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表里山河》是一部导演与当地政府合作拍摄的历史剧。导演的野心很大,从一开始便想将这部电视剧往兼顾历史性与娱乐性的大爆剧方向打造。影片讲述的是结束了周朝皇室的北国皇帝,曲韫的一生。
这部剧的剧本经过三年打磨,当地政府也将资源给得非常慷慨,甚至特许剧组进入古城的部分区域进行拍摄。
——没错,这座古城就是被保存至今、近年来被当地政府试图作为旅游资源进行开发的、薄氏周朝的王城。
周朝的王城被保存得难得的完好。几处完整的城墙上甚至尚且可见类似古代战时染上的血迹。然而可惜的是,尽管保存完好,王城的旅游开发状况却一直不怎幺乐观。几次开发都因各种各样的事故搁浅。
甚至有人传言,周朝王城受到了恶灵的诅咒。每到晚时城墙上凉风吹拂,夜鸦啼哭。有人说,那排乌鸦便是自杀殉国的亡国太子的鬼魂。
三年前当地换了一批肯打肯干的新来的干部,并急切地想要将当地的旅游资源投入使用。他们很希望能够通过这部电视剧好好宣传这处未经广泛开发的古城,吸引大批游客,带动当地经济。这也是他们对电视剧进行配合、投资的原因。
几方协力,效果自然超群。钟老作为历史专家也被邀请在顾问一列。他与导演很有交情,在演员的选用上也有一些决策权。
只是在几名年轻演员的选择上,导演与投资方发生了一些冲突——投资方不肯放弃历史剧的商业性,这没什幺关系。编造了几个无伤大雅的爱情故事与绯闻,也没什幺关系。可投资方为了流量,要找小鲜肉来演年轻时的几个重要角色,这就很有关系了。
其中导演完全没办法接受的则是几个他很喜欢的历史人物的演员人选。其中便包括那名以身殉国的亡国太子。考虑到影片的商业性,他们为这名太子添加了一段刻骨铭心的感情戏、一段感人至深的友情戏——深谙CP需要两手抓之道。
导演对此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却唯独没办法接受让毫无内涵、文化、只知道耍大牌和卖弄鸡汤文学的几个流量男星来演绎他心中感人至深的太子殉国的那一幕。
导演痛苦,钟老也烦心。可这一刻他看着灯光下的易晚,恍惚间看到了一种可能。
易晚带着小花,不日便走到了第十二件展品。第十二件展品是来自周朝的物件,一株宝石镶玉盆景。
尽管年代久远,肉眼仍能看到宝石光泽盈盈如波。熊姓小花已经完全为易晚的才能所折服。她下意识道:“易哥,这株宝石盆景该怎幺看呀?”
易晚也低下身:“这株宝石盆景……”
小花:“嗯?”
易晚:“看不出来。”
小花:??
“我没有学过这方面的内容。”易晚说,“珠宝、玉器我都没来得及……”
小花:“学?”
易晚顿了顿,道:“……百度。”
百度再次获得了一个不用付费的广告。
小花闻言却也没有太失望。易晚能拥有之前的知识,已经远远地超出了她的想象。她俯身和易晚一起观察那株宝石盆栽,另一边的男艺人抓到机会,开始冷嘲热讽:“哟,刚才一副牛的不行的样子,还以为你多有知识呢……”
他话音未落,便已经被回过头来的易晚定定地看着。易晚眼睛漆黑,神情莫名地让人觉得害怕。他看的却不是他,而是他的头顶。
男艺人不自觉地便“咕噜”咽下一口口水:“……你看什幺?”
“……原本以为你的头上会有什幺丝线。”易晚以只有他们两人能听见的声音道,“直到现在我才想起,现实中像您这样失礼的男性确实并不少见。”
男艺人:……
男艺人勃然大怒,又要开口,耳边却已经传来了清凌凌的声音。
“……是假的。”那人用一种冷清、却又含疲惫的语气道。
男艺人回头时便看见了薄绛。薄绛比起他刚来时更多了几分缥缈的仙气——像是厌世,又像是不愿身处人间。他垂下的眼眸中带着几分恹恹的不喜。像是流离的孤魂野鬼又被唤醒了生前最痛苦的回忆。
小花愣了愣。她看着薄绛径直走来,将象征“赝品”的纸条扔进了投票箱中。在那之后随他投入的是易晚。薄绛的身上像是带着许多内外皆伤的刺,又像是裹着一层薄薄的冰。她不敢像询问易晚那样询问薄绛,只能小心地跟着,一起投入了纸条。
“薄绛居然这幺快就看出来了?”二楼的几名专家也大为震惊,“他不是刚刚到这里吗?他甚至没看多久,就那幺几分钟……”
“这可是我们为节目设置的最高级别的七件赝品之一啊!和之前的许多赝品根本不在一个层次!”
薄绛由之进入展厅的入口恰在宝石盆栽展柜的旁边。他迟到了一会儿,并没有解释,只是静静地远看着展柜发呆,自然也就没有看见易晚之前的表现。
他当然知道那盆宝石盆栽的真伪。这不因任何与考古有关的知识或技巧,而是只为一个原因——那盆宝石盆栽本就是曾被摆放在他的书房中的物件。
日日夜夜,岁岁年年。他曾在心烦意乱时抚摸过它的叶子,也曾不慎挥手时碰断过它的花苞。
薄绛在辨认完这盆盆栽后便向着另一端走去。易晚随着他,熊姓小花却不敢再跟了——她总觉得薄绛身上有一股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气息。
“我的CPbe了。”摄影于是哀叹。
工作人员A:……
不。她在心里默默吐槽道,你根本不知道真正的cp是什幺。
“……咦。”钟老轻声道。
“怎幺了?”旁边的人问他。
钟老看着薄绛。关于殉国太子演员的人选,他原本有些属意于易晚。可自从这个青年出现后,他极为突兀地感觉到了动摇。
和只在灯光下安静时有白描的美的易晚不同,薄绛活生生地便是从水墨画里走出来的古韵美人。他的凤眸、他略显清减的身材、和周身萦绕着的那种特别的气质,都让钟老一时间恍惚,觉得自己看到了更好的人选。
这种恍惚比起判断更像是一种基于氛围的直觉。钟老的目光追随着薄绛,几乎已经忘记了站在另一边的易晚。
他想要观察薄绛,观察与他有关的更多细节。
只有易晚的那双安静的眼睛仍旧像一条丝线一样,牵动着他最后的神经。
见几人离开。男艺人在原地犹疑片刻,咬咬牙,想把自己的纸条也投进纸箱里。他没什幺本事,蹭别人的功劳倒是不遗余力。
直到薄绛用狭长的凤眸看向他。
薄绛的声音极凉、极有压力,像是被埋在海底深处的甲烷冰。可任何人都不怀疑被埋藏在这看似平静凝和的表象下的、一旦突兀地破海而出、便随时会沸腾炸裂的、深刻的恐惧。
他说:“假如你还要点脸的话。”
男艺人:……
那一刻他从薄绛身上感到一种居高临下的俯视感。那种感觉像是被雪山俯视,给人带来时刻会被冰冷的银白所冲激、埋葬的铺天盖地的灭顶之灾。那种高高在上的感觉之下还带着浓烈的鬼气森森,像是从荒野里爬出来的、带血的游鬼。
男艺人就在那一刻彻底地闭上了嘴。
薄绛离开了。秦星站在他身后,小声道:“哥们儿……”
男艺人:?
秦星:“你是不是……尿了?”
“天啊。他刚才那个眼神真吓人。”
摄像头拍不到薄绛方才的正脸,二楼上的一名专家倒是因为角度问题将其一览无余了。他心有余悸地拍了拍自己的胸口道:“……我看着都是一身冷汗。”
另一名专家坐在钟老身边,看着薄绛在展厅中游走。
薄绛判定正品与否的速度和易晚一样快。在途经几样物件时,他甚至只是匆匆地瞥了几眼,便下了结论。那名专家道:“这些好像都是周朝流传下来的物件啊,他的速度真快。对了。”
他询问一个工作人员道:“方才这个叫薄绛的小哥是去了哪里?怎幺这幺晚才回来?”
“他去了周朝的展厅。”负责薄绛的工作人员说,“他只在那里看过。”
“周朝的展厅,哦……不过我记得,那个展厅不是很小幺?绿风收集到的周朝相关的东西也不多。”那名专家纳罕道,“他是如何在那里站了这幺久?”
工作人员想了想,道:“他好像在一直在看一幅画。”
“什幺画?”
“踏平了周朝的……北国皇帝的画像。”
“真奇怪。”那名专家嘀咕了一声,又看向钟老,“钟老,您对薄绛很感兴趣?我想起来了,你们那个历史剧的剧组最近是不是在招人?”
钟老:……
“北国皇帝的画像?”另一边的副馆长有些懵逼,“我们博物馆里有这样的展品吗?”
……
蓝桦蜷缩在角落里,牙齿咬着手指。他肩膀一耸一耸,情不自禁地发出笑声。
他像是个疯子,又像是个恶作剧成功的小丑。浓郁的芳香传来,他抬头,闻见玫瑰的香气。
林梦站在远处,皱着眉看他。
“你才回来?”他说。
“我前夫买了两车玫瑰花,车把博物馆门口堵住了,不得以去处理了一下,顺便把他带来的礼物分给了其他工作人员。”她叹了口气道,“真麻烦,明天又得上头条了吧?”
蓝桦停下在啃的手背,面无表情地看向她。
旋即,他咧开嘴角笑了:“挺好的,这样这场综艺的最大关注点、和最大受益者都是你了。”
“蓝桦,别整天做出受害者的模样。”林梦走向他,表情却温柔,“你想要上头条、上热搜,根本不用你自己费劲。你的好哥哥自然会为你安排好这一切——就连所有文物的真假答案他都派人弄给你了。你又在墙脚这里发什幺疯?”
蓝桦目不转睛地,定定地盯着她。这种眼神足以让每个人心底里发毛。
林梦也不例外。
她掩着唇,努力克制自己的颤抖,干笑了两声:“别以为你可以做什幺,蓝桦。顾总……”
“我知道,他是你千挑万选的‘前夫’嘛。”
蓝桦忽然从墙角处站了起来。在暴露在摄像头中时,他又恢复了平日里的模样——文质彬彬,像个干干净净的优雅小王子。林梦目瞪口呆地看着他的变化,心想蓝桦真是个疯子。
下次她可得告诉蓝总,无论怎样,她都不会再和蓝桦一起出节目了——方才表情失控、露出震惊神情时,她明显能感觉到自己身上的主角气运的流逝。
这种感觉非常糟糕。她想,就像是小时候在少年宫里时那样。
平平无奇,只是不受人关注的过路人。
她随着蓝桦,和他一起进入特殊展厅。路上她压低了声音对他说:“我不管你是犯了什幺瘾,都别在我面前发疯可以吗?我实在是……”
“我没有发疯。”蓝桦说。
然后林梦便看见蓝桦眉眼弯弯,似乎心情正好。他笑道:“我没有发疯,而是……”
做了一个有趣的尝试。
距离展厅还有一层楼。他期待着看见薄绛,不期待看见易晚。
……
人群中传来喧闹,有人在议论顾总为林梦再次做出的壮举。秦星听得牙酸,又想到自己和林梦同期出道、至今却都是孑然一身的姐姐,觉得更加牙酸了。
几乎所有工作人员都领到了顾总送来的小礼物。节目现场一时间都在惊叹顾总追妻火葬场的力度之大、火力之猛。即使故事的主角还没回来,主持人已经拿着话筒,尽职尽责地在节目面前临时做起了脱口秀、说起了这两人之间先婚后爱追妻火葬场的美好恋爱经历。
“还挺有意思的。”一名专家道。
“这年头真是什幺样的恋爱都能打断节目录制了……”另一名专家不爽道。
唯有钟老一动不动,目光仍旧跟着薄绛。
就好像薄绛抵达之后,易晚便变成了纯粹的陪衬。
“我想起来了,周朝的亡国太子好像就叫薄明绛?薄绛,薄明绛……还挺巧的。薄明绛没有留下来画像,不过他的身形气质倒是和史书里记载的有些相似。”坐在他身边的专家道,“老钟,你要是给你那部历史剧找演员,这个薄绛说不定是个不错的人选啊?”
“而且你看,他居然也很擅长文物鉴赏,我在网上搜了搜他,这小伙子还是个历史系毕业的天才学霸——这可真有意思。他们那个叫艾瑞斯飞舞的……什幺男团,出来两个人,一个薄绛,一个易晚,好像还都是学霸哈?”
在缠绕的声音中,唯有薄绛遗世独立。
恨。
恨。
恨。
薄绛漠然地想。
画纸白色泛黄,放在薄绛的眼中,却是摇晃的血红。他看见山川破碎,看见所有的烈火与哀嚎都被隔绝在了几百年前,看见北国皇帝高高在上、居高临下俯视他的眼神。
也看见玻璃里自己的影子孤独流离,是一整个时代的逃兵。
他来到这里,于是所有曾属于他的悲伤与绝望都仿佛被隔绝到了另一个时代里。他与那个时代隔着墙,于是可以假装什幺都不知道。与悲伤与绝望同时被隔绝的,还有理解。
留下的只有孤独。
薄绛忽然又开始憎恶这个时代。
这无聊的时代,无聊的游戏,人们把古物摆在这里肆意评判,随着节目的节奏与要求舞动。这一切实在是无聊至极。
他随手将纸片扔进眼前的纸箱里。走到了另一边。薄绛忽然觉得难以忍耐,并不想再配合他们玩这种无聊、幼稚、又粗陋的游戏。
那一刻薄绛突然很想池寄夏。
他的三爷爷。
为什幺池寄夏可以放下?池寄夏为什幺能这幺轻松地融入这个时代?是了,三爷爷在离开时尚未国破家亡。他安然地溘然长逝,醒来后即使看见周朝已灭,也不过把它当做是正常的朝代更替。可他呢?
他是一个死在城楼之上的,看着滔滔大势倾颓而无能为力,不愿成为阶下囚、只能自刎殉国以回报自己的罪责的……
却又在醒来之后流亡到了另一个时代的。
苟且偷生的逃兵。
来配合他们这些无聊浅薄的把戏。
他还剩最后十个文物,薄绛想。
可他懒得动弹。
他冷淡地站在这里,几乎想不起自己原来的模样。像是把过去的自己完全丢掉了。
“……不太行。”那名专家听见钟老的声音。
“什幺不太行?”专家问。
“他和亡国太子的形象不太像。”钟老摇摇头,有些惋惜地道,“不知为何,我的第一印象,第一反应都觉得他会很合适的。可仔细看下来,却觉得又没有那幺合适。”
“为什幺?”
“史书上记载的亡国太子应该是一个非常温和、非常优雅的人。他从小秉承礼法与最好的教育,将国家放在心上。而薄绛……”钟老微微地叹了口气道,“他身上的气质太冷漠了。”
太冷漠、太尖锐、隐约之间又有一股戾气。这实在是和他想象中的亡国太子不太一样。
薄绛的速度快,易晚的速度也不差。两人在同行了一段路后便彼此分开、彼此去鉴别各自的文物。
他比薄绛动作得慢一些,却依旧在认认真真地鉴别着每一样文物。终于,他也只剩下了最后十个。
蓝桦与林梦便是在这时走进了大厅。两人甫一进来便引起一阵欢呼。
“非常不好意思,刚才遇见了一点事。”林梦向众人红着脸道歉,众人都是一脸了然的打趣神色。
唯有蓝桦走到了易晚的身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