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冷链仓停电是一件可能会影响食物品质的重大事件。清丰集团内部管理制度里专门有一项“重大事件上报制度”, 员工如果发现类似事件,需要在一个小时内上报给集团总部,由总部出面协助大家解决问题。

然而这回的冷链仓居然停电了将近一天半, 不仅经理没起到任何作用,白班的员工们在发现他翘班后,居然也提前离开了。

全程没有一个人动脑子想办法找柴油启动备用发电机且不说,他们甚至没有将此事上报给总部。

冷链仓上到经理、下到白班的员工们, 算是全都渎职了。他们不敢说一个字,以至于居然出现了集体撒谎的情况。

李正正他们重新联络了每一个员工, 重新核对口供。发现除了关于23号的下班时间说了谎, 其他的口供倒也能互相印证。

再来,这么多人不可能同时为帮凶。他们的嫌疑反而暂时能够拉低。

综合大家的口供结果来看——

经理是10月23日上午9点半, 从旧冷链仓搬运货物去了新仓库, 之后就去了医院守着母亲。

差不多下午2点, 他听说基地停电了,口头指示相应的负责人想办法。待母亲的病情稳定下来, 他赶回了基地。

经理回到基地的时候, 是晚上7点半。

那个时候晚班的员工来上班了。大家一起找来电工师傅排查问题,排查来排查去, 发现基地内部的电路本身没问题, 是位于物流基地外面街道上的变压器坏了。发现真正的问题、联系电力公司,已是晚上9点半的事情。电力公司表示已发现了问题, 不过因为人力不够, 无法立刻完成修复。

至于员工那边,下午三点半, 早上跟着经理去新仓的人回旧仓, 两边人信息一对, 发现经理似乎是旷工了。

一群人一合计,他们一直想去的一家火锅店打折,干脆跟着提前早退了。

能供整个物流基地的大发动机无法启动,办公室那边倒是有台小发电机可以维持电脑运转,走之前他们还特意在集团内部聊天软件上保持着在线状态,免得被总部的人发现。

白班的人下午三点半走了,晚班的人是下午六点半才来的。需要送到各个超市的货,已经送完了,再有出库的货物,就只有零星的网络订单,压三个小时再处理问题也不大,这帮人走得非常大胆放心。

也因此,10月23日下午3点半至6点半,这中间有整整三个小时的时间,是凶手可以利用的。

祁臧已与电力公司的人取得联系,得到的反馈是,变压器有人为破坏的痕迹。那么很可能这是凶手为了找机会进入冷链仓而故意为之。

但是员工们全都跑了,居然让他堂而皇之地晃了三个小时,这一定是凶手都没想到的事情。

也许基于时间充裕的原因,原本凶手可能只来得及把尸体随便放在一个地方就赶紧跑的,这下好了,他成功把不同尸块藏在了不同地方,还藏得很隐秘很深,以至于这么久过去才被发现。

想要查凶手,还是得从监控入手。

23日的监控已被经理调换,与此同时,凶手先在街道破坏了变压器、再进入物流园,因为停电,他横竖不会被录下来。

但幸好街道是有监控的,物流园的四个大门、处在四条街上,街道口的监控全部被技术部的人调取、盘查,很快有了结果——

在23日下午1点半的某个路口的监控里,出现了一个穿着冷链仓员工服、戴帽子口罩、拖着行李箱的人。

明显可以看出,这个人是个男人。他被认定有极大的嫌疑。那个行李箱很可能就是藏有尸块的。

另一件事更加重了他的嫌疑。

在物流基地工作的张会计的门禁卡大约是在10月15日丢失的。

柏姝薇找了张会计吃饭的那家面馆,面馆没有装监控,老板接待的客人多,也实在想不起那么久以前的中午接待过什么人。柏姝薇只能调取了附近街道路口的监控。可人海茫茫,实在难以判断。

现在不同了。有了23日的这段监控,两相匹配,发现那个男人确实也出现在15日面馆附近的街道监控里。

11月8日凌晨5点,祁臧一行在会议室召开短暂的案情会议。

目前首要的难题是,监控无法看清嫌疑人的脸,该如何他的锁定身份。

“这个男人身高非常高,监控录到的部分,他略有驼背,真实身高在1米85以上到1米9之间。”

李正正汇报着图侦那边的分析,“走路习惯性的外八字……耳廓往后翻,身材粗壮,经过图侦的测算,他肩宽差不多达到了39cm。总体来讲,还是乐观的。老大,下一步你觉得……”

“这个人虽然不是冷链仓的员工。但他一定对那里非常熟悉。把监控截图,和他的特征,拿去冷链仓再问一遍,看有没有认识他。

“另外,也跑趟清丰集团总部的人力资源部,看有没有可能是对冷链仓熟悉的离职人员。找不到的话,我们再做进一步分析。”

凌晨7点,已两天两夜没睡觉的祁臧总算回到公寓。

打算直接奔向卧室睡觉的他被许辞叫住。

“先过来吃早饭。多少吃点再睡。”

“行。多谢。”

祁臧眼圈更青了,但眼神还很有劲,仿佛越熬越精神。

看得许辞都有些称奇。“鹰也不能这么熬吧。”

祁臧听罢笑笑:“暂告一段落了。没事儿,我睡一上午,这觉就补回来了。”

一边喝粥,一边把最新进展告诉许辞,之后祁臧看到他略皱了眉,露出若有所思的表情。

“这是又有什么想法了?”祁臧已经很熟悉他的细微反应。

许辞道:“有一个细节有点奇怪。”

祁臧问:“哪里奇怪?”

“停电,是凶手可以预见的事情。另外,他一定很熟悉冷链仓的管理制度和工作流程。比如出库口,如果停电,守在那里的单证员无法用电脑录东西,只能去里面的小办公室录入,因为只有那里有一台临时性的小发电机。

“凶手进园区后,估计一直躲在出库口外的某个地方,等着单证员离开,然后趁无人注意时迅速进去藏尸体,之后再找类似的机会离开。”

祁臧点头:“对。员工全都走了,这是凶手都没预计到的事。”

“祁臧你看,这件事发生在几号?”许辞问他。

祁臧立刻反应过来了。

李福旺是10月26日跳的楼。

他的尸体被投了湖。沉湖十日再发生巨人观鲜血、继而被发现,这是凶手可以预见的事。

可冷链仓的情况不同。

经理的母亲突发心脏病,以及员工玩忽职守,造成凶手有整整3个小时的时间用来藏尸,这是凶手不可预计的意外。

凶手应该是熟悉冷链仓的人,知道哪些地方的货物买的人少、出库慢,尸块放在那里,被迅速发现的可能性会大大减少,最终导致尸块在10日后的11月5日才被发现。

然而,按照凶手的原计划,他只来得及匆匆将尸块扔到某个冷链仓的地方后就迅速离开。按理,他应该做好尸块立刻被冷链仓员工发现的心理预期。

停电这件事,发生在10月23日。

被杀后藏在冷链仓的死者是宁叶叶。

如果按照凶手原来的心理预期,宁叶叶的尸体很可能在10月24日、或者25日就被人发现。那么,她还怎么可能在11月4日跳楼呢?

许辞不由道:“当然,实际过程中,停电3小时发生在前,凶手成功把尸体藏得很好,后来他也能通过新闻报道知道,宁叶叶死亡的事一直没被发现,于是能大胆在11月4日用假人扮演宁叶叶,演一出她跳楼的戏。

“但是,早在10月15日,凶手就实施了偷门禁卡的行为。再从这一系列事件来看,他有某种精心的布局、非常细致的部署。那么在他的原计划里,宁叶叶的尸块确实就该很快被人发现。

“可如果是这样,他还怎么在后期通过PS过的照片,来营造一种跳楼者其实没有死亡的假象?这实在有些奇怪。或者说……凶手在冷链仓的一系列动作,有些违和。”

祁臧仔细顺了一下逻辑,道:“我同意。其实最大的违和点,就是凶手选择在冷链仓藏尸这件事本身。清丰集团的管理相对是严格的。凶手再想钻漏子,再了解冷链仓,也很难办到这件事。即便办到了,他也容易留下把柄。要不是经理私自篡改监控,我们通过监控就可以锁定拖着行李箱的他。

“从犯罪特写上来看,策划这一系列事件真凶,有着缜密、周全的特质。可在冷链仓藏尸的这个人,不太符合这个特写。”

·

早饭吃完,祁臧洗了个澡,回卧室补觉了。

许辞则又跟着林景同去见了袁氏地产的CEO绍岳山。

这回是绍岳山单独约的林景同,政府的人并没有参与。

地点是在一家私密性很高的餐厅包厢内。服务员上好菜,就被请出去,并被要求中途不要有任何人进来。

不过两日不见,绍岳山看上去又老了一些。

满桌珍馐佳肴,倒是衬得他更显憔悴。

等林景同吃了些东西,绍岳山开口道:“林总,我也就直说了……希望你下手轻一点。袁老爷子最近实在不好过。袁尔阳出了事,集团又……袁氏实在没钱了。集团还是袁尔阳那游戏公司的股东,结果游戏公司也差不多要倒了。老爷子还得请律师为袁尔阳打官司,真切地希望你高抬贵手。

“在你收购袁氏后,比咱们之前洽谈的,再多留5%的股份给老爷子,那项目,也给他让一点利。毕竟前期是他亲自谈下来的。他费了很多心力。不能说……就直接拱手让给你了。”

“我收购袁氏,是要花钱的。你们又不是白给我。难道这钱还不够啊?”

话到这里,林景同笑了一下,再道,“邵总,我没有为难你的意思。我知道,袁老爷子对你恩重如山。你想报答他,不惜来求我这个晚辈。可是你报答人,也要讲基本法。袁尔阳杀人,那是他咎由自取犯了法。就算判不了死刑,那也得是无期吧?国家监狱横竖会养着他,老爷子还挣钱干嘛?他用不着给袁尔阳养老。

“真要说起来……其实也是我们这些纳税人在养他。诶不对,他进监狱后,得去参加劳改吧。哦,那他还是得干活劳动的。他可以自己养他自己。”

林景同用最明媚的笑容,说着最刻薄的话。

绍岳山脸都绿了。

“林总,你还年轻,我觉得你最好积点德。你们的收购价已经低于市场价很多了,我们已经做了最大让步,不要把我们逼到没办法。说白了,你收购我们,不就是想接手那个项目吗?那个项目足够让你挣好几亿了,别不知道好歹!”

绍岳山说这话,算是被逼急了、跟林景同撕破脸皮了。“清丰集团背后的脏事儿少了吗?我告诉你,大不了大家一起死!我会将我知道的全部告诉警察!!!”

绍岳山越说越愤怒,声音也越来越大,看来是气到了极致,到最后直接情绪失控,操起桌上的红酒杯,就把里面的红酒朝林景同泼了去。

数秒之前,许辞及时意识到不妙,迅速站了起来。

但在手要伸出去阻挡前,他及时反应过来,不能让林景同发现他的身手如此敏捷,于是又立马把手收了回去。

如此一来,直接阻止绍岳山泼酒的动作已是来不及,许辞退而求其次,及时握住林景同的肩膀将他旁边一推,再上前一步,伸出手臂做了抵挡。那些血红色的红酒最终就全都泼在了许辞的手臂上。

林景同脾气也上来了,当即站起来转过身,拉起许辞的衣袖看了一眼,顾不得看见他对自己摇头的样子,直接就操起桌子上的一瓶酒砸在了地上。

“噼里啪啦”一阵响,酒瓶落在地上,碎了。

在这样声音的余韵里,林景同对着绍岳山,以嘲弄的语气道:“现在是你们求我们。我们不给钱,袁老爷子连律师费都付不起。等着他儿子判死刑吧!”

不及绍岳山再说什么,“咚咚咚”的敲门声响起来。

那是服务员被这边的动静惊到了,连忙赶过来问发生了什么事。

“还想去告我们?邵总,先把自己的命看好了吧。我们等等看,谁能活到最后、笑到最后。”

林景同毫不顾忌地说完这句话,拉着许辞直接开门走人。

许辞也不料。这是他最后一次见到绍岳山。

当晚绍岳山跳了楼,次日清早尸体被人发现、报案。

与此同时,他在死前登录公司内网,给袁氏地产的所有员工写了一封道歉信,信中表示,尽管他不知道,为什么那四个烂尾楼的住户在跳楼后,尸体会分别出现在湖里、冷链仓里,但他知道,那四个人死亡,全都是因为自己。

如果他将袁氏运营得当、如果不是他签字同意的投资计划失败导致资金链破裂,袁氏地产不会走到这个地步,仙居苑不会烂尾,那四个住户也不会自杀。

在邮件的最后,他写道:“跳楼事件发生以来,我夜不能寐、食不知味,个中滋味,不足为外人道。面对四人的失踪,我内疚之情无以言表。后来看到警方的通报,我还抱着侥幸心理,想着这四人或许没死,他们只是想要钱罢了。可随着湖中尸体、冷链仓尸体的出现,我再也无法自欺欺人。

“思来想去,只有以命偿命,才能聊表愧疚之情,才能略为告慰那四缕冤魂。我可以不得安宁,唯愿四名死者能够安息。”

乍一看,这实在像是实打实的自杀案。

不过,作为袁氏地产的CEO,绍岳山的死被怀疑与烂尾楼的四起古怪的跳楼案有关,终究与宁叶叶、李福旺的死亡案件并案调查。

市局刑侦三支队的警察们例行进行现场勘查,并把尸体带回市局做进一步检查。

法医、痕检等技术刑警工作的同时,祁臧一行在调查死者自杀前的动向。

很快,警方就查到绍岳山中午刚去过一家餐厅。

好巧不巧,餐厅的很多服务员都看到绍岳山与林景同发生了争执。许辞当然也不可避免地被卷了进来。

服务员对警方的陈述是,其中有位长相很是俊秀的、戴眼镜的男士,他左半边西装、尤其是手臂位置,都被红酒泼了。

警方一查监控——锁定了跟绍岳山吃饭的人,正是清丰集团的太子爷,以及内控中心的总监谢桥。

于是,午饭冲突事件的次日下午,警察就去清丰集团提人了。

许辞跟林景同一起坐进了警车、去往了市局。

接许辞的人恰好还是李正正。

李正正都不由打趣了。“谢总你这……这怎么又成了嫌疑人?”

许辞面不改色、从善如流、而又非常熟练地坐进警车,淡淡回答:“……大概我命里带‘牢’、或者‘刑’字吧。”

问询室内。

祁臧当着一众下属的面走向许辞。

见到许辞又一次坐到熟悉的位置时,祁臧的表情也有些微妙,拼命忍了再崩住。

许辞淡淡看他一眼,一副“我和你不熟”的表情。

祁臧摆摆头,食指勾了一下鼻子,上前坐在他对面,再抬起头时已是专用于审讯的严肃阎王脸。“方便把昨天你们中午跟绍岳山吃饭的详细经过说一下吗?”

许辞基本如实叙述了。

说是“基本”,是因为这里还有其他警察在,他暂时没有说绍岳山提到要举报清丰集团的事情。

祁臧敏感捕捉到什么,暂未深究,只是问:“那么在你看来,林景同会是凶手吗?”

许辞摇头。“他不像会做这种事的人。再来,他说的都是实话。袁氏现在得求着他。谈判么,就是有来有往,是漫长的心理拉锯战。林景同如果咬死价格不放,最终袁氏也只得同意。要是没有袁尔阳的事,他们或许还可以拖一拖,找其他的意向收购方。但袁尔阳那事儿,他们急需用钱,没办法的。”

“但还是存在这种可能。”祁臧道,“林景同杀他,也不一定是为了谈判的事,还可能只是出一口气。正好有烂尾楼的事,他顺水推舟,把一切伪装成自杀,是有可能的。或者他还可以把这一切推给烂尾楼事件的受害者、网上某个想为民除害的‘正义’使者。”

许辞:“理论上确实有这种可能。但你们警察办案,还是要讲证据。这还是祁警官你自己说的原话,不要瞎开脑洞,要实事求是。对么?”

唇枪舌战,你来我往。

旁边负责记录的李正正不由在心里感叹——

这么久不见,这个谢桥还是这么犀利啊。

他怎么还在埋怨祁队怼他的事儿啊?果然从商的人都记仇。

等等,两个人上次都有点像是要处成朋友了,现在怎么又这么针锋相对呢?

许辞不动声色瞥一眼李正正的表情,再抬眸对上祁臧的目光。

隔着问询室的明亮灯火,两人仅仅一个对视,似乎就能迅速捕捉到对方的情绪、以及那眼里的含义。

这几乎已经变成了一种无法解释的心照不宣与默契。

祁臧的嘴角不由扬了一下,但马上就及时收住了。

李正正再侧头朝他看去的时候,他依然是那副严肃凶狠的审讯脸。

审讯室里,祁臧继续与许辞唇枪舌战地交锋。

却没有人知道,某一瞬祁臧的心其实是狠狠跳了一下的——

刚才两人对视的那个眼神,几乎会让他有种错觉,他和许辞在所有人的注视下,在监控照见的地方,在最该讲究公正与严肃的场合……光明正大、却又暗度陈仓地、极尽隐晦地调了一个情。

在针对“谢桥”的问询结束后,许辞走了。祁臧以临时忽然想起什么,要再问谢桥几个问题的名义,追了出去。

之后两个人就站在了市局门口梧桐树投下的阴影里交谈。

斜阳铺上金色的梧桐落叶,上面投出的是两个看上去紧密依偎、随时可能纠缠在一起的长长黑影。

但顺着影子往上看,又会发现其实他们两人靠得并不算近,是一个很舒服、很适当,近一步显暧昧远一步又显疏离的、最恰到好处的距离。这个距离几乎像是某种隐喻。

“说真的,你怎么看林景同的?刚才你那反应,是有什么想单独对我说的?”祁臧问许辞。

许辞倒也如实把自己原本隐瞒的那部分内容告诉了祁臧,又道:“不过我确实不认为他是凶手。他也没必要在这个时候动手。

“总不至是四色花窃听到他的谈话,继而动手的?我觉得这不现实。

“其实从跳楼开始,整个事件都显得太奇怪,很多地方都有些违和……我觉得绍岳山的案子,多半还是跟烂尾楼的事情有关。不过还是要等进一步调查了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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