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体倦怠至极,精神却持续亢奋。
这种状态易青巍习以为常,应付得驾轻就熟。
光线过于亮,他合上窗帘,戴上眼罩。总有细小的声音侵扰思维,他蒙上枕头,戴上耳塞。
毫无效果,也无碍。
装备齐全的他陷在柔软的大床里,潜入孤静的世界,闭上眼睛,开始想念宋野枝。
他从不强制自己入睡。
临入眠前,他想,难的时候要来了,好的日子也近了。
楼下渐渐开始热闹起来时,是下午五点。易焰一家最先到达,沈锦云家紧随其后,沈乐皆携着甘婷艺开车绕路,接上宋英军和陶国生一道来。
易青巍和易槿在厨房研究菜品,一人捧着厚厚的食谱,另一人抬着笔记本电脑,苦思良久,其间对视一眼,两姐弟点点头,异口同声建议:“还是给酒店打电话吧。”
之后分工合作,易青巍给客厅众人添茶续果,易槿联系酒店经理订餐送菜。
自前几年沈建业脑溢血去世后,易伟功和宋英军聚得越来越频繁,每次都如久别重逢一般,加上陶国生,三个话篓子碰一起,聊得热火朝天。
其余小辈就成了背景板。
易青巍倒茶倒了一半,被拎到书房,听了易焰的一通训。出来后,路过客厅,他连椅带人将电视机前的易恩伍抬起来,搁到沙发背后,说:“离电视机远点儿,别才上初一就整副眼镜儿戴上。”
易恩伍刚摆脱小学生的身份,站在青春期的当口,想显得叛逆些,但在易青巍面前他硬气不起来,只得点头说:“好的小叔。”
沈乐皆坐在沙发上围观这叔侄俩,他拍了拍自己旁边的位置,示意易青巍坐下来。
“你前几天去哪儿了?”
易青巍问:“我姐找你了?”
沈乐皆看了一眼那边侃得开心的三个女人,说:“找了,我们这一圈儿都找了一遍,但没人知道怎么回事。”
“我去找宋野枝了。”
沈乐皆至今不知内情,他疑惑道:“小野出什么事儿了?”
“没事儿,就是去看看。”
易青巍想了想,叮嘱道:“一会儿你别说话,也什么都别做。”
沈乐皆奇怪:“我说什么话?”
门铃按响,是送餐的到了,该摆桌吃饭了。
易青巍起身去开门,留了一句:“记着就行。”
菜一盘一盘端上桌,易青巍按住易伟功和宋英军递到嘴边的酒杯,指了指碗,说:“您和宋叔先吃点儿饭菜再喝。”还不忘强调,“浅酌。”
易青巍先用公筷替他们备了菜,再去招待座上的其他人。
放在以前,这档子事都是由易焰或易槿来做的,如今易青巍自然而然地接了手。
易伟功笑着感叹:“我们老了,孩子们长大了。”
宋英军看着易青巍周到成熟的姿态:“对,长大了。”
“我听说小野又回去了?干嘛呀?留身边儿不好吗?我看小野那孩子可不像喜欢往外跑的。”
宋英军从鼻腔中舒了一口气,尽显老态。
“我也在想……”他改了话头,“但这次,确实是他自己提出要走的。”
“你肯定是没留,只要你说一嘴,他肯定不会走了。”
宋英军摇了摇头,提起酒敬了易伟功一口:“儿孙自有儿孙福咯。”
酒酣耳热,酒足饭饱,即将罢筷之际,易青巍一手握酒瓶,一手端酒杯,从头走到尾,说着吉祥话和祝福语敬了所有人一杯。最后,他回到自己位置,站在长桌边上,说:“今天请大家来,是还有另外一件事要说的。”
易槿的筷子僵在半空。她看到易青巍仰首挺胸,眼中无限舒畅的模样,加上早上那番问话,她隐隐猜到了,他要做什么。
“小巍!”她急急地严声叫他。
易青巍给了易槿一道目光,笑了,安抚她,却不做理会,继续说:“这件事,不大,不小,但应该让大家知晓。我等了很久,有幸在最近几天得到了机会。”
易槿蹭地蹿起来,唤他大名:“易青巍!”
席间,已经完全静下来了,唯易恩伍还在埋头顾吃。
易伟功一抬手:“小槿,怎么了,让弟弟说呀。”
易槿不知该把易青巍拖出去还是该蒙易伟功的耳朵,她急了:“爸——”
他脱了口,不疾不徐说:“我喜欢宋野枝,喜欢很多年了。”
易恩伍不明白,这事儿有什么可值得说,他晃晃筷子,说:“我也喜欢小野哥哥。”
林欣手忙脚乱捂住儿子的嘴。
因为过于荒诞,大家或惊或疑,并未完全参透易青巍话中的含义。
易青巍一笑,说:“对,他讨很多人喜欢。但我的喜欢,是想和他结婚,和他白头,和他共度余生的喜欢。”
易伟功手里的木筷瞬间断了。
“什么意思?”
易青巍知道易伟功的这个问句没有意义,也没有目的。于是他也只是无意义地重复道:“我喜欢宋野枝,喜欢很多年了。”
易伟功年轻时候当兵,见过这种事。两个小伙子是受尽了鄙夷和辱骂的,连最基础的人际关系都维持不下去。所以他们初初被发现时,试图对抗过人群,要争平等和尊重。结局,被五花大绑,在空地的泥水坑里跪着,在众人的逼迫下表演亲嘴。经历了这场社会性死亡,他们不知去向。
当时有一部分人理智尚存,即使不懂同性恋到底是否穷凶恶极,但为人的良知促使他们中立,没有参与暴力。在那个大环境下,沉默已算得上善良。
时代在变好,人类的劣根性却不一定会变好。
轮到自己头上时,更不敢侥幸。
易伟功看了一眼身旁的好友,宋英军望着易青巍,无惊无怒,一脸怆然。
他站起来,朝儿子走过去。
“易青巍,你清不清楚自己在干什么。”
“爸,我清楚。”
易伟功二话没说,抡圆了手臂,掼了易青巍一耳光。啪的一声,亮堂堂,炸疼每个人的耳膜。
脸颊一侧火辣辣地烧,耳朵嗡鸣一阵,他说起话来,脑中像覆了一层塑料膜。
“爸,我清楚。”
易伟功看着他,点头,退后一步,抬腿要踹,朝他的腹部去。
“老子看你是半点也不清楚。”
易青巍没躲,甚至没绷紧腹肌,结结实实接下这一脚。
沈乐皆反应过来,立刻离了座位,被甘婷艺及时拽住。他突然明白易青巍方才叫他什么都别做的意思,他挪开妻子的手,冲了出去,结果未到跟前,又被易焰和易槿双双架住,紧紧拦了。
一个哥,一个姐,立在易青巍身后,瞪着眼,咬着牙,默睹弟弟晃晃悠悠,站也难站稳。
剧痛让易青巍失声,跪到了地上。
他弯着腰,停了一会儿,断断续续地接着说:“爸,我清楚。”
易伟功不再问了,蓄足力,又是一脚,满满当当,朝他的胸口去。
易青巍滑出去一段距离,仰面半躺,张着嘴缓气。
麻了几秒,开始闷疼,然后痛感逐渐变尖锐。喉咙里出现铁锈味,咳嗽的力气也搜刮不出来,易青巍勉强侧了一下|身,光滑的瓷砖上,手肘和膝盖把自己支起来。他慢慢尝试着爬起,徐徐走来,重新站到易伟功面前。
“爸,我喜欢他,但他不知道,我也没谱他愿不愿意。我今天跟大家说出口,不是来求认同的,是求——”
他尽力不抬手捂胸口,撑着说完,气势犹在。
“您训我,我受着。但过了今天,无论今后怎样,任何人,一句不好听的话也别对宋野枝说。”
三个孩子,从小到大都是不让人省心的脾气。大胆,倔强,但不论做出的事再出格,易伟功也未曾碰过他们一根手指头。
“你让我好意思说什么?说对不起?让自己儿子祸害他!”
易青巍咧嘴笑起来,口中有血:“您能这样想,再好不过了。”
易伟功再是狠狠一巴掌。每一下,都是当过兵的人狠了心的力气。这一次,易青巍没扛住,身子失了衡,头撞到客厅拐角的石柱,弹回易焰身上,眼睫半掩,在哥哥的怀里呕出一口血。
林欣蒙着易恩伍眼睛的手一抖,指头发软,易恩伍就在妈妈指缝间瞧见了,抖成筛子的嘴唇再也闭不住,尖叫着哭了出来,一直喊:“小叔——小叔——呜呜呜呜呜爸爸你快救救小叔——”
易槿咬紧了腮帮,一言不发地擦净两滴眼泪,几步上前,把半昏迷状态的易青巍扶起来,叫上沈乐皆,将人抬上车,送医院去了。
门大大敞开,苍老的易伟功孤身站着,看车远去。他心气郁结,无端喘起气来,咳嗽不止。
几个儿媳马上拥上来,倒茶,抚背,拿药。
易伟功颤着声气,对来为他拍背的宋英军说:“大军,我对不起你——你放心,我能看住他,能治住他,绝不让他动小野半个——”
宋英军只是摇头,示意他不要再说。
他既无奈,又好笑:“老易,早在六年前,我该做的,能做的,都做尽了。”
一旁,沈锦云拿出随身带的手帕,递给易焰,让他擦一擦衣服上的血。
斑驳,鲜红。
在场的每个人都莫名被悲戚的氛围攫住。
宋英军看着手帕上的脏迹,说:“没办法了,拆不开,散不了。”
一丝悲叹,一丝释然。
易伟功怔愣。六年。拆不开。散不了。
不是一时意起,情根早种下了,渊源深厚。他又反应过来是易青巍和宋野枝这样的人,倒也——也说得通,该是他们做得出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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