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菊带宋野枝去考场,黑色锃亮的高跟鞋踏在光滑的地板上,突兀而规律地响。宽大干净的窗户内的学生们,像声控灯群,一个个闻声抬头,高跟鞋远去,又一个个低头。
“已经开考半小时了,可以吗?”黄菊脚步慢下来,与他并肩。
宋野枝说:“没关系。”
第一天早上考两科,语文和英语,中间有四十分钟的休息时间。但在十分钟内,那些个声控灯已经把新来的转学生谈论了一遍。赵欢与一个班一个班顺着问,在高二9班的教室找到了宋野枝。
宋野枝一个人坐在座位上,看着手机若有所思。
赵欢与走过去,把矿泉水放在他脚边,问:“怎么了?”
宋野枝按了返回键,把手机重新放回书包,说:“小叔让我放学在校门口找他的车。”
“嗯?要来接你啊?正常啊,第一天上学。”接着,赵欢与看了看手表,“他昨天夜班,十点多,他也该下班儿了。”
宋野枝拉合拉链的动作断了。
新学期不仅有转学生,转学生还提前交卷了,在大家还没开始写作文的时候。宋野枝脚步轻快,没声没息,但还是如来时那样,被迫接受了一番注目礼。
原来属性多样,不只是声控,宋野枝想。
宋野枝出了校门,抬着眼四处看,一边寻车,一边找易青巍留言里提的咖啡店。
“一杯拿铁,带走,谢谢。”
他刚报道,没有校服,白衣黑裤,妥帖又清爽,站在咖啡店前,引过路人侧目。
“您的咖啡。”
“谢谢。”
宋野枝朝不远处的那辆黑色的车走去,伸手开副驾驶的门,竟然没锁。车内,驾驶座的座椅被放平,易青巍戴着墨镜,身上搭了条墨蓝色的毯子,正在补觉。
宋野枝停住了,站在车外,叫他:“小叔。”
见得不到回应,宋野枝上了车,关门,把热咖啡从包装袋里剥出来,插上吸管。再抬头,易青巍依旧睡得很安稳。
宋野枝看他几秒,放下了手里的咖啡。
他凑近了,食指微蜷,要去试易青巍的鼻息:“小叔,您别是猝死了吧?听说当医生确实很累。”
不等他探到,手腕就被人轻轻拽住。
易青巍问:“您不能盼我点儿好?”
宋野枝右手被握住,就用左手去替人摘墨镜,看人一脸疲惫,他说:“小叔,一会儿要补觉,喝了咖啡睡不着。”
被捏住手腕,就像被捏住命脉,声音也变得又轻又柔。
易青巍松开了他,调直座椅,去捧咖啡。吸管是白搭的,他揭开咖啡盖,两口就下去小半杯。直起身来才发现,校门口还清净得很。
易青巍问:“你习惯提前交卷?”
宋野枝没有提前交卷的习惯,但同样从没有人会早早在考场外候着他,所以也没养成让人久等的习惯。
但他不可说,只言:“这次英语题很简单,我已经检查过两遍了。”
咖啡喝了一半,话也说了几个来回,易青巍的瞌睡醒了不少。
“有没有见到班主任?”
宋野枝点头:“乐皆哥领我去见了。”
“你乐皆哥还算靠谱。”
“不等赵欢与啊?”
易青巍发动引擎,说:“她哥一会儿来接。”
宋野枝点点头,看向中间的半杯咖啡:“不喝了吗?”
易青巍摇头:“不喜欢喝,要不是怕疲劳驾驶……安全带。”
宋野枝手伸向侧后去摸索,几下之后没摸到,准备转身去看。易青巍却快他一步,身子朝他压过来。
“我来。”
宋野枝的五感一向聪敏,此时此刻尤其。宋野枝嗅到他颈侧的香味,隔着空气也感知到他脸颊的温热,看到他耳廓纤细交错的青色血管。一切都是浅浅的,淡淡的,要很近很近,才会发现。
清晰地,不可避免地。
宋野枝徐徐吸了一口气。
易青巍替他扣上安全带,问他怎么了。
宋野枝皱眉:“小叔,你喷香水了?”
“狗鼻子?”易青巍说:“昨天喷的,现在早淡了。”
“淡得刚刚好。”
宋野枝转过头,看着他。
果然,距离远了。香味没有,温热没有,青色脉络也没有,至多看得见右脸那一个小小的梨涡。
“去我家吗?陶叔一定早做好饭了。”
“行。”
在等红绿灯,易青巍打了个哈欠,转过头和宋野枝说话时,眼里水光潋潋。
“感觉怎么样?”
宋野枝耸耸肩,说:“还好啊。”
易青巍“嘶”了一声,去捏他的耳朵,问:“一点儿开心劲儿没有呢?”
“哪有……”
直到下车回家,宋野枝的左耳还通红,易青巍在后面瞧着,憋不住笑。
“我没用劲儿,这么疼啊?”
宋野枝揉了揉:“不争气。”
上了饭桌还没人问宋野枝的考试情况,他自己也不提,倒是说四中的绿化做的不错,楼道间挂满书画,草坪上雕像逼真,总的很有人文气息。
宋英军被他这姿态逗笑:“咋了,您是领导去视察呢?”转念问,“青巍是不四中毕业的来着?”
易青巍熬了通宵,刚又喝了咖啡,胃口并不是很好,正有一筷没一筷地夹菜。
“没有,差了几分,后来去的实验。”
唠这个,宋野枝就想起了赵欢与说他女朋友没断过的事儿。他替易青巍盛了一碗热汤,问:“小叔,你现在有没有女朋友啊?”
话题跳跃太快,宋英军都没跟上。但易青巍几乎毫秒间就洞悉了赵欢与嘴巴没边儿的事实。
“什么现在有没有,大学四年都没有。”
宋野枝点点头,重新整筷吃饭:“那就是以前有。”
“初中一个高中一个,平均分配。”易青巍懒懒笑着,“叔,可别告诉我爸啊。”
宋英军:“那我可保证不了。”
喝了热汤,刚夹的肉转眼就吃不下,易青巍夹给宋野枝,说:“这点儿别学你小叔,哪会儿有姑娘追你了,不喜欢要懂得拒绝。”
合着把早恋的锅甩给了“不懂得拒绝”。
宋野枝把肉夹回去:“小叔你多吃点儿。”
当下就学会了拒绝的精髓。
下午的数学三点开考,吃过饭也才一点不到。易青巍进了房间,脱了衣服,爬进宋野枝的被窝,还敞了一角,说:“进来一起睡,一会儿起床送你。”
宋野枝正整理书桌上的资料,瞥了他一眼,说:“你睡吧,我一般不午休。”
随后拿着《红楼梦》准备去书房,被易青巍叫住:“那你记得叫我。”
“好。”
关了卧室的门,还听见易青巍说:“情情爱爱你看得懂吗?多看看《三国演义》和《水浒传》。”
……
最后宋野枝没当人形闹钟,到了时间就收拾东西自己走了,到了巷口坐上出租车,二十分钟就到学校门口。回程时又提前交了卷儿,性质倒不同于英语,数学题不会做就是不会做,再待多久也做不出来。
来回三趟,宋野枝已经记熟了路,出了考场看天儿大亮着,就走路回家了。正好是下班晚高峰,脚比车轮也慢不了多少。
慢慢悠悠到了家,老陶叔正做饭,进到客厅,爷爷一个人坐在沙发上看京剧。他放下书包踱过去,问:“小叔还没醒呢?”
宋英军点头:“正好,去叫他起床吃饭,可能还得上晚班呢。”
宋野枝最不愿接这种扰人清梦的差事,自己也有起床气,就是能感同身受。
“小叔的起床气比我还严重,您去他不敢。”
宋英军奇道:“比你严重?那更得你去了。”
易青巍还是一贯的姿势,侧身蜷着,被子拉得老高,这次连眼睛都看不见了。宋野枝在门口观察了一会儿才走近,蹲在床前,轻声喊:“小叔。”
他把被子往下压,带着寒气的食指拨开碎发,点在光洁的额头上,再喊:“小叔。”
手指下行,摸到眉骨,再到鼻梁,继续:“小叔啊。”
易青巍应该是醒了,只是不愿搭理他。
往下,是嘴唇,温软的。
宋野枝的食指突然撤了,他说:“小叔,我要迟到了。”
易青巍的睫毛颤了几下,接着睁开眼,眉目清明,不见睡意,只是声音依旧又低又哑:“得亏我是醒的,你这种叫法谁能醒啊?还迟到,现在都六点半了,你是赶不上新闻联播了吧。”
宋野枝攥着食指,差点儿把掌心都捂热了:“也算是吧。”
易青巍无论何时无论何地,总要赖会儿床,依旧裹着被子跟宋野枝说话:“中午怎么不叫我?”
宋野枝说:“我打车去还要快些。”
“数学难吗?”
宋野枝很诚实:“几何那块很简单,其他的好多不会做。”
易青巍替他担心:“这么偏科是怎么考全班前三的啊。”
宋野枝很无所谓:“排我前面的第一名第二名也偏科。”
易青巍:“……”
“你今天还是夜班吗?”
“嗯。”
陶国生的菜都上齐了,宋英军喊道:“来饭桌上聊行不行!”
因为赖床,时间变得很紧,易青巍吃完饭放下碗就到门口穿衣服,准备要走,宋英军在旁边说道:“看,赖吧,急急忙忙的。”
宋野枝扒着碗里的饭,默默抬着眼注视他,看了一会儿,问:“小叔,明天你还来接我吗?”
易青巍对着窗玻璃打领带,说:“怎么不来?”
“走了啊,你们慢慢吃。”
宋英军:“路上开慢点儿,注意安全。”
谁知他去而复返,叫老陶:“陶叔,忘了说,今天的芙蓉蛋有点儿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