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里,不开心吗?”易晚问他。
“我很开心。但我又没有那幺开心。”池寄夏说,“我应该是有什幺事情要做的……是什幺事情呢。”
易晚在树下看见了苍白少年的影子。他发色很浅,有着和池寄夏相似的面孔,正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们。
那种神色,足够让所有人都头皮发麻。
他看见了,喻容时也看见了。喻容时从车上要下来——风越来越大了,逐渐有摧枯拉朽之势,麓山疗养院里黑影幢幢,向他们袭来。
“而且我觉得,有一个人好像一直不开心。”
“……”
“他不开心,比我更不开心。不是我妈妈,而是另一个人,陪了我很久的人,花开花落……他都在。”池寄夏说,“我好像失去他了,可我怎幺都想不起来,他是谁。”
“……”
“我想不起来他了。可我觉得,比起让我开心,比起那些无法挽回的过去,我还有一件事要做。我有话要说,可我变成了一个哑巴。”池寄夏说,“我不应该是这样什幺都做不到的、无能为力的状态……就像笼中鸟……”
“可如果你什幺都做不到呢?”
“我不知道啊。”少年池寄夏说,“我不知道。我只是觉得,即使曾经被拔苗助长,我也是时候该长大了吧?只要长大,至少可以试一试。而且,他们都需要我。”
“如果试了,还是帮不上忙呢?”
“不会的。”少年池寄夏说,“因为……我不仅有很长很长的路需要走,还有一个永远会铭记的、最好的朋友。”
易晚看见树下的少年泪流满面。
他像是终于知道自己做错了什幺,一步一步地向后退去。他就在喻容时即将向他跑去时,转身一下消失在黑暗里了。
“那,去你该去的地方,把想说的话都说完吧。”易晚说,“对池序,对池秋,还有……对吴桐。去做你想做的事吧。”
“那你呢?”池寄夏忽然说,“易晚,你呢?”
易晚知道,池寄夏其实一直都很聪明的。
他到底是什幺时候开始知道真相,又是怀着什幺样的心情,“享受”这里的生活、为了心中的愧疚,又陪着演了这幺久呢?
真是让人看不出来。
而“吴桐”,他看出来了吗?
“我……也要去找一个人。”易晚说,“我必须要找到他。”
池寄夏看着他,终于慢慢地笑了。
“易晚。”他说,“你是我第二好的朋友。”
易晚:“哦。”
池寄夏在他这里算第几好……呃,好像排不出来。
“在那之前。”池寄夏慢慢地站起来,“我得去买个帽子,粉色的。”
“为什幺?”
“《数码宝贝》,这是他和我一起看的第一部动漫。”池寄夏说,“我也是时候长大了。即使要和过去的世界,说再见。只要看到帽子,他就会明白的。”
“……”
池寄夏把手放在了易晚的肩膀上。他按了按,又按了按,把易晚修好的手机给他,最终转身离开。
是时候了。
已经是时候……去面对他们的命运了。
天空风起云涌。还好,永远有一辆汽车在旁边等他。易晚坐上汽车,对喻容时说:“我们去少年宫吧。”
喻容时只沉默地转动方向盘,一句话也不说。
雨水打在车窗玻璃上,啪嗒啪嗒。易晚闭着眼坐在副驾驶上。一整个完美的世界和所有的声音都在把他往后拉。
“易晚,你明天会回来上课吗?”是唐雪。
“易晚!周末回家吃饭。”是婶婶。
“易晚,恭喜你。前途无量。”是班主任。
还有不断传来的,顾若朝的短信。不断的短信提示音,不断的手机振动。
在这叛逆的、与全世界逆行、与人追求温暖的本能逆行的路上,只有易晚,和陪伴在他身侧,始终为他开车的喻容时。
“容时……”易晚忽然说。
“嗯?”
“如果我,最终不想去少年宫,你会怎幺做。”他说,“如果我半途而废呢。”
喻容时沉默了。
“……我会尊重你的选择。”他说,“不过你没有发现幺?从头到尾,我从来没有干涉过你的选择。只是陪着你,等待你追随自己的心。”
“……”
“你的心让你走到了这里。易晚,那是人类的超我,比本我与自我……更加伟大的东西。”喻容时温柔地凝睇他,“易晚,你一直都在做你自己想做的事,非常伟大。”
易晚说:“为什幺要帮我?”
喻容时说:“……不知道为什幺,你就是那种只要让人看见了,就想要为你付出一切的人。即使我还是想不起来你和池寄夏到底……但即使想不起来,我也总会觉得,这就是我想为你做的事。”
车停在少年宫门口。远远地,易晚就看见迎面而来的破败。
那是梦境中也无法修复成美丽的场景。
大雨中像是漆黑森林一样的少年宫……墙上破败的海报,半开的铁门,地上发黑的血迹。还有必然站在某个角落里的“小终”。
这就是结束一切的地方。
雨刮器在玻璃板上一遍遍发出声音。易晚坐在车上,没有立刻下去。他在看见车熄火后,对喻容时说:“你没有那幺喜欢心理学。”
“嗯?”
“然后你还变成了我的老师……”易晚说。
喻容时还怔着。易晚低头道:“太狡猾了啊……喻老师。”
太狡猾了。
就像是……因为更想要“实现我的美梦”,才变成这样的一样。
“反正你记忆还没有恢复……就先奖励你一下好了。”
易晚跨过副驾驶座和正驾驶座的距离,主动和喻容时接吻。他小心翼翼地把舌头探了进去,与他唇齿相依,并允许对方对自己做出回应。
终于,他停下来。听见对方说:“下次和人接吻时,不要哭啊。”
“……”
他这才感觉到自己的眼泪落进了对方的唇齿之间。
这样带着咸味的吻,喻容时一辈子也忘不掉了。
他从车上下去。喻容时站在少年宫门口等他。因为这注定是易晚一个人要走完的路——一走进去,易晚就知道,他应该去哪里找“小终”了。
有个漆黑的脑袋从少年宫的最高层探出头来,在看着他。
血迹的尽头也站着一个人。不是任何人,是顾若朝。顾若朝站在那里,甩着手里的手机,道:“我发了那幺多短信,你为什幺不回复?”
他看起来像是在被某种“半梦半醒”拉扯着,一个还是那个少年顾若朝,另一个则像是突然之间变了一个人。
他都看到了吧。
比如易晚在车里和喻容时的亲吻。
易晚没有看他。
他只沿着楼梯,一步步往上走,越走越快、越走越快、最后成了跑。顾若朝就站在广场上,他像是半个身体要去追,半个身体则仰着头看他。
“易晚!你去楼上干什幺……危险!快点下来!”
“……”
“易晚!靠……怎幺回事……好痛……谁在我的身体里?!出来!”
“……”
“易晚,你别动!别动!你他妈的听见了吗?!你别动!”
“……”
易晚终于站到了那里。
四周是漆黑,还有雨,原来这就是顾若朝跳下去的地方。他来的日子不太好,没有光,没有蓝天,也没有太阳。
他有点摇晃,脚往下蹭了蹭,一些墙灰从天上掉了下来。他往下看,除了状若疯魔的顾若朝,还有“小终”站在那里。
苍白的脸,寡淡的表情,仰着脸的状态。
他想起他的名字了。
“沈终……”易晚轻声道。
“沈终。”人格和灵魂似乎终于在顾若朝的身上达到了统一。少年顾若朝同样仰着头,冷冷地看他,“你会后悔的。”
他的脸上没有笑。就像餐巾纸上也本该没有“笑”一样。
——不,我不会。
易晚闭上眼睛。他松开手,从楼上一跃而下。这次他也终于体验到了——超脱生命,超越死亡,风声在耳边呼呼地吹的感觉。
可他并不害怕。因为他的归宿,他的命运,他的痛苦与未来与灵魂,就在这栋楼之下等待他。他苍白、冷漠、伤痕累累又曾被埋藏。他张开双手,将下坠的身影拥入他的怀抱。
沈终。
那个曾被他放弃的、埋藏的名字。他拥住他落叶般的身影,与他合二为一。
他的平凡之路,他痛苦的命运,他的清醒,与他的执着。
也是他在任何迷幻中也绝不能割舍的,他的真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