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一切安排妥当后,严会长就结束通话,离开了那间休息室。
脚步声沿着走廊逐渐远去,直到彻底再听不清。
……
庄迭握着凌溯的手腕。
整理好床单的最后一角后,凌溯其实还在原地停了微不可查的一瞬。
他垂着视线,目光隐在眉宇浅淡的阴影里,像是在思考什么,又像是什么都没想——锁芯咔哒一声弹开,同一时刻,凌溯也已经迅速就地翻滚掠进床底。
严会长推开门,漫不经心地扫视这间休息室的时候,凌溯正牢牢护着庄迭,隐蔽在床下内侧的阴影里。
而现在,他依然保持着这样的姿势一动不动,肩膀和手臂像是凝成了沉默的雕塑。
庄迭按住凌溯手腕内侧,那里的触感和现实中的身体同步。凌溯的心跳比平时更快,有某种无声而激烈的力道,正一挣一挣地撞向庄迭的指腹。
……幸好,这种状态也只是多持续了不到十秒钟。
十秒后,凌溯的脉搏已经开始回落。
“没事……小卷毛。”
凌溯从深思中回神,轻轻笑了下,迎上庄迭眼底不及收起的担心。
他知道庄迭在想什么,松开手臂活动了下身体,又伸手把庄迭抱回怀里:“看来在入梦之前,我们的确敲诈来了一个非常不错的睡眠舱。”
配合三代“茧”升级后特制的最新款睡眠舱,从研制、调试、生产、测试到正式投入使用,到现在还不超过半个月,连特殊事件处理小队都没来得及装备。
心理协会也是因为即将同“茧”展开全面合作,才得到了为数不多的样品——这件事凌溯倒是有所耳闻,只不过也没多放在心上。
现在看来,不论协会原本打算怎么处理这些超豪华最新款睡眠舱,至少到现在为止,其中一个双人款的归属已经很明确了。
庄迭依然握着他的手腕:“睡眠舱也有新款吗?”
凌溯点了点头:“它会监测心率、血压、脑电波频率还有一堆乱七八糟的数据,一旦发现有异常,就可以立刻进行应急处理……可以理解成往睡眠舱里装了个微型自动救护装置。”
“像这种小状况,很容易就能调整好。”
凌溯翻了下手掌,让小卷毛的那只手落在掌心,握住庄迭的手指轻轻捏了捏:“所以不用担心。”
之前几次,凌溯能从那种极端危险的状态中迅速恢复过来,看来也少不了有新款睡眠舱的调节功能作为保障。
只不过,出于某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好胜心,凌教官坚持不肯承认这是对“加个弹射装置、直接把人从睡眠舱弹进救护车”更加高明的优化改良……
庄迭回握住凌溯的手指,垂着眼睫小声嘟囔:“要是早有这种睡眠舱就好了。”
“是啊。”凌溯扯了下嘴角,“要是早一点……”
他向后靠着墙,在床脚的黑暗里伸直双腿。
凌溯似乎很适应这种逼仄狭小的空间,他仰头安静地坐了一会儿,像是抱着个大号抱枕一样把庄迭放在自己腿上,轻轻蹭了蹭抵在颈间的小卷毛。
“有件事我不论怎么样都想要确认。”
凌溯轻声开口:“不是工作,不为别人,算是我自己的私事……”
“没问题。”庄迭毫不犹豫,“我们先去办我们的私事。”
凌溯被严格地纠正了说法,话头一顿,抬起嘴角收拢手臂,听话地改口:“我说错了,我们的。”
小庄老师对这位小朋友的学习态度很满意,严肃地点了点头,转过身正要提出表扬,就一脑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重重磕在了床板上。
……
直到午饭时,庄迭的后脑勺都还有个非常明显的肿块。
催眠师和严巡端着餐盘,坐在了两人的对面。
他们各自回到房间后,记忆没有再出现空白,但也都没有再遇到任何重要的事件,只是无所事事地在房间里等到了午饭时间的通知。
庄迭洗过了手回来,兴致勃勃坐在凌溯身边。
午饭同样是叫人毫无食欲的清汤寡水,庄迭掰开自己和队长餐盘里的馒头,往里面一层一层地叠着菜和为数不多的几块肉,做成了两个简易的汉堡。
他一边细嚼慢咽着自己那个,一边简单向两人描述了一遍后来发生的事。
“所以说……严会长来了,你们及时藏到床底,没被发现,然后庄先生不小心撞到了脑袋。”
严巡还是有件事想不通,忍不住看向阴云密布、隔五分钟就要拨开庄迭脑后的小卷毛查看一遍的凌溯:“那为什么更打不起精神的是凌队?”
“这不是很正常吗?”催眠师用一根筷子戳着馒头,另一条胳膊搭在他肩上,“老严,得知你被梦里的木偶暗算的时候,我作为你的搭档,也比你自己更担心和自责……”
严巡面无表情地看着他:“有吗?”
催眠师心安理得地失去了当时的记忆,点了点头:“人间有真情,只是你不善于发现……”
他慢悠悠说着话,视线却忽然落在不远处,有些诧异地坐直身体看了看。
“你下次再想忽悠我相信这些东西,至少要看着我。”
严巡皱起眉:“还有,你当时明明就笑得很大声,甚至笑到了桌子底下——”
“凌队。”催眠师忽然开口,他及时向严巡歉意地摆了摆手,表示自己不是存心打岔,又朝不远处示意,“你看那个人,是不是有点眼熟?”
“不好说。”凌溯正在专心检查小卷毛的脑袋,放轻力道小心地碰着那个触目惊心的肿块,“我发现我多半是老了,最近的眼力和反应速度都严重下滑……疼不疼?”
庄迭正津津有味地往嘴里塞自制的汉堡,闻言目光闪烁了下,鼓着脸颊揉了揉鼻尖:“有一点。”
凌溯忧心忡忡地叹了口气:“没道理啊……”
他被庄迭的吃法引动了点食欲,张开嘴咬了一大口小卷毛喂过来的汉堡二号:“怪我,反应再快一点就好了。”
如果他没有被对方那时候格外亮和坚定的眼睛分心,就一定能及时伸出手,在庄迭和钢架床的龙骨亲密接触之前,保护好小卷毛的后脑勺
“……凌队。”
严巡已经听他翻来覆去念叨了十几次,实在忍不住插话:“庄先生只是不小心磕了一下脑袋,而且——”
而且他们这是在梦里,除非是当事人本身就不想让这个包消失,否则不论从什么角度来说,磕一下脑袋都不该肿这么半天。
以凌溯的专业水平,不该发现不了这么简单的一件小事……
“只是磕了一下脑袋?”凌溯正在对着那个负隅顽抗的肿块轻轻吹气,闻言正色抬头,“严博士。”
严巡正想出言提醒凌溯,忽然被他盯住,话头不自觉地一滞:“……什么事?”
凌溯小心翼翼地又吹了两口气。
他重新把那一脑袋小羊毛卷整整齐齐拨好造型,双手撑着桌沿,把下颌搭在庄迭的脑袋顶上,严肃地盯着严巡。
“这是我见过最勇敢、最聪明、最坚定、最优秀的一颗脑袋。”
凌溯说道:“可以确定的是,这颗脑袋里的知识储备、记忆天赋、学习能力,都远比我优秀——并无冒犯之意,但根据不等式的传递性……”
严巡毫不犹豫地把话咽了回去,低头道歉:“我错了。”
“凌队,跟你借一下最勇敢、最聪明、最坚定、最优秀的脑袋。”
催眠师晃了两下手,暂时打断了几个人的对话:“庄先生,你觉得那个人眼熟吗?”
催眠师原本还以为是自己的错觉,但越看越觉得不对劲:“我不认识他的脸,但那两条腿好像总觉得在哪儿见过……”
庄迭已经看过了,点了点头:“电光风火轮。”
催眠师豁然开朗,目光亮起来,一巴掌重重拍在了严巡的大腿上。
“什么……”严巡刚道过歉,不敢再去招惹凌溯的注意,皱着眉低声问,“什么东西?”
“你没见过他,那时候你在擦书架。”
催眠师拍了拍严巡的肩膀,从怀里取出一个带链的水晶球:“我去碰一下运气……凌队,帮忙压个阵。”
凌溯分心朝那个方向扫了一眼,也轻轻抬了下眉。
他迎上催眠师的视线,不着痕迹地点了下头,一只手收进口袋里,拉开椅子重新坐下。
催眠师朝那个穿着病号服的新患者走过去。
对方的那张脸并不是Z1的脸,看起来陌生且普通,硬要说的话,是那种扔进人堆里很难被挑出来的长相。
他正茫然地跟随着人流打饭,被催眠师拦住后显得格外莫名,甚至还表现出了些被陌生怪人纠缠的不悦。
趁着无人注意,催眠师眼疾手快把他拉到一边。
“你再这样莫名其妙纠缠,我就叫警卫了。”
那人沉声道:“我和你们不一样,我是来卧底的,我们有同伴被困在了这个地方。”
他似乎丝毫没有察觉出把这种事坦白说出来有什么问题,抬手想要推开催眠师,继续找个桌子去吃饭。
“留步,留步。”催眠师回头看了一眼凌溯,横了横心上前拉住对方。
催眠师拎起水晶球的链子,在对方眼前晃了晃:“看着我……”
催眠师刚说出这三个字,那人就忽然应激似的狠狠打了个激灵。
他在原地定格似的站了半晌,视线忽然恢复清晰,错愕地用力揉了揉太阳穴:“……柳先生?”
“是我。”催眠师隐蔽地朝身后打了个手势,把Z1领回他们那张餐桌坐下,“弈泽兄,你来这里多久了?”
看到凌溯和庄迭,Z1眼中露出了难抑的惊喜,却又随即脸色微变,皱紧了眉:“我怎么——”
“说来话长,等回头再跟你细说。”
催眠师低声问:“你来这儿是想找凌队和庄先生吗?”
Z1定了定神,点头说道:“对……情况比较复杂。”
他抬手做了个摘掉面罩的动作,像是有一层无形的波动在他的脸上散开:“这是个面罩,我不太擅长调整长相,所以就随便选了一个系统默认的。”
Z1恢复了自己原本的五官,同凌溯和庄迭打了个招呼,又和严巡礼貌地点了点头。
……
在Z1的视角下,他们其实已经很久没见过了。
结束上一次任务后,Z1和其他几个队友就因为在任务里疏忽大意,被扔进入了50:1时间流速的训练模式,在里面高强度训练了整整一个月。
好不容易熬过了叫人死去活来的魔鬼特训,Z1还没休息多久,就被总负责人叫去,私下里交给了他一项秘密任务。
这次的任务不是标准模式,危险性也相当高,“茧”无法作为后台提供支持,即使失败了也未必能及时退出。
Z1可以自由选择要不要接下这个任务,总部不会做出任何强制——在了解到全部的详细资料之后,他还是决定冒一次险,也算是还凌溯和庄迭救过自己的人情。
凌溯点了点头,客观地评价:“葫芦娃救爷爷……”
“……”连严巡都知道这时候不该说这种话:“凌队长——”
“你做了破茧者?”凌溯照Z1身上扫了一眼,在他的视角下,可以看到Z1身上标准的黑色制服、蓝色蝴蝶标志和面罩。
这身打扮进入现实向的梦域无疑会有些违和,“茧”的研发部门自然也考虑到了这一点,制服可以随时调整参数,自动适应当前背景和环境,面罩也添加了易容功能。
如果不想像Z1这样随机选择一张脸,也可以自己调整参数,只不过效果并不一定总能叫人满意就是了。
迎着凌溯的视线,Z1动了动嘴唇,没敢开口,只是坦白地点了点头。
“很有勇气,我也很感动。”
凌溯垂着视线,淡声说道:“但我不认为……把一个只高强度训练了一个月的一级任务者强行破格提升,再送进我都未必能全身而退的梦茧里,是个多经得起斟酌的决定。”
他说这话的时候只是靠在椅子里,声音轻得像是漫不经心地闲聊,却又莫名镇得人心底隐隐发慌。
不止Z1,就连严巡和催眠师也不着痕迹地避其锋芒,难得默契地往外挪了挪椅子,低下头安安静静老实吃饭。
整个餐桌上,似乎也只有庄迭像是全无所觉,还坐在凌溯身边,饶有兴致地摆弄着Z1摘下来的那个面罩。
“等出去以后,让他和其他同意这个决定的人都去训练场见我,我会跟他们好好聊聊这件事。”
凌溯看向Z1:“你也必须休息一星期以上。”
他不清楚“茧”的总部究竟了解多少,怎么会让一个一级任务者做这种冒险的事,但还是多提醒了一句:“你现在的意识强度,还没到可以封闭情绪的程度——可能会永远失去那种情绪,也可能被彻底反噬,无论哪种都不会好受。”
Z1莫名地半句话也不敢解释,本能坐得笔直,闷声不吭地点头。
凌溯没有继续说下去,只是敲了敲桌面,示意对方尽快吃饭。
不论怎么说,Z1毕竟已经进入了这场梦里,就算把总负责人拎出去罚跑几千圈也无济于事。
凌溯用力按了按眉心,控制好了自己的情绪。
这种无端的烦躁并不完全是冲着Z1和总负责人,他不打算迁怒对方,沉默了一会儿才又问:“他让你给我带什么消息?”
一点也不意外凌溯能猜到这个,Z1飞快放下筷子,看着凌溯:“凌队……总负责人说,如果可能的话,他是想自己进来找你的。”
当然,找来任何一个人都能得到同样的答案,这根本不现实——如果说派进来一个一级任务者是极为冒险的决定,那么总负责人亲自来,就是一种完全愚蠢的莽撞了。
总负责人找到Z1的时候,其实就想到了凌溯的反应。
……
“教官肯定会非常生气,他不能接受我们这么干……也不能接受任何人这么干。”
“他就是那种脾气。”总负责人搓了搓脸,苦笑了下,“跟谁都不肯有半点牵绊,又把什么都当成自己的责任……你说他不给小孩子看奥特曼,用了现实里一个星期的时间救出了个孩子的也是他。”
“罚就罚吧,只要他和庄先生能平平安安出来,愿意怎么罚我们都行。”
总负责人盯住Z1的眼睛:“进入那场梦茧后,你可能会失去一部分记忆。但不论你忘了什么,我接下来跟你说的话,你必须一个字都不差地背下来……”
……
“凌队,总负责人说,你在这场梦茧里一定会束手束脚——你不敢贸然打破任何一个环节,因为你担心你做出的任何事,都可能让当初的后果变得更糟。”
Z1的确还清楚地记得这段话,他看着凌溯,逐字逐句地背:“当初曾经有一个牺牲的拓荒者……”
“我不太想谈这件事。”凌溯说道,“我还有些猜想,需要去验证才能得到答案。”
“你验证不了,因为我们这是在梦里,我要和你说的是现实中的事。”
Z1深吸了口气,他不明白自己背下来的这些话是什么意思,但还是鼓起勇气继续说下去:“没有赵农顺这个人。”
凌溯的瞳孔骤然一凝。
他抬起眼睛,那种锋利冷淡得像是刀子的视线投过来,刺得Z1的意识本能轻悸。
“和他们都在暗示下忘记了你的情况不一样。”
Z1快速低声说:“总负责人去查了,没有这个人。没有资料,没有编号,没有任何记录——你在现实中去探望的那个人叫张立明,从生下来就智力低下,是个被遗弃在疗养所门口的弃儿。”
“你应该能理解吧?面部捕捉,AI建模,再适当地修改所有人的记忆……就像这间精神病院能修改我的记忆一样。”
“所有人都不会意识到,拓荒者的队伍里多出了原本不存在的人。”
“那些‘不存在的人’唯一的作用,就是设一个局,一个完全针对你的局……他们被称为磨刀石。”
Z1拿出一份计划,递给凌溯:“这个计划在昨天刚满三年解密期,从此以后,你不用再被它束缚着不能说相关的内容了。”
“总负责人让我告诉你,他们已经做好了一切准备,让你和庄先生不必有任何顾虑。”
“没有任何真正的东西和人会被毁掉,这只是一场梦。”
Z1低声道:“你们可以做任何你们想做的事。”
凌溯没有开口。
庄迭握住他安静垂在身边的手,拿过桌面上那份计划,翻开第一页。
《局中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