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更已过,殿中灯火彻底熄了。
秦子玉趴在榻中,长发覆面,一动不动。
谢时故手指拭过他汗湿的背,他微微瑟缩,始终没有抬头。
许久,谢时故捡起他被自己扯落的衣衫,罩住他身体,在他耳边道:“我叫人给你送水进来。”
秦子玉终于出声,哑道:“不必了,你走吧。”
谢时故爱怜地抚了抚他的鬓发:“不想看到我了?”
秦子玉用力收紧的拳头微微颤抖,脊背崩紧,分外抗拒。
一如方才那场不堪之事中,他无力推开,但紧咬着牙根,自始至终未吭一声。
谢时故手指顿住,眸色渐沉下。
“不想看到我,我会走,但你已经在这里了,就别想着再与我作对,更别想着离开我,我不可能放你走,不如少想那些无谓的烦恼,跟随本心,你还能快活些。”
秦子玉的回答,始终是沉默以对。
片刻之后,他听到那人起身离开,脚步声远去。
屈辱涌上,秦子玉闭起眼,眼角有泪痕。
另边,乐无晏二人自慧王府出来,刚上车走了半条街,便有王德派来的人等在街口,迎他们去长兴侯府。
“王管家已带着小主子先回了府,二位仙长请这边走。”
乐无晏顺嘴问:“侯府现在什么情况?”
对方小声禀道:“侯爷和世子上月自外回来时,在路上遇上水匪,落水之后双双……,才刚下葬,夫人和舅老爷急着迎小主子回来保住二房的爵位,三房的老爷口称小主子是庶子,还是外室子,没资格继承爵位,想要取而代之,府上这一段时日吵得不可开交,一直就没消停过。”
乐无晏:“所以这爵位到底该是谁的?”
“小主子虽出身确实有些低,但他是记在夫人名下的,名义上就是侯爷的嫡子,正经来说,这爵位该是小主子的,不过三房老爷有皇后娘娘支持,一定要出来争,结果到底如何也不好说。”那齐府家丁尴尬道。
乐无晏闻言不禁皱眉,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
到长兴侯府门外时,又有身份看着更高一些的家丁出来迎接他们,言说奉侯夫人之命,恭迎二位仙长。
对方态度恭敬非常,乐无晏觉着稀奇,传音问徐有冥:“这什么侯夫人这就信了我们?”
徐有冥淡道:“我们以术法救了戚烽的命,王德想必已与她说了,且方才一进城我俩便被慧王迎去府上,更者,从前仙人现世之事就发生在长兴侯府,他们府上人无论是不是真的信这些,都得表现出十足信服,你我二位‘仙长’自然能给她增加筹码。”
所以他们来了就是贵客。
侯府家丁直接将他们带去了正院,尚未进门便听到里边有吵嚷声传出。
堂屋中泾渭分明的两方人,一边是长相富态的男女二人,带着一堆家丁仆从,王德和他那个孙子也站在他二人身后,另一边是以一瘦削中年男子为首的一大家子男女老少,两方正在对峙。
那瘦削男大声质疑着王德孙子的身份,直言他就是外边来的野种,想要谋夺侯府的爵位。
带乐无晏他们进来的家丁小声与他二人介绍,那瘦削男是三房的老爷,身后那些都是他家小,另一边的二人,女子是侯夫人,男子是寄住侯府的舅老爷。
乐无晏随意扫了眼,那三房老爷倒是和齐思凡长得有两三分相似,但与齐思凡温文尔雅的气质截然不同,这人眉目间一副尖酸刻薄样,一看便不是个好东西。至于另边的侯夫人和她兄弟,看似和善好说话,不过能把庶子赶去外头不闻不问十几年,死了都不当回事,如今有需要了又找假的来冒充,必然也不是善茬。
齐思凡的这些家人,德性可真不怎么样。
侯夫人看到他们,立刻起身相迎,十分客气,口称“仙长”,请他们入座,又吩咐人上来茶点,礼数周全。
那三房老爷却眼刀子过来,开口便道:“哪里来的江湖术士,竟敢来侯府上骗吃骗喝,当这里是什么地方?来人,将这两个骗子给我轰出去!”
侯夫人沉声道:“小叔别忘了现在这个家还是我二房在当家做主,二位仙长是我们请来府上的贵客,谁敢?”
三房老爷不屑道:“妇人愚昧,轻信这些无耻之徒,侯府在你们手里,迟早要败了。”
乐无晏撩眼看过去,这话他可不乐意听了。
他衣袍下的手指轻轻动了动,那人还要说,嘴巴却忽然似黏住了一般,再张不开,只能发出“唔唔”声响,接着便抬手左一巴掌右一巴掌扇起自己的脸。
连着啪啪啪几下,下手着实不轻,两边脸很快扇红了,身后家小愣了半天才回神,惊慌失措扑上去制止。
侯夫人和那位舅老爷冷眼看着,神色得意。
乐无晏还嫌不够,想要继续教训人,对方忽然停下动作,在身后人的尖叫声中直挺挺地栽倒在地,晕了过去。
乐无晏传音给徐有冥:“你干嘛?我还没叫他打够。”
徐有冥:“见好就收,别太过火了。”
“你、你们……”对方家小惊惧交加,指着他们半天说不出句话来。
最后一家子老少灰溜溜回去了,侯夫人与那位舅老爷起身再次与乐无晏他们行礼。
乐无晏没兴趣跟这二人虚与委蛇,直接道:“听说刚才那一家子有皇后在背后支持,你俩病急乱投医,弄个假儿子想占爵位,你们自己应该清楚这事根本行不通,轻易就能被他们拆穿。”
那俩人脸上笑容僵了一瞬,乐无晏继续道:“但我们既然来了这里,自然有办法帮你们心想事成,前提是,你们得听我们的。”
他指着王德身边他孙子,提醒面前两人:“这小子是我们徒弟,爵位他占了,享福的是你们,你们别打歪主意,你好我好大家好,要不就一拍两散。”
他话说完,徐有冥指尖升起一团耀目金芒,送出去的瞬间,在堂中四散炸开,整间屋子都笼罩在这金芒之下,光亮映出屋中每一双错愕眼睛。
他们见过最厉害的术士,也绝无这样的本事!
那侯夫人与舅老爷面色变了又变,半日才找回声音:“是、是,多谢仙长,我们都听二位仙长的……”
他二人本还想试探之后想办法拿捏乐无晏他们,如今被徐有冥这么一震慑,只余心惊胆寒,终于彻底歇了心思。
之后侯夫人派人将他们送去侯府后园僻静处的院子安顿,那些家丁见识过了徐有冥的本事,全然将他们当仙人一般对待,比对着家中主子还要更小心翼翼,有问必答。
路过一处竹林时,瞧见林中有一低调却看着颇为雅致的小院,乐无晏随口问人:“住那里的是谁?”
身后小厮回答他:“那里是佛堂,也是大夫人的住处,大夫人足不出户已久,不喜与外人打交道,怠慢了二位仙长,还请仙长勿怪。”
乐无晏其实已经猜到了,不再多问,齐思凡的事情,也不是一时半会能解决的。
侯府安排给他们的地方还在更后边一些的地方,假山脚下,有山有水,景致很是不错。
进门徐有冥设下结界,乐无晏推开窗,瞧见窗外有落花顺溪水而下,深吸了一口气:“这里灵气虽不充裕,地方倒是好地方。”
“先歇息几日,之后别再出门了。”徐有冥道。
乐无晏确实有些累了,元神不稳就是麻烦,走路都要比别人多喘两口气。
“可我觉得我们歇息不了几日,很快就会有人找上门来。”他道。
就不说那明显对他们很有兴趣的明瑾,这长兴侯府背后还有皇后,他二人的事情传进宫里,那位国师一定会对他们好奇,不必他们去试探,对方也会主动来找他们。
乐无晏话才说完,外边便有侯府家丁来送进请帖,说是慧王府派人送来的,邀他们改日再过府一叙。
乐无晏看过将帖子扔到一边:“说到就到。”
徐有冥问:“去吗?”
乐无晏笑吟吟地睨向他:“仙尊想去吗?”
徐有冥:“随你。”
乐无晏手伸出去,手指卷着他肩侧垂下的长发轻轻绕了绕:“我问你啊,看到他什么感觉?”
“你觉得什么感觉?”徐有冥不答反问。
乐无晏:“别把问题推回来。”
徐有冥:“没感觉。”
乐无晏不信:“怎会没感觉,他跟我长得一模一样,你难道不会觉得他很顺眼,很招人,很喜欢吗?”
徐有冥却道:“你看到那个戚烽,会觉得他很顺眼,很招人,很喜欢?”
被徐有冥目光盯着,乐无晏心知自己只要说一个“会”字,怕是明年都别想再出这个院子,于是忍笑道:“那也没有,人我还是分得清的。”
徐有冥直接结束了这个无意义的话题,将人按下:“静心凝气,入定养神。”
一如乐无晏所料,几日之后便有宫中内侍来长兴侯府,奉皇帝口谕传召他二人入宫。
他俩直接去了,在宫门口碰上收到消息特地过来等他们,准备与他们一道进宫的明瑾。
徐有冥快速掐动指诀,一道无形的气罩于明瑾身上,几息之后又迅速抽离。
对方浑然未觉,已朝他们走来。
乐无晏小声问:“成了吗?”
徐有冥:“成了。”
乐无晏惊讶不已:“这么容易?”
“捏出这两个标记时,它才斗法输了,匆忙间所为,不难破除。”徐有冥道,那个它,指的是谁不言而喻。
乐无晏闻言松了口气,但愈发觉得天道不是个东西。
他先前还疑惑怎么天道捏出了标记却放在凡俗界,他和徐有冥要是不来这里,岂不是等他们飞升了都未必会见到这里的标记?结果这贼老天是弄了两个标记,若非戚烽刚出生就被家里带去了边关,只怕他与明瑾一碰面,徐有冥之前做的所有事情就都前功尽弃了。
“下次见到戚烽,把他身上的标记也除了。”乐无晏道。
徐有冥:“嗯。”
他二人下车,明瑾已走上前来,笑问他们:“二位可有收到本王的请帖?”
乐无晏:“之后再说。”
明瑾稀奇道:“听说你们一去长兴侯府,便教训了皇后的兄弟?你们倒是一点没在怕的啊?”
乐无晏一脸无辜:“有吗?我们可什么都没做过,是那位国舅爷突然发癔症,自己抽自己,然后便晕过去了,与我们何干?”
反正他是不会承认的。
明瑾乐不可支:“小仙长在我面前不必这般,算了,你说没有便没有吧。”
他提醒乐无晏二人:“皇兄今日将你们传召进宫,应是听说了你们的本事,他身边那位国师怕也对你们生出了忌惮。”
乐无晏:“那正巧,我们会会他。”
“我看过他做法,厉害是厉害,但没有道骨仙风之感,反而让人十分不适,不过我皇兄很信任他,”明瑾道,“我觉得他的本事应该不如你们,”
乐无晏:“那是当然,我夫君是天下第一人。”
明瑾:“……”
他怎么觉得这小仙长在打诳语?
徐有冥忽然顿住脚步,乐无晏见状问他:“怎么?”
徐有冥眸光动了动:“魔气。”
乐无晏元神不稳之后感知能力弱了许多,他虽未感觉到,但徐有冥说有魔气便肯定是有的。
徐有冥提醒他:“一会儿进去后,小心一些,先别与他起冲突。”
明瑾却不知他们在眼神交流什么,继续问道:“听闻戍北军那位戚大将军在战场上中箭,差点一命呼呜了,也是你们用术法救回来的?”
乐无晏:“你这也听说了?啊,这有何难,举手之劳而已,也是那位戚将军命大,刚巧遇到我们,我听人说他也被你们皇帝召进京了?”
“不日就会到吧,”明瑾低下声音,“我皇兄早想收他的兵权了,如今正好有了借口。”
乐无晏啧啧:“你们皇帝真不是个东西,卸磨杀驴、兔死狗烹。”
“那也怪那位戚大将军自己,”明瑾倒半分不介意乐无晏的无礼,道,“谁让他不识好歹,先前数次对朝廷的征调令置若罔闻,说什么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不将朝廷和皇兄放在眼中,皇兄不动他动谁?”
乐无晏瞥见他脸上不屑,忽然笑了:“可他是个美男子啊,折了岂不可惜。”
徐有冥目光睨过来,乐无晏假装没看见。
明瑾闻言起了兴致:“有多美?”
乐无晏悠悠道:“夭夭桃李花,灼灼有辉光。”
明瑾:“……你夫君就在身边,你这么夸别人不好吧?”
乐无晏:“他又不介意。”
徐有冥沉默不言,径直往前走,已不打算掺和他们的话题。
明瑾好奇问:“那他与你夫君,孰美?”
乐无晏:“那自然是,不相上下,各有千秋。”
徐有冥眉头微拧,仍未出声。
明瑾却不信了:“一个粗莽武夫罢了,能有多美?”
乐无晏抬手拍拍他肩膀:“话不要说太满,待你见了他就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