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6章 小牡丹的前世(一)
大雪下了一整日。
入夜,小乞丐缩在桥肚下的避风处,身上裹着破旧的蓑衣,冻得瑟瑟发抖,青白交加的脸上没有一丝血色,嘴唇也早已冻得干裂,只能不断搓手,试图不让自己身体彻底冷下。
他不时咳嗽,心肝肺都在疼,眼里浮起浓重的绝望,若是夜里雪一直不停,他只怕活不过今夜了。
害怕睡过去就再醒不来,小乞丐不敢合眼,黯然看着外头越下越大的雪,回忆自己这短暂又潦倒的一生。
他没名没姓,也不记得自己具体几岁了,很小的时候与家里人走散,被拍花子拐卖,之后拼死逃脱,流落到这座边塞城池,一户有钱的人家将他买去做小厮,不到半年因被人诬陷偷主家东西,被打断腿赶出来,从此只能以乞讨为生。
没吃没穿,大多数时候都饥寒交迫,从未尝过饱腹的滋味,身上还有与恶犬夺食留下的伤口,日复一日重复着同样的困苦,可即便如此,他也不想死。
从怀里摸出半个硬得快成石头的馒头,是他白日在一户大户人家后门的泔水桶里翻出来的,难以下咽,却是他如今活下去的唯一希望。
小心翼翼地将馒头一口一口往嘴里咽,但不敢喝水,河里的水都结了冰,他的破旧水壶里盛了半壶冰水,太冷了,他实在不敢喝,也提不起力气去捡枯枝来生火烧水。
若是、若是有谁能来救救他就好了……
再撑不住彻底闭上眼之前,他在恍惚中看到走进视野里的一双黑靴,靴面是他从未见过的料子,乌黑的底,绣着繁复的金丝,从前买他的主家人也穿不起这么好的靴子。
他大概真的快死了,才会出现幻觉,要不怎会有贵人不嫌他脏臭,愿意靠近他。
意识再回来时,身体感受到的却是从未有过的暖意,小乞丐眼睫颤了几颤,慢慢睁开眼。
身侧生了火堆,他的身上还盖着件有幽冷香味的毛皮大氅,从他从未触过的柔软,他陷在这似梦似真的感觉里回不过神,怔怔发着呆,直到耳边响起一道低沉带笑的声音。
“醒了?傻了吗?怎一动不动的?”
小乞丐眼珠子缓慢转了一圈,看清楚了自己正身处一间废弃的寺庙里,身侧坐了个笑吟吟看着他的年轻男子。
男子黑衣黑袍,以金冠束发,剑眉斜飞入鬓,桃花目在火光映衬中熠熠生辉,满盛笑意。
“一直盯着我做什么?”对方再次开口,“真傻了?”
小乞丐这才回神,挣扎着爬起来,跪地想要与他磕头,多谢他救了自己。
谢时故送出一指灵力,阻止了他的动作:“别又跪又磕头的,我不需要这些。”
小乞丐看到那一闪而过的灵光,惊讶道:“你……你是仙人吗?”
谢时故笑道:“你觉得是便是吧,我姓谢,先前你已经晕过去了,外头雪一直没停,要不是我把你带来这里,你只怕醒不来了,小可怜,你呢,叫什么名字?”
小乞丐轻抿唇角,低下声音:“多谢恩公救命之恩,我没有名字。”
“叫什么恩公,你不嫌别扭我听着也别扭,别跪着了,躺下去。”谢时故好笑道。
小乞丐不好意思再说,小心翼翼地挪动身体,想重新躺下,忽地愣住,他的腿……
他不可置信地以手按住自己早已折了的左侧小腿,清楚感觉到那处竟已变得完好如初,错愕看向面前人,渐红了双目。
谢时故肯定了他的猜测,随口道:“你腿折了,我帮你治好了。”
小乞丐抖索着嘴唇,还想与他磕头,谢时故再次以灵力阻止:“躺下。”
小乞丐再说不出半个字,听话躺下了,身体蜷缩进盖在身上的毛皮大氅里,无声流泪。
日夜折磨他的疼痛终于消退,身体被暖意包裹,仿若一场极上美梦。
再次醒来时,破庙里只剩他一个人,仙人早已离开,给他留下了一锭银子和那件大氅。
小乞丐抱着被自己弄脏了的毛皮大氅,怅然若失。
他已经能轻松走路,进山去捡了一些干柴,还运气极好地捡到了一只刚冻死不久的野山鸡,生火烤了半只,难得饱腹了一顿,之后将剩下的半只换与附近的农户,换到了一些其他吃食和一身干净点的衣裳,回了城里去。
仙人留给他的银子他没敢动,将山里捡回来的干柴拿到城中卖了几个铜板,收拾干净了自己,在一间酒楼里找到了个跑堂的活,包吃包住,还有月钱拿。
仙人治好了他的腿,他不用再做乞丐挨饿受冻,终于有了平安活下去的希望。
那件大氅被他收在包袱里,弄脏的内里也以雪水仔细清洗干净,偶尔夜深人静时才会拿出来摸一摸。
想着那个或许再无缘得见的仙人,满心失落。
再见到人,是一个多月以后。
小乞丐照旧在酒楼中干活,一转身看到那身熟悉的黑衣黑袍踏进门来,通身贵气、俊美无俦的男子往堂中一座,来来往往的食客免不得都要多看上他一眼。
小乞丐愣了半晌回神,上前去小声问他想吃点什么,谢时故一抬头,对上他紧张瞅着自己隐有欢喜的目光,笑扬起嘴角:“小可怜是你啊,在这酒楼里干活了?”
小乞丐点头:“多谢恩公当日出手相救,我才能有今日。”
“说了不要叫恩公,”谢时故笑着提醒他,“你看着帮我点吧,好酒好菜,多上些来。”
小乞丐立刻应下,转身去帮他操办了。
一桌子酒菜上齐时,小乞丐说了句“仙长慢慢享用”,就要去招呼别的客人,被谢时故伸出的手扣住了手腕。
谢时故将他拉坐下:“一个人喝酒有何意思,你陪我一起吧。”
小乞丐赶紧道:“我还要干活,不……”
谢时故冲掌柜的示意,对方笑眯眯过来,恭敬问他还需要什么,谢时故一指被自己攥住的小乞丐:“他能陪我一起吃吗?”
“客人觉得可以,那当然可以。”
有掌柜的这句话,小乞丐便听话坐下了,看着谢时故倒进自己杯中的酒,舔了舔唇。
他从未喝过酒,今次是第一回 ,只抿了一小口便辣得咳嗽起来。
谢时故笑叹:“你不会从前都没喝过酒吧?”
小乞丐尴尬道:“……没有。”
“那算了,别一会儿喝醉了,吃东西吧。”
谢时故丢下这句,自斟自饮起来,小乞丐只敢动自己面前那盘菜,半天才夹一筷子,不时抬目看谢时故一眼,又立刻低头。
谢时故注意到他的不自在,帮他每样菜都夹一些进碗里:“你不吃,这么多我一个人也吃不完,一样是浪费了,吃吧。”
小乞丐眼睛微酸,小声说了句:“多谢仙长。”
谢时故与他闲聊起来,问他现在是否有名字了,小乞丐道:“他们都叫我来喜,其他人也有叫来旺、来福的。”
“这名字可不好听,”谢时故失笑,“我给你取个名好了,叫……时微吧。”
脱口而出这个名字时,谢时故自己也愣了一瞬,仿佛早已在心头百转千回了无数次,连他自己也说不清楚,为何会想给这小可怜取这个名字,还有那种莫名其妙生出的隐隐悲伤,究竟是因为什么。
小乞丐失神一瞬,应他道:“好。”
他们继续吃东西聊天,谢时故顺嘴说起自己这一个月的经历:“先前去战场上转了一圈,看人打仗去了,还挺有意思,我这趟出来,也算开了眼。”
小乞丐、时微问他:“……你能上战场吗?”
“我哪里都能去,”谢时故笑道,“只要我想。”
他目光落向有些诧异的时微,想起那日雪夜,若非自己偶然经过那座废弃的桥下,这小可怜只怕活不过那夜。
至于他为何会出手救人……
虽是玄门正派弟子,他却从来没有悲天悯人之心,大概是当时小可怜缩在蓑衣里,抬目看他的那个眼神太过绝望,让他鬼使神差顿住了脚步。
一顿饭吃完,谢时故起身打算走,时微下意识叫住他:“……仙长要离开这里了吗?”
谢时故回头,看着心神不定的时微,没有立刻回答他。
他确实打算离开,此番他来凡俗界,本就是兴之所至,这边塞之地也无甚好看的,见识过了凡俗界人打仗的热闹,之后或许会去其他更繁华之地瞧瞧。
半晌,谢时故漫不经心道:“是啊,准备走了。”
闻言,时微心里有一丝微妙的难过,与他道:“你的衣裳,还在我这里,我洗干净了,还给你。”
“不必了,送你吧,”谢时故道,“这地方冬日天寒,常有大雪,你身上没见像样的衣裳,别冻着了。”
时微摇头:“我不需要,……衣裳太好了,我也没法穿,请仙长稍等片刻。”
他话说完起身快步离开。
谢时故耐着性子坐回去,继续给自己倒了杯酒,半刻钟后时微回来,抱着那件乌黑的毛皮大氅,那一锭银子也紧握在手心里,一起还给谢时故。
“仙长大恩大德,时微没齿难忘,不能再拿你的东西和银钱。”
大氅和银锭递过来,谢时故目光微冷,没有接。
时微不知自己说错了什么,有些紧张地看着他。
良久,谢时故开口问:“你在这里干活,一个月有多少月钱?”
时微道:“二……二十文,但这里的东家很好,每日提供两顿饭食,还有住的地方。”
“辛苦一个月,只有二十文钱,若是生了病,只怕买药都不够,这活也不能干一辈子,这里靠近战乱之地,没准哪天外头的兵马来了,要么死,要么任人鱼肉,你考虑过以后吗?”
谢时故的语气略冷,时微不知他为何要说这些,他自己不是不知道这个,但这些也不是现下的他能考虑的,比起一个月前他还只能瘸着腿沿街乞讨、风餐露宿,现在这样,已经好太多了。
谢时故搁下酒杯,重新站起身。
在时微以为他不打算再理自己时,谢时故丢出一句:“跟我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