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臧双眼通红, 目光触及这一幕的许辞迅速张开口,似乎想要什么说什么, 却又没能说出口, 他的嘴唇抿起来,喉结滑动了一下,又把那些话吞下去了。
他们两个,一个人是审讯人, 另一个是被审讯的;一个穿着警服, 警服上有“两杠一星”的标识, 一个却戴着镣铐, 穿着囚服。
他们沉默着对望,彼此之间仿佛隔着千水万山, 又仿佛什么都不存在。摄影头、警服、囚服、座椅、镣铐……这里的一切全都消失了,他们能够看见的, 只是彼此而已。
文钰怡冷不防看见祁臧的模样,几乎被吓了一跳。之后她沉默了许久,站起来关了摄像头, 拿起麦克对观察室里的专案组同事说了几句话, 再对祁臧道:“祁队,给你一段调整的时间。你……”
目光放到许辞身上, 她又道:“你们都调整一下。半个小时后继续。”
如是, 文钰怡暂时离开了审讯室, 也算是给那二人一个私下沟通的机会。自打缅甸重逢开始,他们还没有单独说过话。
走到走廊里, 文钰怡接到留守在缅甸的同事打来的电话。
“文队, 山樱醒了。”
文钰怡立刻皱眉:“沈亦寒那边呢?”
“难说, 命悬一线。”
说起山樱的落网, 要多亏李正正,多亏祁臧,此外还靠了三分天意。
当时李正正负责盯着沈亦寒的行踪。是他首先通过跟踪器发现,本该坐着山樱的车离去的沈亦寒,居然在某个地方停了下来,好一会儿都不待动弹。
察觉到不对劲,李正正迅速将这件事汇报给祁臧,祁臧便通过耳麦指示,让李正正即刻跟上去,务必要保护沈亦寒的安全。
李正正本就负责偷偷跟着沈亦寒,这会儿更是不再迟疑带着小队人员开车加速跟过去,这就撞上了刚中枪不久的沈亦寒,那会儿他还剩一口气没有咽下去。留了两个同事留下来帮忙,并在叫了救护车后,李正正派人迅速朝前追去。
得知此事后,祁臧也迅速带着小队离开客扎寺,赶上前去李正正汇合。
那天曼德勒山有一个大型寺庙正好有一场活动,很多信众正顺着这条路上山,道路一时非常拥堵,这就造成了很长一段时间内山樱开车的速度都快不起来,以至于被祁臧、李正正追上了。
平时冷清的山道此时人来人往、车水马龙,祁臧一行不敢贸然行动,免得山樱这种亡命之徒会用子弹扫射普通人,甚至拿出炸弹与大家同归于尽。
直到绕过大波人马,山樱和警方的车相继驶入冷清的山道,祁臧这才安排人鸣笛、并指挥车辆包围山樱的车,试图将之逼停。
双方迅速在危险的环山路上展开追逐战。
其间祁臧找准机会,一枪射中山樱车的一个后轮胎。山樱头也不回地反射还击了几枪,趁着警察偏移方向躲避、没有直接将他包围的机会,找准时机,猛打方向盘、狠踩一个油门,继而竟是连人带车冲出道路栏杆,直往山崖下坠去!
越野车顺着山坡打了几个滚,爆炸前山樱从车上跳下来,忍着一身剧痛往山底跑。
没跑出几步,他就看到了从半山腰上不怕死一样跟着跳下来的祁臧。祁臧刚才在路上滚了几步,肩上有枪伤,被磕得头破血流,看上去极为狼狈,比山樱似乎好不到哪儿去。
山樱不迟疑,在看到他的那刻立即拔枪射击。但是他手臂受伤,到底慢了半步。祁臧先于山樱打出数枚子弹,分别击中他的肩膀、大腿、手臂。
倒下之前,他双目写满了不可思议。大概他终其一生也难以理解,为什么警察为了抓捕他这样一个罪犯,会做到这个地步——
山樱此举极为冒险,但只要每一步算得精准,就可以从极端危险的境遇中求得一个生机。
他对这一片的地形很熟,从山路上看,所有人都会道路以外的这处地方是悬崖峭壁,掉下去一定粉身碎骨。
但实际上这里有很多缓冲坡,山樱计算了车速、甚至车爆炸的时机,他料定了警察不敢轻易坠下来,等他们找来支援、找来吊车一类的辅助人爬下山崖的工具,他早就已经可以逃掉了。
可他万万没想到祁臧会命都不要地往山崖底下跳。
如此,山樱落网。重伤昏迷的他暂时留到了缅甸治疗。他倒是没进ICU,但沈亦寒进了。沈亦寒至今昏迷未醒,命悬一线。
此时,审讯室外的走廊里,文钰怡捏紧电话,问缅甸的同事:“跟山樱对话了吗,他说什么了?”
“他什么都不肯交代。”同事叹了一口气,“他还说……就算许辞和井望云瞒天过海,以至于老K没死,但张局死了,并且所有证据都指向许辞。他说……说许辞还是逃不掉。他说我们不能包庇许辞,只有将他送往死刑场。”
闻言文钰怡眼里顿时滑过愤怒与憎恶之色,深吸一口气,她回望了一眼审讯室的方向,表情慢慢变得平缓。
然后她道:“放心吧。也许……还有转圜。毕竟我们的同志那么优秀,他勇敢、坚毅、聪明,他还有一个不计代价信任他的人。我相信他们会找到解决办法。”
此时此刻,审讯内。
祁臧站起身,一步步走到许辞面前,在他站起来后,张开双臂,给了他一个非常用力,但也克制到了极致的拥抱。
许辞淡淡笑了,顺势弯着腰,将下巴枕在了祁臧的肩窝靠着。过了一会儿,察觉到祁臧的双肩都在颤抖,许辞抬起被手铐铐住的两只手,轻轻拍了拍他的一支手臂,再顺势往上碰到他的脸。
指尖温热一片,许辞下意识握起拳头,祁臧的那些眼泪就好似落在了他的手掌心。
许久后许辞轻声开口道:“我从没见过你哭。”
祁臧抬起手,小心翼翼地触碰到他的头发,像是确认他确实存在,确认现在他没有受任何伤后,这才用力按住他的后脑勺,似乎是想把他抱得更紧一些。
而后祁臧苦笑道:“是,我也不记得我上次哭是什么时候了。”
许辞便又笑了笑。他伸出手帮祁臧擦了一下眼泪,带动手铐发出些许响动,之后祁臧按住他的手,抬起他的脸,仔仔细细将他看了一遍,道:“我没事。我……等流程走完,我马上给你把手铐取掉。”
“不着急。我知道我是清白的,你知道我是清白的,也就还好。”许辞看向他,“那把刀……”
祁臧道:“那把刀我找到了。”
时间退回到文钰怡对祁臧的调查结束,暂时没有发现他的犯罪证据,而祁臧争取到调查此案的机会之后。
那一日,祁臧带着宫念慈、步青云去到省厅,对张云富的尸体再次进行了尸检。祁臧不相信许辞会动手,可关键问题在于,怎么证明这一切。另外,张云富到底是怎么死的。
这个时候祁臧注意到,接警中心接到报警,清丰集团有两个员工失踪了。这两个员工还恰好都是许辞的手下。祁臧不得不怀疑,他们被劫持为人质,而许辞受到了威胁,才会去御龙山。
那么很容易想象,案发当日,御龙山道观后的竹屋附近至少有三个人,被威胁被逼迫的许辞,连环山人案的真正凶手,还有张云富。
许辞不可能杀张云富,他出现在那个地方,一定是被逼迫的。他真正想做的,应该是找机会救张云富,两个人一起二打一,反制真凶。
这种情况下,许辞应该会找机会给张云富使眼色。两人都是优秀的警察,也懂得一些警方内部通用的暗语和手势,他们完全可以实现在短期内快速达成合作。
可为什么张云富还是死了?
其中一个原因当然是他没法帮许辞,从尸检结果可以发现,他在死前受到过严重的虐打,许辞见到他的时候,他可能已经奄奄一息,根本没法联合许辞反击真凶。
那么另外一个原因呢?
在许辞绝对不可能主动杀他的情况下……
张云富只能是主动自杀的。
在没有把握联合许辞反制凶手的情况下,为了避免两个人都死在这里,张云富用自己的死,给许辞换了一个生机。
这就是最接近真相的可能。
可是应该如何验证这种可能呢?
祁臧思来想去,只有把希望寄托于凶器之上。
遗留在案发现场的唯一可能的凶器,只有许辞的指纹。
那么有没有可能存在另外一把还没有被找到的凶器,上面只有张云富的指纹?
在解剖室,祁臧把所有的分析都跟宫念慈和步青云沟通了一遍后,宫念慈仔仔细细提取了张云富伤口内外的所有组织,最后甚至剃掉伤口周围的血肉,研究起骨头上的痕迹,看能不能找到突破口。
她在一根靠近心脏的肋骨上看到了明显的伤痕。“现场找到的带有许辞指纹的凶器,是一把单刃陶瓷刀。从肋骨伤口切面,可以分析出凶手的刺伤通路,凶手是右手握刀,刺进他的胸口的。
“按你的意思……如果张局是自杀,而凶手又那么狡猾,他很可能会张局死后立刻做一个初步比对,判断凭借凶器和伤口,警方会不会将凶手锁定在许辞身上。
“在算到凶手想法的情况下,张局这种经验老到的刑警,在自杀的时候一定会调整好握刀的姿势、以及用刀刺伤自己的角度,故意做出一个确实是许辞用右手杀他的假象。所以,单从伤口看,很难证明这件事不是许辞做的,等等——”
宫念慈眯起眼睛,仔仔细细看了一遍张云富肋骨上的创口,开口道:“不对劲。这个创口过于深了。”
祁臧立刻明白了宫念慈的意思——
张云富的死亡现场留下了那么多许辞的脚印、甚至还有那把带有他指纹的凶器,这些现场痕迹不符合凶手的犯罪侧写。
从之前的犯罪现场来看,犯下连环杀人案的凶手是个非常缜密的人,且具备相当高的反侦察能力。
如果许辞真是凶手,他不可能不清理这些大量的、对他不利的痕迹。
祁臧曾拿这一点来反驳过文钰怡。
道理文钰怡也懂。但这些只是推理,并不能当证据使,根本上不了法庭。
现在张云富肋骨上的刀也有着类似的道理。
如果凶手真是许辞,他完全能做到将刀直接穿过肋骨间缝隙直达心脏,避免留下太多有指向性的证据。
就算他失了手,让刀擦过了肋骨,也一定只会留下浅浅的伤痕,而不会留下这么深的痕迹。
现在张云富这块肋骨上的痕迹这么明显,它当然不会是真凶制造的,只能是自杀的张云富制造的。
如此,这个痕迹本身,就是他在自杀时故意留下的死亡讯息!
他不仅用自己的命换了许辞还一命,还拼了命忍着痛,故意让刀深深划过肋骨,以便留下能够让许辞脱罪的证据!
祁臧立刻看向步青云:“步老师,有劳你了。我是想让你试试看,能不能从这肋骨的伤口里提取出微量物质,继而证明,张局的致死伤,并不是由现场的单刃陶瓷刀造成的!”
后来步青云成功了。他熬了一宿的夜,带给了祁臧一个好消息——从肋骨伤口缝隙中提取到了微量的三氧化二铁。
那是铁锈,绝不可能出现在陶瓷刀上的铁锈!
于是,祁臧次日迅速带着文钰怡重新赶往了御龙山凶案现场。
他站在代表着张云富尸体的白圈附近,发现了尸体两边有两个窗户。那也是那间竹屋唯二的两个窗户。
其中一个窗户对准院子里,凶手要么在门口、要么在这扇窗户盯着许辞对张云富动手。
而另一扇窗户外是悬崖。
经过与文钰怡确认,警方赶到现场时,对着悬崖的窗户是开着的。
那么,既然案发现场没有找到另一把刀。
很可能张云富用来自杀的那把刀,被他趁真凶不注意的时候,通过窗户扔下了悬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