偷抽的。”许辞答得很快,“你这话问的……好像你以前认识我似的。”
这回换祁臧沉默了。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状似随意地开口。“刚才来看你的是……”
许辞又喝了一口水。“我的上司和我的下属。你见着哪个了?”
“都见着了。你上司和下属都挺不错啊,跑这么远来看你。这上司我就不说了,下属你怎么管的,怎么能那么敬重你?”祁臧问,“我手下那帮小兔崽子每天都要上房揭瓦,一个比一个牙尖嘴利——”
听到这里,许辞淡淡笑了一下。
看见他这笑容,自己后面想要说什么,祁臧忽然全都忘了。
随后他听见许辞道:“大概因为你比较凶吧。”
祁臧立刻挑眉反驳:“我哪里凶了?”
“开玩笑的。”许辞的声音听上去很诚恳,“其实是因为你性格好,大家知道你开得起玩笑才那样。我跟你不一样。他们其实应该觉得我很有距离感。”
薄暮时分。夕阳的橙与红爬上窗外的天空,也把许辞苍白的脸熏上一股暖意。这让他此刻的笑容与眼神都显得很温柔。
恍然间,祁臧想起了从前宿舍里许辞坐在窗边看书的样子。
时隔了八年的夕阳,就这么照见了两个相似的灵魂。
这让祁臧错觉他和眼前的人不曾分离过八年,错觉彼此还都站在原地。
可事实与错觉根本南辕北辙。
时光在两个人身上打上了不同的烙印,一切早已物是人非。
可是……可是祁臧依然想要向他靠近。
只不知道现在的许辞又是怎么想的。
八年前的那晚他是纵容、默许,是单纯地喝醉了……
还是说,他真的有那么一点点喜欢自己?
现在呢?
祁臧表情严肃下来。
半晌后他开口,却是问许辞:“杀袁小兵的人,有没有什么明显的特征?”
许辞摇头:“戴着帽子和面罩,只露眼睛的那种。”
“袁小兵惹上了某个危险的犯罪团伙?你早就察觉了?之前为什么不告诉警察?”
“是早就察觉了。至于为什么不坦白,私人原因,不方便透露。我也要保护我自己的安全。”
“那幅写有‘我杀了你、吃了你’的画,你真的不认识?”
见许辞不答,祁臧又道:“那我换个问题。”
语气沉重了很多,祁臧问他:“枪杀袁小兵的杀手为什么偏偏放过了你?”
许辞一下子皱眉了。
日光西斜,屋内的光影暗了一分,连同许辞的表情也变得冷漠起来。抬起一双冷冷淡淡的眼睛,他对上祁臧充满探究意味的目光。
过了好一会儿,许辞用没有任何情绪的声音开口:“很简单。警察离他太近了,如果到达现场,他们没发现凶手,会立刻开展道路封锁、全力追捕凶手,那样的话他很难逃脱。
“但如果现场存在一个最大嫌疑人,就不一样了。
“那会儿所有警察都以为是我开了枪,自然是要逮捕我、审问我、再寻找能够为我定罪的证据……我不是凶手,这点很容易查清楚,但再容易也需要时间。等警察反应过来要抓别人的时候,他早已远远离开了。”
不久前河边的那一幕,实在多少有些像八年前。
他是刽子手们手底下的幸存者。
可就因为他偏偏活了下来,所有人一定都会问一句——
“你为什么没有死?”
“死的为什么偏偏不是你?”
“他们放过了你,是不是因为你跟他们是一伙的?”
许辞知道祁臧当然不是那个意思。
连这个问题实在让他有了不太愉快的联想。
目光调转,许辞看向窗外越来越沉的夕阳。
这么长时间以来,他一直在清丰集团盯着。
可这八年来四色花在中国销声匿迹、完全不见踪影。许辞有时候会忍不住想,他们是不是不会再出现了。
好不容易发现袁小兵与他们似乎有关联,许辞想方设法找到了他,本来只是想通过他稍微探寻到一些有关他们回来的蛛丝马迹。没想到他们不仅真的回来了,还这么明目张胆。
卷土重来、回到锦宁市的他们……想做什么呢?
明显感觉到许辞的情绪变得疏离起来,祁臧不免也皱了眉。但他的语气是柔和的。“明白了。我们会深入调查。你自己也要注意安全。”
许辞面上一点笑容不见了。
他看也不看祁臧。“其实根本原因是我运气好。祁警官,我还真是靠运气好才能活到现在。大概老天觉得我还有没有完成的事。”
最初许辞称呼祁臧为“祁警官”,后来不知不觉换成了“祁队”,这下忽然又变了回去,就好像两个人的关系退回到了原点。
敏锐地察觉到这点,祁臧眉头皱得更紧。
他能感觉到许辞说这话的情绪很不对劲。
他大概是生气了。
不、不仅仅是生气,许辞的眉宇间几乎有抹戾气。
“谢先生——”
祁臧还要说什么,许辞却已下了逐客令。“抱歉,我想休息一会儿。袁小兵给我留了一些信息。后面做笔录的时候我一并告诉你。”
祁臧领悟过来,自己刚才那句话大概是把他得罪了。
可为什么呢?
站起身,祁臧到底朝病房门口走去。
刚把手放到门把手上面,他听见许辞问:“等等,我问你一个问题。”
祁臧回头看向他。“尽管问。”
“你刚才说我随时都在说谎——”许辞目光转回来,总算又重新注视着了祁臧的眼睛,“我对你说涌泉村可能会出事、有人想杀朱秀的时候,你就不怕我骗你吗?”
对于祁臧来说,这个问题的答案根本无需思考。
“这又什么好怕的?你要是骗我,大不了我被这边的同事吐槽几句,大不了等忙完了我跑这边来请他们吃顿饭。这哪能跟人命比?袁小兵那边没办法,能救到你和朱秀,是我们警察的职责,也是我们这次的幸运。”
“如果有99%的概率,我都在骗你呢?”
“那至少还有1%的概率是真的。这1%背后是活生生的人命。我不会拿人命赌。无论如何,我都一定会说服当地警察过去救人。”
沉默了片刻,祁臧转过身。
将后背抵在病房门板上,他注视着许辞的眼睛,表情藏在逐渐阴影里中,显出了几分莫测。
“虽然你现在这么问了我……但你敢玩这么大,就是知道我一定会叫人出警,对么?
“谢先生,我可不可以理解为,你了解我、并且信任我?”
夕阳更沉了一分。
薄暮转浓。
许辞的面色看起来倒是缓和了一些。
看着祁臧,他终究开口说出一句:“谢谢你,祁警官。”
许辞表情缓和了,祁臧倒是又严肃了。
他大步走到病床前,居高临下看着许辞。“等等,我还有话要说。”
许辞:“嗯?”
祁臧眉头一拧,拿出了训斥下属的语气。“你今天做的事情很危险,以后不许再这么胡来。
“我不管你有什么难言之隐,或者什么不方便说出来的‘私人原因’,请把信任给到警方。有怀疑、报警,我们帮你去解决问题,别想什么事儿都自己兜!
“你自己也说了能活着是自己运气好。万一今天那歹徒真的崩了你脑袋呢?你还能安然无恙坐这儿跟我……你刚才是不是生气了?如果真的出了事儿,你还能坐这儿跟我闹情绪呢?”
许辞:“………………”
祁臧用威胁的口吻:“别以为不说话就没事了。再胡来下次我真铐你了哦。”
许辞很不走心地。“多谢祁警官教诲,知道了。”
·
这日的晚些时候,许辞去镇派出所补录了笔录,次日一早来接他的人是林景同。
林景同,清丰集团董事长林怀宇的亲儿子,执行总裁,主管财务,职务挂的是CFO。
他今年不过才26岁,高中去的美国宾州的摩尔西斯堡学院,大学上的杜克大学。
含着金汤匙出生,林景同却并未长成纨绔子弟,他履历光鲜,前途无量,长得也是一表人才。
许辞住在派出所附近的小旅馆里,条件非常简陋。
林景同一边走进来,一边皱了眉。“谢哥昨晚没睡着吧?我就说还是该带你去县上的酒店。”
林景同不是一个人来的,把家里的佣人阿姨也带来了。
把专门给许辞熬的药膳粥从保温箱里盛出一碗,阿姨调侃了林景同一句。“你昨晚在县里也没睡好啊,眼睛都是青的。赶紧回家补觉吧!”
从佣人阿姨与他的相处模式看得出来,林景同是很好相处的性格。
他也确实不像传统意义上的富二代、或者大家刻板印象里的总裁,反倒像个大男孩。
穿着一身运动服坐在简陋的旅馆里,他很热情亲切地称呼许辞。“谢哥,来,把粥喝了,我们再回锦宁市。”
许辞端过粥。“麻烦林总跑一趟,还住在这边。昨晚你该回去——”
林景同赶紧打断他。“说过多少次了,别这么叫我。我的命都是你救的。”
“知道了。”许辞点点头,淡淡道,“景同。”
林景同便又笑了。“这段时间你又要处理工作,还要应付警察,辛苦了。这次回去,放几天假再去上班。公司的事不急。”
许辞迟疑了一下。“这次的事情……”
听到这里,林景同把阿姨支走了,屋中只剩他与许辞两个人。他看向许辞的脸上浮现出了一丝内疚。“这事怪我。是我让你盯着他的……”
这段话提到的“他”,指的当然是林景同那同父异母的哥哥、主管集团运营的关鸿文。
董事长林怀宇跟老K 的势力有牵连,这事儿连林景同都瞒着。他那些上不了台面的事情,都是让大儿子关鸿文去处理的。
这是林景同认为父亲更信任关鸿文的原因。
林景同刚回国进公司的时候,属于大家眼里的空降太子爷。很多人不太服他,他又活在身边所有人都是关鸿文党羽的阴影下,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内谁都不信任,包括许辞。
某一次许辞开车与他去临市出差,司机临时闹了肚子,时间紧急,等不了其他司机过来,许辞便承担了驾驶职责。
出公司后不远就是高速入口,车刚开上去就发现刹车坏了。
林景同登时就慌了神,是许辞冷静地让他打110、让交警迅速出警帮忙专门开出一条绿道、清理沿路路障并引导其余车辆让行、通知收费处留出特别通道;也是许辞冷静地配合着交警的指挥选择车道、维持车速、在去到紧急避险区后缓慢松开油门、慢慢提起手刹试图将车停下。
最后那刻路上居然有车不听指挥,忽然往应急车道上拐了过来。
为避免两车相撞,许辞只能打方向盘让汽车撞向旁边的栏杆。
这个时候车速已不快,如此行动并不会对车上人产生性命之危。
但最后那刻许辞还是迅速打方向盘,让车辆驾驶座的那一侧撞向栏杆,尽最大可能保护了林景同。
事后许辞受伤颇重,进ICU观察了几天,林景同只是轻伤。
自此,他得到了林景同最彻底的信任。
林景同当然怀疑这事儿跟关鸿文有关。杀了自己,他就能继承集团的所有。
但他明面上做不了什么,只敢暗地里调查。
他对许辞提到过,如果发现跟他父亲那方面势力有关联的线索,许辞要多帮他留意、并可以暗中进行调查。
所以这次许辞去涌泉村之前,其实给林景同发过微信报备过此事,称他发现朱秀挪用公款是为了供男朋友赌博。而讹她男朋友钱的,似乎就跟那股势力有关。
林景同叮嘱他要小心,还是让他去调查了,倒是不料会发生枪击案。
“这次的事情是我考虑不周。我是万万没想到都什么时代了,他们敢直接在咱们云海省的地盘动枪?”林景同皱着眉,有些犹疑,“我父亲实在、实在是……可我确实想搞清楚他和关鸿文到底想干什么。这不是说为了我个人的利益,我也是为了……”
不动声色打量了林景同一会儿的表情,许辞道:“我明白。你认为,他们那个时代早该过去了。万一他们引来了雷,你、连带着整个清丰集团都会被波及。你是在为大局考虑。”
林景同:“是!我就是这个意思!”
沉默半晌,许辞看向他开口:“那些事情,你当然不必参与。我想这也是你父亲对你的保护。万一他出了事儿,家里至少还有一个干净的人能在监狱外继承这个集团。不过我认为你有权利知道。只有这样……或许你才能帮到他们,让他们及时悬崖勒马。”
林怀宇干的事儿都是游走在灰色地带的,一旦他哪天和关鸿文上头了,干出杀人越货或者更可怕的勾当,林景同如果提前知道,兴许还能劝一劝,避免他们刑上加刑。
这是许辞所想要表达的意思。
林景同立刻表达了附和。“是。我不会和他们同流合污。我如果提前知道了一切,才好做出准备。不然整个集团都会被他们拖垮!”
“嗯。你是好孩子。”
许辞这话说得很自然。但心里是打了个问号的。
林家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如果父亲真出了事,整个集团爆了雷,舆论风暴、股价大跌、合作方敬而远之……林景同怎么能独善其身?
这个道理,林景同不会不懂。他想了解父亲那方面的生意,真正目的,大概主要原因还是让关鸿文彻底出局,让自己成为真正的太子爷。
林景同叹了一口气。“我是太有心无力。也怪我出生毕竟比他晚了十年。他比我早进集团那么多,亲信太多。你们这些站在我这边的人,要跟着我受委屈。”
许辞正色:“你多虑了。选择信任谁,是我的决定。我也相信我的判断。你比他更适合那个位置。董事长是个非常有魄力的企业家,但毕竟有些跟不上时代了。至于那个关……他完全不行。”
林景同发自内心地笑了。“谢哥,我就只能信任你了。你说我当时要是选择去西北大学,是不是就能早点碰到你了?你喜欢芝加哥吗?”
许辞摇头淡淡笑道:“那会儿你才多大?我那项目也就一年,读完就回中国了。”
林景同端起粥放到他手上。“好了,再说下去,粥就凉了。先吃饭,吃完我们回锦宁市。你的车不用担心。找了司机先送去检查,没问题司机会帮你开回去。”
·
祁臧也在镇上过了一夜,住的是派出所附近的招待所。
把详细的资料了解清楚,又跟当地民警做了充分沟通后,祁臧一大早返回市局开会。
分尸案背后可能涉及某个犯罪团伙。
杀死刘娜的凶手则已基本确认就是袁小兵无疑,但这背后并没有形成完整的证据链。
现在袁小兵死无对证、连口供都没有,把罪责直接推到他身上,这是没有什么说服力的。
此外,刘娜与紫水瀑布有着怎样的关联。
在众人口中呈现出不同评价的她到底有着怎样的真实面目。
她那同学到底是谁?
两个人同时遭遇凶手,为什么留下来死的偏偏是她?
刘娜有没有什么冤屈想伸、有没有什么话还没来得及说……
逝者已无法开口。
只有警察能帮她找到真相。
上午10点。市局,会议室内,三支队负责本案的几个人碰头对了下最新的进展。
昨日,打捞队除了在云梦湖底捞出来两个行李箱,还发现了三个编织袋,里面装了一些石头,剩下的则都是尸块和骨头。
之前在别墅浴室内发现的尸块太少,不足以判断死者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经过昨日的打捞才可发现,这尸体是真的被“分”得非常彻底——尸体身上所有软组织都被割了下来,骨肉完全处于分离状态。
经过昨夜的加班,法医们已经把骨头拼凑出了一个人形——除了人头。云梦湖里唯独没有打捞出死者的头。
不过这已经能提供相当大的信息了。
经盆骨判断,死者是女性;经耻骨联合面推测,死者年龄在20岁到25岁之间;身高则基本在1米6左右。
死者胸骨处的骨头有切口,判断这就是致死点,死者死于心包填塞,凶器是一把单刃刀。
暂时没来得及去解剖室,祁臧接过了宫念慈拍摄的照片查看——
白骨拼凑出来的、缺了一个头的人体就放在解剖台上,其余的器官、软组织则泡在福尔马林中。
把照片用投影放大到会议室的幕布上,祁臧用手一指。“有什么想法?”
李正正不由感慨:“嘶……这得多大恨啊?杀了人还切这么碎,一般就是为了宣泄愤怒吧?”
祁臧暂未发表意见,只是又问宫念慈:“除了致死伤外,骨头上有其余损伤吗?或者通过其余软组织,能看出她受过什么外伤吗?”
宫念慈摇头:“目前判断,死者没有受过其余外伤。”
思忖片刻,祁臧便道:“如果分尸是出于仇恨、宣泄,处理尸体其实有很多方式,比如拿刀狠狠剁。可这具尸体的切割很有规律,不单纯像是宣泄仇恨。何况也看不出任何受虐的痕迹……
“在我看来,凶手之所以这么处理尸体,只是为了隐藏死者身份。”
柏姝薇立刻问:“怎么说?”
祁臧手指向投影仪上的一块软组织,道:“你们想,如果整个尸体直接沉湖,现在又是夏季,软组织上细菌的繁殖速度会非常快……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似乎想起了某个不妙的回忆,柏姝薇做了个生理性干呕的动作。心有余悸地拍拍胸口,她开口道:“巨人观!”
“对,整尸沉湖,很容易发生巨人观现象,到时候尸体浮出水面,会非常容易被人发现。凶手把软组织全部从骨头上剥离,就能在最大程度上避免这种情况。这表示凶手很可能具备相关的专业知识。”
祁臧把嫁祸朱秀、以及这背后存在某个犯罪团伙的相关推理讲了出来,又道,“我想,那晚被刘娜撞见的时候,袁小兵已经把大部分尸块扔进了湖底,没办法再将之打捞出来,所以他只能杀刘娜灭口。
“至于那个团伙,他们设计这么一个局,就是为了把一切推给袁、朱二人,顺便干扰警方思路。
“他们不希望警方知道那晚云梦湖边发生了什么事。他们的最终目的,无非就是不希望我们把尸块从湖底捞起来,继而顺藤摸瓜查清楚死者的身份。”
李正正听得后背直冒冷气。“那个团伙搞这么多,就是为了隐藏这个人的身份……这表示这个人的身份很重要!找出他,可能会挖出某个大秘密!”
“对。”祁臧点头,“早上我接了荣副局的电话,这背后涉及某个犯罪团伙,还出了枪击案,省厅那边高度重视,应该会跟某个旧案并案调查。分尸案马上会从我们手里转到省厅。我们尽可能提供我们能分析出来的信息就行。不过刘娜案还归我们处理——她那个同学找到了没?”
卫凡当即道:“找到了,她叫柴冉萱,因为疾病休学了,很久没去过学校。我给她父母打过电话,电话老是被挂断,感觉像是在隐瞒什么。”
祁臧又看向李正正:“那司机那边呢?”
李正正立刻道:“问到了,那是名网约车司机,他表示周五晚9点到10点之间,确实从环岛小区接过一个姑娘去白云山,去的就是凤凰别墅01栋。他证实那名姑娘确实带着一个很笨重的行李箱。
“跟卫凡对过消息后,我把照片给司机看过,经他确认,接的姑娘就是柴冉萱不错!
“我想……柴冉萱后来恰好走了那个被雷电破坏了监控的路口下山,我们这才一直没通过监控排查到她。”
事已至此,真相已经越来越清晰了——
刘娜先和北水店的员工们一起去了白云山凤凰别墅。柴冉萱则是晚上11点才到的。在别墅门口,她把行李箱递给了刘娜,自己却没有进去。
将近12点,刘娜在与姜娜争吵后,带着两个行李箱离开凤凰别墅,和一直等在外面的柴冉萱一起步行前往云水间民宿。
她们选择了距离最近、却偏离主干道的一条小路,路过云梦湖,遇到了在往湖里抛尸块的袁小兵。最后刘娜被杀,柴冉萱跑了。
祁臧再问卫凡:“这个柴冉萱……她的家人,有没有表露过不喜欢刘娜的意思,甚至说过她这样的人死了活该?”
卫凡摇头:“这个倒没有。但我一说我是警察,想找柴冉萱问话,她家人马上挂了电话。”
“同学那边呢?”祁臧问他,“所有人都讨厌刘娜……那他们对柴冉萱什么评价?柴也要去白云山的原因到底是什么?有没有相关线索?”
刘娜去白云山,为的是去紫水瀑布许愿。
那么柴冉萱呢?她也是吗?
她为什么会跟刘娜走在一起?
是否刘娜被所有同学讨厌,只有柴冉萱是她唯一的朋友?
对于祁臧的问题,卫凡回答:“柴冉萱也被大家讨厌。许多人都说她恶毒。按同学们的表述来看,她和刘娜似乎并不是好朋友。”
祁臧皱眉了:“柴冉萱现在在哪儿?”
“第一人民医院,她还在住院。”卫凡道。
现在距离还原真相,只差一直神隐的柴冉萱这一环。
如果她身体不好,暂时不便带来市局,跑医院找她面谈就是接下来必须要做的事。
只不过在此之前,最好把她的性格、习惯、与刘娜的关系通通查清楚,才好定下询问的策略和方向。
如此,会议室里又就此事展开了诸多讨论。
末了李正正忽然开了个脑洞。
他挠了挠头,看向祁臧道:“老大,你说有没有这样一种可能啊……
“上周五晚上,刘娜和柴冉萱确实撞到了沉尸的袁小兵。但她们并不一定知道袁小兵在做什么,毕竟那些尸块在编织袋里,从外面看不出来……那么其实袁小兵没有直接就冲上去杀人灭口的理由……
“会不会是她们俩之间发生了争执,于是柴把刘娜推进湖里跑了啊?”
半晌,顺着这个思路想了想,柏姝薇睁大眼睛道:“我觉得是有可能的。柴和刘,两个人的性格都很恶劣,一言不合互相动手是有可能的。为了避免她俩发现自己,袁可能出面呵斥让她们走远……之后,柴不小心把刘推入河中,跑了。
“后面的推理倒也不变。袁小兵不知道柴看没看清楚自己在干什么,加上他怕自己成为杀死刘娜的背锅侠,于是给那个团伙的人打电话,问自己该怎么办……就有了后续的一切?”
卫凡也同意了两人的猜测。
他不由道:“我觉得柴冉萱很有问题。否则,她既然活着,为什么一直不现身?她该报警的啊!面对同学的死亡,她迟迟不报警……是不是表明,她才是真正的凶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