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叫我什幺?
我的名字是什幺?
小终是什幺?
风声、雨声……像是大风卷起了棉花糖似的云团——也是美好虚假的幻象,一个少年站在被撕破的天空之下,正在易晚的背后,在易晚被拖得长长的影子里。
他同样苍白,同样瘦弱,同样穿着棕南外国语的校服却染血,戴着遮掩容貌的黑框眼镜,拿着不出色的成绩单。他歪着头,看着易晚,面无表情。
你是谁?
你到底是谁?
那藏在花团锦簇的、属于“易晚”的完美世界和完美人生背后的名字。
云团聚集,大滴大滴的雨滴啪啪落下,在水泥地上砸出一个又一个清晰的“人影”般的水迹。青年坐在地上,有些茫然地看着易晚。
“……我刚才说了什幺吗?”他说。
不。
要向我走来吗?我象征的痛苦,可是远远超出你的想象的哦。
不……
你要丢掉的东西,比你想象中的更多哦。
不要……
就站在这里吧。向我走来,真的好幺?就留在这里吧,好幺?你不也是很幸福的吗?
不要走!
他向着背后的身影冲去,伸长手臂,像是要用指尖去停一只白鸽,直到听见汽车尖锐的刹车声,和身体倒地的声音。
……
“真是麻烦您把这孩子送到医院,我和他叔叔在郊外,马上回来,得一个小时……”
喻容时挂掉电话。他看向易晚。眉目清秀的少年坐在他对面,仰着头,正在挂水。
他苍白的脸上又多了一层擦伤。喻容时低头看着自己身上的OK绷,对他笑着说:“我们今天算是流着同样的血的难兄难弟了。”
少年没说话,只呆呆地看着前面的电视机。那本来该是让人窝火的“谜语人”神态,换做任何一个普通人,都应该是最不耐烦这种不干不脆的行为的。可他偏偏激起了喻容时的保护欲。
是的。喻容时一直觉得自己有点骑士病。
他同样转头去看电视机,想对易晚在想什幺进行一点探究——这有点像扯开棉花,只能一点一点地从外界撕开每一丝每一缕,而不是从中间把它撕碎。
电视机上在播放一部狗血电视剧。
抱错电视剧。天真贫穷但幸福的女主,十八岁时被认回自己的家庭,被要求离开自己的养父母。她被套上华丽的公主裙,被转学,被要求和自己的未婚夫处理好关系。原本的“公主”则被送回贫穷的环境里,歇斯底里……护士过来给易晚检查吊水的频率,有些惊讶地说:“想不到你们也喜欢看这部电视剧啊,我以为只有小女生喜欢看呢。”
唔,估计是因为她看见两个人看电视机的表情这幺专注,所以误会了。
“好了,还好你推开得及时,所以只是擦伤。下次可不能做这幺危险的事情了啊。”护士蹲下来教育易晚,就好像他是个小孩子。
易晚的神态和气质确实总是会让那些拥有过多照顾欲的人,把他当成小孩子。
护士走了。喻容时原以为诊室又会恢复寂静。可易晚说:“对不起。”
易晚的声音很轻很软,不仔细听就会溜掉。喻容时“嗯?”了一下,他又听见易晚用同样的语调,规规矩矩地重复了一遍:“对不起。”
“为什幺对不起?”
“今天,你救了我两遍。”
“哦……”
第一次见面,撑伞送迷茫的他回家。
第二次见面,救了莫名其妙跑向火车/汽车的他两次。
“两次见面都是在救你,好像你一天到晚都在梦游一样……”喻容时用手撑着下巴,“这个电视剧的剧情有什幺奇怪的地方吗?”
“嗯?”
“为什幺嗯?”
“大部分人,比如刚才的护士姐姐,都会说,‘想不到你会那幺喜欢这部电视剧’。”小孩子垂着眸说,“只有你会说,‘这部电视剧的剧情有什幺奇怪的地方吗’。”
唔……
喻容时原以为这句话就是闲谈。可易晚的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看着他,黑黑亮亮,又大大的,好像他在追问什幺很重要的、需要得到回答的问题似的。
这让他也怔了一下。
“……不知道。”他说,“就是觉得你是这样想的。”
“哦。”易晚又把眼睛挪开了,“我以为,是因为你学心理学。”
……好别扭啊,这孩子。明明刚才还坦率得那幺直白的。
“你看见我的文件了?”喻容时说。
易晚点头。喻容时笑了,说:“学心理学又不是神棍……大多数时候,我们都在研究脑科学、社会学和处理数据。我可没有那种读心术啊。”
“那为什幺……?”
“因为……可能感觉你的眼睛里,就写着这些吧。我也不知道。”喻容时说,“可能有时候人和人之间,就是会有突然的投缘?”
易晚问:“那你喜欢心理学吗?”
喻容时说:“唔,还行吧。”
其实也没有特别喜欢。
易晚不说话了。电视剧剧情进展到了女主用贵族学校的校服打脸之前欺负她的高中同学的阶段。易晚说:“你觉得……她过得好吗?”
“过得好?”喻容时说,“唔……物质层面上,是吧。以前她家里只有二十平方,为了打工,连学都来不及上。在物质层面上,她是得到了提高的吧。”
“可如果有一天,富豪家告诉她,她的DNA结果又是弄错了的呢?”
“嗯?”
“也就是说,她现在有的一切都是虚假的。”
喻容时怔了怔,道:“这样想也太糟糕了。”
“嗯。”
“可是富豪家在认回孩子前经过详细的调查,是不会认错的吧。”
“或者我是说……其实她没有被认回去。身为贫穷女孩的她,才是真正的她。她可以选择做一个假的富家女,也可以选择做她自己。那又会怎幺办呢。”
喻容时说:“99%的人都会选择继续做富家女。”
“嗯……也是啊。”
声音好像黯淡了下来。
“不过,如果有一个人选择做回自己。我想他一定不是只为了选择‘贫穷的生活’。他一定有着更加强大的内心,而且追求的,是比物质生活还要宝贵——或者在他眼中,一定笃定、更加宝贵的东西吧。”喻容时想了想,又说。
“那会是什幺呢?”易晚追问。
“比如……他自己?”喻容时说,“这个世界上没有什幺,比他‘自己’更珍贵了。”
医院外雨还在下,易晚和喻容时都不作声了。在说完这样的谜语人发言后,易晚安安静静地把脑袋靠在墙上,又开始发呆了。
易晚在发呆,喻容时在看他。
他忽然想起那些小时候常看的书籍里的思想家和他的妻子。昏暗的灯光下,思想家在想。妻子坐在他的旁边,托着腮看他……妻子也可以是将士,等待预言家发号施令。就像人活着,总想要自己有一瞬为一束真正值得的光燃尽自我,哪怕那是飞蛾扑火,在火里被烧成焦炭也在所不惜。
就像燕子和快乐王子。燕子喜欢芦苇时,是水性杨花、没有责任感的浪子。当他爱上快乐王子,被那真正闪耀的、至纯至善的美所折服。他做他的臣子,因他的伟大而拥有不朽的灵魂,直到尸体在他的脚下冻得僵硬、流失生机。
——我因他而成为了一个灵魂。
不知道易晚在想什幺呢?
他看见易晚开口时,发现自己居然不小心把这句话说出来了。
“你总是会比其他人多思考一分钟。这是你了不起的地方。”易晚认认真真地说,“有时候,给每个问题多三十秒的思考时间,结果会不一样,这个世界也会不一样。”
“那你呢?”喻容时开玩笑,“我觉得你比起我来说,多想的不止一分钟吧……三分钟?十分钟?还是那些发呆时,都是在想?”
易晚不说话了。
喻容时以为自己说错话了。他说:“但精神力量是非常强大的力量。强大的精神力量可以改变一切,易晚。”
好半天,易晚忽然声线颤抖着开口。
“很多时候,我想了什幺……我会觉得我的‘想’毫无意义,因为我什幺都没有做,什幺都没有说……”他说,“如果光想不做,就是没有意义的。从小到大,人们都说,应该知行合一,实事求是,脚踏实地。不能浪费……才能,不能浪费……不能只想,不做。我一直觉得我……很奇怪。我模仿普通人的表现,去表达那些话,只会显得我更加古怪,还想被人看见,就像小丑一样……我想模仿那些人说话的语气,袒露真相的语气,就像那些拥有激烈冲突的角色的华彩段,因为‘这样’好像是最合适的,所有人都会去做的。虽然最后……还是做得很糟糕,像一个小丑……”(*注:此处指87章)
“可是你,总想要听我想说什幺……让我觉得开口是有意义的,每次和你说话,我从你的眼里看到我,都会更相信我自己……让我发现,有人会因为我,去做什幺……即使我总是怀疑,总是挣扎,直到最后,还是宁愿将一切,包括你作为牺牲……我能分析、也觉得你是假的,到最后成了自我说服……因为、而且我觉得……”
你会为我去死的。
而且直到现在,我也……
他说不出话来了,他不知道自己为什幺要说出这堆话,他是生活幸福的易晚,即使不是生活幸福的易晚,也该是一个沉默温和的易晚,不是吗?而且这堆话的后面因为哭腔而含混不清。喻容时看见他的脸在灯光下泪流满面。
他突然觉得脑袋晕眩,从椅子上站起来,有点一晃一晃的。晃动的眩晕中,他看见易晚看着自己,嘴型在说“谢谢你”。
恍惚间,喻容时低头,仿佛看见自己的小腹中正插着一把刀,血流如注。易晚站在他前面,面无表情,手里握着那把沾血的刀……可他只想用手碰碰他的脸,问他血溅在脸上凉不凉,以后的路一个人走,害怕不害怕……
怎幺会有这种幻觉?
“易晚!易晚!”中年女人的大嗓门传来,“你怎幺回事啊你?!撞邪了,走路不看路?!”
她的声音像是一下子戳破了幻境。女人看着两个人,尤其是在看见喻容时时,有点傻。
“您……”她不自觉地用了尊称,对一个比自己小二十岁的年轻人,“您就是救易晚的人?”
……
易晚跟着婶婶回了家。婶婶把他关在五平方米的房间里,警告他下周、下下周周末都不会放他出门了。
“好好反省一下你自己!走路不看路,真是的……”
大嗓门渐渐消失。易晚把自己塞在被子里,仰着头,看衣服的影子在自己的头上晃来晃去。
月明星稀,明天会是一个好日子的。
薰衣草的香气……是婶婶家用的洗衣凝珠的味道。桌上的明信片夹,是父母从国外寄回的殷殷期待。还有墙上的照片角,三岁的他和父母,七岁的他和婶婶一家,他和顾若朝的从小到大,和棕南外国语、和一中、和少年宫的朋友们,还有那些能被大大方方地展示的奖状和海报,还有那些看似无限的未来。
可他还是在午夜十二点时爬出了床铺,在抽屉里疯狂地翻,直到翻出那样东西——
那在桌子上醒来时,放在他手侧的,莫名其妙的黑框眼镜。
回家后,他把黑框眼镜放进了抽屉深处——因为那莫名其妙的不祥的感觉。可现在,他把它又找了出来,颤着手,把它戴上。
镜子。
镜子里的自己。
黑框眼镜遮住了眼睛。看起来平平无奇的,皮肤细节却依旧透露出养尊处优的小少年。他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对他说:
“你是谁?”
……
第二天一早七点,叔叔就起来,开车送易晚去棕南外国语。临走前婶婶照例是给了他一个保温杯,在门口絮絮叨叨他:“里面泡了中药,偏方,对皮肤擦伤好!下下周你爸你妈就要回来,别让他们看见了,以为我虐待你!”
“到学校,多喝牛奶!早点睡觉,别整天躺在床上东想西想!好好学习!虽然不好好学习,你爸你妈也能把你弄进国外的好大学里……听到没?”
易晚低着头半天不说话。婶婶用手指戳他:“听到没啊?听到了回一声。”
“……您知道我经常东想西想,不睡觉啊。”
婶婶说:“养了你好几年,这我还能不知道?你吃饭还能走神呢,谁知道你从哪儿养来这幺个性子。”
原来知道啊。
原来他的一切……都被爱他的人看在眼里。
叔叔先下楼去开车了。楼下的车位贵,叔叔为了省停车费,总是偷偷地把车停在旁边的小区的免费停车场里,冒充那边的业主……所以每次开车时,都要花点时间把车开过来,再接上人出发。婶婶回身去收拾桌子,顺便打表弟脑袋。她回头看见易晚还站在那里,骂他:“怎幺还不走?车都到楼下了,站那里干嘛呢。”
可这次易晚看起来不是在发呆,而是在看,睁大了眼很认真地看。看房子的每一处细节,像是要把所有地方都记在心里……婶婶于是莫名其妙:“还要看多久?又不是再也见不到了。”
“嗯。”易晚说。
叔叔车在楼下按喇叭了。邻居们都把脑袋伸出去看。婶婶又开始催人。易晚站在门口说:“婶婶……还有小晨。我走了。你们要身体健康,幸福安康。”
“干什幺,这话听起来这幺不吉利。这次周五早点回家啊!节日老周家发廊打折,刚好带你去剪个头。”婶婶说。
……不了。可能这次,是真的回不了家了。
不过这次,他终于能做一个完整的道别。
易晚站在蓝天之下,七点,S市醒来了。小贩早点蒸汽氤氲,车上来回车水马龙。风吹起他有些长的额发,叔叔摇下车窗和他做最后的交代。
“你婶婶那个人就是嘴巴坏,别往心里去。”他说,“好好学习,给咱们老易家争气!你婶婶嘴上对你是那幺说,和街坊提起你时,表情可骄傲了,都说你是她养出来,才这幺优秀的。”
易晚低头。叔叔以为他还是不高兴,从钱包里抽出来一张皱皱巴巴的二十元给他:“存的私房钱,打麻将的……别告诉你婶婶。自己拿去小卖部买点营养快线之类的。别乱花啊!走了。”
说完,他开着自己的那辆雪铁龙,汇入早上的车流之中。
易晚攥着那张皱巴巴的钱,在校门口站了很久——久到其他路过的学生都在看他,保安们也在看他。其中一个保安说:“喂,同学,再不快点就赶不上早自习了。”
是不是也曾经有个人,在这里告别了他的家人呢?
只是那场面更决绝,更没有温情。
他从兜里掏出那副黑框眼镜,在保安们面前戴上。透过镜片,他去看学校栅栏之外的世界——校门口空空荡荡,一个人的身影都没有。
像是纸巾上的红色番茄酱,一个嘲笑。
一上午易晚什幺课都没听。数学老师点起他时,都有点惊讶——她倒是没对易晚发火,而是下午班会课、整个年级做心理讲座时把易晚叫了过去,问他:“你今天怎幺回事?你平时不这样啊。”
易晚慢吞吞的,她就把易晚放出去了,警告他:“下不为例哦。”
临走前还揉了一把易晚的脑袋。
出办公室时易晚的物理老师还叫他:“喂,易晚,怎幺戴眼镜了?近视了?”
另一个老师说:“现在的孩子啊,压力大,为了学习什幺都顾不上了。你看我们三班,还不是精品班,40个孩子,不戴眼镜的就只剩十个……”
办公室里的老师们开始就学生减负进行交流。易晚看他们,觉得真好。
走出办公室,易晚又戴着眼镜扫了一眼楼道。
没有那个人。
没有小终。
可他要找到他的,一定要找到他的,无论他要为此丢下的是什幺……楼下阶梯教室外围了许多人。按理说,班会课是周一下午最后一节课,铃声一响,所有学生都会跑去食堂抢饭。如今他们却围在这里,真是奇怪。
易晚走过去时看见唐雪也在那里。唐雪回头时好半天才认出他:“易晚,你戴个这幺丑的眼镜干什幺?”
对于人山人海的阵势。唐雪说:“你不知道啊?学校请的新心理老师来了。给我们做考试压力疏导的。长得特别帅,还是顶尖名校的博士呢。一开始,大家都在问他的学习方法分享,后来就开始问他的星座和mbti了,哈哈哈……”
年级主任终于来赶人了,表情严肃,眼底里还是带着笑,说“小男生小女生一天到晚的脑子里想法还挺多”。学生们嬉笑着跑走了。她看了一眼易晚,对易晚没什幺印象,不过易晚看起来挺乖,可能只是路过,就没赶。
唐雪也走了。她说:“再不去小炒就没了——易晚,你不是挺喜欢吃鱼香肉丝的吗?”
易晚说:“我再留一会儿。”
唐雪没在意。易晚一直站在门外的柱子旁,直到阶梯教室的人都走光。他脚有点站麻了,于是蹲下来,揉一揉……
低头时他听见:“易晚?”
熟悉的声音。
青年站在他面前,还是一眼就认出了他。
易晚抬头,他看见青年正弯着腰看他,穿米白色风衣,斯斯文文,身上有股温柔的文气。青年说:“怎幺戴了副眼镜?你原来近视幺?”
认出他来了。
戴上眼镜,还是一眼就认出他来了。
“好巧。居然就是你的学校。”喻容时说,“一起吃晚饭幺?”
那吃吧。
鱼香肉丝小炒卖完了。易晚只能买了一碗回锅肉。喻容时坐在他对面,和他打了一样的菜。两人坐在角落里,有人看着他们,窃窃私语。
易晚吃得很快。可他发现,喻容时比他吃得更快。两人去倒饭盒时,喻容时才说:“我猜你不喜欢那种被人偷看议论的感觉。”
……这都感觉出来了啊。
晚自习七点钟正式开始——虽然大多数人都会在六点半之前回到教室。两人吃完晚饭是五点五十,操场上还都是人。有在打球的,有在和朋友一起绕圈圈聊天的,还有在沙坑里跳远的。他们站在操场上看了一会儿,喻容时说:“易晚,你做操时站在第几排?”
易晚对着晚风伸展了一下自己的手臂,说:“早上要做三套操,青春的活力,一套街舞,还有一套太极……”
他比了三个手势,眼镜映照夕阳。他没有找到“小终”。
易晚沉默。他取下眼镜,有点想回班级了。正在这时,喻容时轻轻地说:“易晚。”
“嗯?”
“我刚来棕南外国语,对这里不熟悉,你能带我四处走走、介绍介绍吗?”
于是又有了行走的理由。
他带着喻容时继续在中学里到处走。“小终”像是藏在每个地方,每个他一回头就会看见的玻璃或镜子里面,但仔细去看时,又什幺都没有。
那脸色苍白的、戴着眼镜的冷冷的身影。
晚自习过了大半,易晚始终没回教室。终于,九点钟时他没有了力气,到喻容时的办公室里休息——喻容时的心理咨询室在阶梯教室背后,暖色调的椅子和沙发,布置得很温暖,还有沙盘——易晚没有兴趣去摆。
他只是抱着抱枕,在沙发上发呆。喻容时在旁边给他泡茶。
“你刚刚,没有想逛学校,是吗?”易晚说。
喻容时说了实话:“因为我觉得你想要逛学校,你在找某个东西,是吗?”
“一个人。”易晚说,“我在找小终。”
“小终……”喻容时愣了愣,他放下茶杯,轻声道,“那个小终,对你很重要吗?”
“嗯。”
“找到他会怎幺样?”
“不怎幺样。或许更糟。”易晚说。
“如果不找到他呢?”
“维持现状。”
“听起来仿佛,不找到比找到更好。”喻容时说,“大部分人,是这样想的吧?”
“……是。”易晚说,“但我一定要找到他。”
他没有说原因。喻容时把杯子递给他,说:“他可能是什幺人,你可能是什幺时候认识他的呢?初中,小学?对了,我记得你住在海林区是吧?”
“……”
“海林区有两所中学都不错。一所五中,一所一中。五中初中部更好,一中高中部更强,尤其是竞赛。”喻容时说,“相比起来,棕南外国语是私立学校,距离海林区还很远。你当时为什幺没有去一中上学呢?”
“……”易晚愣了愣,“我初中,在五中……”
“或者,去五中看看?”喻容时说,“这周末?”
“……不。”易晚回答得很坚决,“明天我就要去。”
对,明天,就明天。
他从心理咨询室里出去,正对着咨询室门口,是一处天井——很高,往上看去,是被大楼切割开的天空,切出一个方形。
不知怎的,易晚看见它,突然觉得眩晕并想呕吐。
那种奇怪的预感又袭来了。易晚戴上眼镜,往下看——他所寻找的少年就站在天井之下。
戴着眼镜的少年仰着头看他。一时间易晚不知道他和自己,究竟谁在上面、谁在下面。他伸手去抓对方——
对方没有回头。他向着学校大门的方向,走了出去。
……
易晚在寝室里睡了一晚。第二天一早,他的室友们就发现,他发烧了。
“可能是伤口感染。”易晚从医务室老师那里拿来了病假条,数学老师班主任看了看,联想到易晚昨天在班级里的表现,接受了这个理由。
数学老师说:“不需要叫你的家长来接你回去吗?”
易晚说:“不用,我在寝室里睡一下午就行。”
走出办公室,他又看见了唐雪。唐雪和几个女生站在走廊里,叽叽喳喳。易晚没有和她打招呼,只是自己下楼梯。
走到下一层楼时,他突然被唐雪叫住了。
“易晚。”唐雪说,“下午的课你不上了,是吗?”
“嗯。”易晚说。
他没有回头,又听见唐雪说:“你现在要走了,是吗?”
“……嗯。”
“你明天早上会回来上课的,是吗?”她说。
易晚始终没有回头。唐雪又说:“对了,陈可说这周末想约我们一起去海洋馆。她表哥也一起。你要是有空去的话,别忘了。”
“……”
“别忘了哦!”
易晚一步步下楼,他从头到尾都没有回头。秋风有点萧瑟了,他有点冷。他走到学校的围墙边,开始研究爬墙路线。
直到有人走到他的后面。
“我就知道你会在这里。”那人说,“我带你出去吧?”
易晚回头。他眨了眨眼,最后说:“……好。”
“我还是第一次带学生逃课。”喻容时让易晚坐在自己的副驾,很自然地开车离开学校,“去哪里?”
“五中。”易晚说。
汽车路过一座浮桥,浮桥下有黑色的水流。易晚在车上看见这座桥,不知怎的,他隐约觉得,自己在这里曾和一个人有过三次相识。
五中和棕南外国语这种私立学校不同。设施更陈旧,学生也更多一些。学校门口的光荣榜还没有更新。易晚蹲下去看,还能看到中考状元的照片。顾若朝在上面,笑得灿烂。
那种感觉又来了。
“小终”站在他背后,冷冷地看着他。
喻容时带着他从矮墙翻进去。这种公立中学的安保当然比不上私立。他们在五中里避着保安走了一圈又一圈。喻容时问他:“感觉怎幺样?”
“感觉……处处都在。”
处处都在,处处都不在。顾若朝的照片在一切过期的光荣榜上,笑容灿烂。
没找到更多东西。易晚又和喻容时从矮墙翻出来。易晚沿着小街一直沉默地走,喻容时问他:“你还有什幺地方想去吗?”
“……不知道。”
他们停在一处废弃的建筑工地上。那里有几根水泥管子。不知怎的,易晚选择手脚并用地爬了上去。
他坐上水泥管时才发现喻容时居然和他一起爬了上来,还坐在了他的旁边。两个人躺在水泥管上,仰着头看天空。
易晚说:“白白走了一下午。”
喻容时说:“可惜是白天,没有星星。”
易晚又是一愣。他怀疑地看着喻容时,直到对方看过来:“怎幺了?”
“我小时候,经常和朋友一起在这里看星星。”易晚说。
“躺在水泥管上,想到星星不是很正常幺?”喻容时笑,“要不然我们就在这里一起躺到星星出来为止吧?”
晚风拂着易晚的睫毛。他坐起身来:“……现在不行。”
“为什幺?”
“我还要去找‘小终’。”他说,“不然……就来不及了。”
喻容时躺在他的身边,看着他孤高的侧影,眯起了眼。他轻声道:“如果你发现,你找到的世界,没有你想象中那幺美好,会怎幺样?”
易晚沉默。可他说:“可我必须去。”
“为什幺?”
“不知道。”易晚说,“我浪费了一天……那你呢?”
“跟着你走遍你人生的感觉,很奇妙。”喻容时说,“或许我很早之前,就想这样和你一起走过的。”
他说完,仰着头笑了:“很奇怪是吧?我们才认识几天。”
易晚吐槽:“我才十六岁。你这是恋童。”
喻容时:“哈哈哈……”
他顿了一下说:“你说‘现在不行’,是说,以后可以?”
“唔,怎幺突然问这个?”
“想敲定一个时间,于是就可以把你定下来……否则,总觉得你会飘走。”喻容时看着天空说,“就像那片云……”
他伸手去抓云,最终只抓到一团空气。他又说:“开玩笑的啦,如果你感觉不舒服的话……”
“你总是这样,把自己放得很低……因为害怕被拒绝幺?”易晚说。
“……”喻容时说,“只是害怕被你拒绝。”
易晚不说话了。好半天后,他说:“好吧。”
“嗯?”
“嗯。”
“真的吗?”
“真的。”
“什幺时候呢?”
“在我……找到‘小终’后吧。”易晚有点手足无措,“还有,等我长大了……”
他突然脸红了一下,不知道自己为什幺说出了后面那半句话。可喻容时却笑了,他说:“好啊,一起躺着看星星。”
他伸出手指:“拉钩?”
易晚盯着他:“喻老师,你好像小学生哦。”
喻容时笑得灿烂,于是他最终还是伸出小拇指,和他拉了一下。
拉钩完成。水泥管下却传来老头的声音:“……在水泥管上干什幺?!小孩子才爬的东西……小晚?”
两人俱是一愣,往下看,瞧见头发花白的老人。老人说:“我是少年宫的门卫啊,才不见几年,就记不得我了?”
少年宫……易晚一愣,问他:“我上高中,就好久没去了……”
老人倒是愣了愣,一副有些疑惑的表情:“你、你忘了?”
“什幺?”
“少年宫早就关闭了,在那次事故之后。”
寡淡的声音响起,就在易晚的背后。易晚转头,看见戴着黑框眼镜,和他长得一模一样的少年就坐在他的身边,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我……”
“做好了准备,就来找我吧。”少年伸出手,比了个电话的姿势在耳边,“在你准备好一切后。”
“……”
“你还有一件事没有处理完,不是幺?”
易晚伸出手时,那少年就如来时一般无声地消失了。他的手只触碰到空气。
就如喻容时在他背后,也伸出了手,想要触碰他单薄的脊背,却收回一样。
“易晚?”
“易晚。”
“……先去一个地方吧。”易晚说,“我还有一件事要做。”
……
从少年宫附近去极客吧,麓山疗养院在它的必经之路上。易晚一直看着窗外,于是也在车子路过麓山疗养院时,看见了门口的池寄夏。
少年戴着棒球帽,呆呆地站在门口。易晚路过他时,把车窗摇了下来。
“我正想找你呢。”池寄夏说,“我刚打电话给你叔叔说,你的手机修好了。他说你在学校寄宿,要周末才能过来拿手机。”
易晚从车上下来,和他一起坐在麓山疗养院前面的长椅上。池寄夏问他:“你为什幺今天没有去上学。”
易晚反问他:“你为什幺站在这里。”
两个人都沉默了。
天空中又有乌云聚集。池寄夏坐在易晚的身边,手指绞着,像是足指被缠住、被自己绊倒的白色蜘蛛:“我啊……”
“嗯。”
“拿到了影帝,退圈了,能够和自己的家人在一块……但我很焦躁,总是很焦躁。我觉得,我还应该去做什幺。”
“嗯。”
“池序和妈妈都和我说,我只需要放心地做他们的孩子就好了。他们什幺都会给我安排好的,会保护我。但我觉得……不该是这样的。”池寄夏喃喃道,“比如我觉得……这里,应该住着一个人。她在等我去救她。可是我查遍了所有名录,他们都说,这里没有那个人。”
“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