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2章

凌溯睁开眼时,正躺在医院的床上。

这似乎是间特制的病房。

墙壁用了特殊的隔音材料,没有刺鼻的消毒水气息和仪器的嘀嗒作响。窗帘严严实实掩着,灯光照进由输液架挑起的吊瓶,在床头落下半虚半实的影子。

宋淮民坐在病床边打瞌睡,听见动静条件反射地睁眼,正好迎上凌溯的视线。

凌溯轻轻扬了下眉。

他不动声色地打量了一圈病房的环境,一只手藏在被子里,若有所思地看着床边的宋淮民。

宋淮民足足愣了好几秒才回过神:“你怎么样?!”

接到“茧”的总负责人的电话,知道了这场梦的危险程度,宋淮民险些就和同样苦兮兮背锅的欧阳会长发生一些容易被记过的现实级别肢体冲突。

在那之后,凌溯出现的一系列身体反应,更是险些把宋副队长吓得血压飙升,接下来的几天都没敢再离开半步。

“你们俩睡了快一个星期了——放心,身体都没大碍,这就是以葡萄糖为主的营养液。咱们在‘茧’总部的专属医院,这次迭代弄出来的……研发速度也太快了!我刚来的时候都吓了一跳,你敢相信吗?整间病房就是个大号睡眠舱……”

宋淮民意识到自己不小心扯远了话题,堪堪刹住话头,连忙退开几步:“小庄在你旁边呢,还没醒……他的状况比你可稳定多了。”

凌溯靠着身后的枕头,听着兴奋过度的副队长东一句西一句、没什么逻辑和条理的汇报情况,反而松了口气似的抬了下嘴角。

他眨了下眼睛,绷紧的肩背不着痕迹放松下来,定了定神,伸手去拔手背上的输液针。

“诶!”宋淮民吓了一跳,“干什么?还剩大半瓶呢,我叫护士——”

“不用,这个我熟。”

凌溯在床头摸索了下,果然找到了新的棉球和医用胶带。

他坐起身,单手干净利落地拔了针头,谦虚地朝副队长一点头:“老宋,说起来你可能不信,这种能兼顾睡眠舱功能的病房还是我的灵感……”

“……”宋淮民抬起来的腿都不知道该不该踹他:“你怎么不直接说‘茧’就是你参与设计开发的?”

“这么说就太夸张了,也没人会信。”凌溯很有经验,“老宋,你的位置有点碍事,再挪一挪。”

这是间双人病房,他已经看见了埋在枕头里,睡得正香的小卷毛。

凌溯抬手比划了下,计算出了两张病床间最短的直线距离,抬起眼睛有点歉意地看向依然挡了半条路的副队长。

宋淮民:“……”

就是施瓦辛格一动不动地躺上一个星期、中间还险些就出了好几次需要急救的状况,醒来后对身体的支配也一定不可能立刻得心应手。

宋淮民猜到了凌溯准要去看庄迭,本来还想搭手扶他一把,现在也打消了念头,抱着手臂退到一边。

凌溯撑着身体坐起来,闭着眼睛酝酿了一会儿,扶着床头柜吐气开声沉稳起身。

……宋副队长眼睁睁看着凌队身手灵活地一头掉到了床底下。

宋淮民吓了一跳,后悔不已地扑过去扶:“摔着没有?!”

“人家小庄还没醒呢,你耍什么帅?能不能有点不让人操心的时候!”

宋淮民一边手忙脚乱地从床底把人掏出来,一边忍不住训他,顺手从床上拽了个枕头垫着,让凌溯坐在地上缓一缓。

“你们是躺了一个星期——你知道一个星期是什么级别?特种兵来了也不能醒了以后就满地乱跑吧!”

他想把凌溯扶起来,发现对方的手臂正在极细微地打颤,心头瞬间一紧,声音也骤然轻下来:“怎么了,不舒服?”

总负责人说,就是因为那个见鬼的严会长,凌溯常会发作头痛和眩晕,要靠药物才能缓解。

可两人合作了这么久,宋淮民却一次都没看出来过。

宋淮民不敢动凌溯,伸手想去按铃叫医生,抬起的手臂却被凌溯牢牢按住:“没事……老宋。”

“别闹,身体重要。”宋淮民皱紧了眉,“你们这次太危险了。”

事实上,在两人入梦后不久,严会长就没有了任何可以探测到的意识波动。

这种情况,虽然勉强还算是“活着”,也只不过是那些仪器的支持下,维持着最基础的生命体征而已。

“协会那边的监测结果,他是孤注一掷,主动把所有的意识都融入了那颗‘梦茧’,这样就能彻底获得那个梦中世界的支配权。”

宋淮民:“自作孽,不可活……在梦茧被你们破坏的同时,他的意识也彻底消亡了。”

宋淮民现在想起来还觉得心有余悸,他握了握凌溯的手臂,低声说道:“你们两个先把身体恢复好。”

“等你把身体养好了……我帮你趁月黑风高,潜伏进你那个老师的病房。”

宋淮民横了横心,艰难地越过了一次自己的底线:“不准拔他氧气管——只要严格保证所有行动都在法律允许范围内,随便你怎么解气,一口气骂他三个小时……”

“不用。”凌溯轻轻扯了下嘴角,“有人替我出气了。”

宋淮民愣了下:“谁?”

他问完这句话就忽然后悔了——凌溯坐在地上,炯炯有神地盯着他,满脸的表情都是“快问那个人是谁。”

“我知道了……庄迭。”

宋淮民脑仁一疼,飞快打断:“回头有时间再慢慢讲。你省点力气,等我扶你——”

“对。”凌溯有点不好意思地笑了下,“老宋,我本来不想说的……”

宋淮民头都大了:“那你就别说啊!”

“现在就挺有时间……老宋,你不知道小庄当时有多酷。”

凌溯非常客观理智地给出了点评:“超神表现。”

在帮小卷毛在记忆里藏陷阱的时候,凌溯顺手把自己的一部分意识也放在了那场梦中梦里。

他们在数据层找后门、修改初代茧的基础代码的同时,凌溯其实能感应到那个房间里发生的事——严会长曾经对他做过的事,都被小卷毛毫不留情地一样一样原封不动还了回去。

那些具象化的人格化身碎裂的同时,严会长的精神世界也彻底崩塌,所以最后才让初代茧的人工智能占了上风。

当初代茧获得了严会长的人形投影,具现在这场梦中的时候,其实就意味着严会长的精神已经彻底崩溃了。

严会长也被初代茧判定为了“冗余数据”,同样扔进了系统的垃圾站,他们在数据层看到了那个陷入崩溃的游魂。

这场梦来自十九世纪的一家精神病院,垃圾站也顺理成章地被放在了十九世纪。他们脱离梦茧的同时,严会长的意识终于也和那颗“梦茧”一起覆灭。

——而在覆灭之前,那个失去自欺欺人的道貌岸然、被摧毁了引以为傲的理智与筹谋的崩溃残影,被初代茧扔进数不清已损坏无法辨别的数据碎片中,在绝对的黑暗中漂浮了几百年。

两条时间流终于汇合的一刻,或许已经很难说……那是种绝望还是解脱。

“非常炫酷。”凌溯详细讲解了一遍,意犹未尽地轻轻叹了口气,“非常有安全感……”

已经被逻辑绕得头昏脑涨的宋副队长:“……”

“没听懂吗?没关系。”

凌溯很耐心地拉住副队长的胳膊:“我还可以换个视角——”

“对了,总负责人让我一等到你醒就立刻联系他。”宋淮民打了个哆嗦,飞快醒神,“我去给他打个电话。”

与此同时,宋副队长已经身形矫健地跳起来,蹭蹭后退了十几步,头也不回地逃出了病房。

……

凌溯咳嗽了两声,趴在床边闷头笑了半天。

他又靠着床多歇了一会儿,攒足力气,撑着地面摇摇晃晃站起来,试着挪动双腿走了几步。

按照老宋给出的信息,他们已经在梦里停留了一个星期——这个时间比他们的体感更长,不过也还在“茧”的专业医疗体系能够妥善应对的范围内。

许多梦的时间流速都会比现实中慢,经常会有任务者长时间被困在梦里,相应的医疗方案都已经很成熟。只要在醒来后稍微复健两天,身体机能就能迅速恢复正常。

结合醒来后的切实体验,凌溯觉得自己有必要给“茧”的总部那些工程师一个好评。

别的先不说,病房里的自动清洁系统非常不错,清洁泡沫和喷雾会连任务者带衣服一起洗干净,稳定的烘干系统也能随时保持整洁清爽。不至于让任务者们从梦里出来后,第一件事是先一头扎进浴室洗个澡。

即使昏睡了一个星期,凌溯也能察觉到,自己被分配的牙膏泡沫应该是强效劲爽薄荷款的……毕竟现在他说话的时候嘴里还在不停地冒凉风。

只不过,现实毕竟是现实,一些身体反应依然无法避免……就比如刚站起来的那一会儿。该有的酸痛乏力、头晕目眩、腿肚子抽筋还是少不了的。

凌溯很少执行这种时长的任务。

他通常不会被困在一场梦里这么久,一旦昏迷又无知无觉躺上少说十天半个月。

前者只要使劲伸个懒腰,就能重新生龙活虎精神抖擞。后者醒了以后别说下床走路,想挪一挪手指都容易不小心动成脚指头。

这种肌肉和关节都还没太回过神、有点酸胀又有点发僵的感觉让他有点新奇,又有点不争气地眼睛发酸。

……终于回到现实,感慨活着真好的那种感觉。

要是被宋副队长看见,一定要录下来笑话他整整三年。

凌溯又飞快眨了几下眼睛,好让那些烦人的水汽尽快散开,不再阻挡视线。

他总算走完了短短的几步路,松了口气,放松下来坐在庄迭的床边。

庄迭整个人陷在松软的被子跟枕头里,被沿一直向上扯着盖到鼻尖。

他的沐浴泡沫应该是棉花糖味的,一脑袋小羊毛卷蹭得有横有斜自由乱飞,睡得舒舒服服,呼吸绵长稳定得叫人听着就格外安心。

凌溯摸索着探进被子,找到他的手握住。

“小卷毛。”凌溯用食指轻轻在他的掌心画圈,“起床了。”

庄迭把脸往枕头里埋进去,整个人又慢吞吞往被子里挪了挪。

他们这场梦的确不轻松,哪怕已经躺了一个星期,也只有这一会儿才是真正放松舒适的睡眠。

凌溯还拿不准他失眠的状况改善了多少,不想打扰他,放轻动作想要起身,却发现手上的力道似乎紧了紧。

凌溯轻轻扬了下眉。

他忽然像是想通了什么,又不紧不慢坐回去,轻敲着床沿沉吟片刻,伸出另一只手把那个被子卷扒开一个小口。

小庄老师泛红的耳朵尖暴露在了空气里。

凌溯几乎要忍不住从胸口一路漾到嘴边的笑意,他轻咳了一声,一本正经地又重复了一遍:“特别酷。”

凌溯坐在床边,把给副队长讲解经过的解说词仔细梳理了一遍,迅速挑出了重点。

“冷静沉着,处变不惊。”

“走一步看三步,运筹帷幄,胸有成竹,先谋于局,后谋于略……”

凌溯觉得自己有必要抽空去翻一遍成语词典,最好再翻翻好词好句精选,把里面夸人的词全都抄写并背诵下来。

为了一个“被夸得红通通热乎乎、主动把自己裹成瑞士卷假装没睡醒的小庄老师”,他可以一口气夸上三个小时不重样。

“……世界上最勇敢、最聪明、最坚定、最优秀的脑袋。”

凌溯亲了亲那些乱糟糟的小卷毛:“想要个人工呼吸吗?”

熟睡的小庄老师飞快转身,冷静沉着地从侧躺变成了平躺,顺便处变不惊地不小心踹了两下被,把原本已经快把整个人藏进去的被子调整好高度。

凌溯忍不住轻笑出声,低下头去,贴了贴庄迭的额头。

他忽然不想再执着于耍什么酷了——他觉得自己这会儿很有资格放纵一次。

放纵一次,痛痛快快地把那些没法尽数表达清楚、又充斥着整个胸口的情绪全都宣泄出来。

他比任何人都更熟悉梦中的世界。

他在潜意识里独自走了很久,对那些路很熟悉,对那片星空也很熟悉……一切都没什么新鲜的,现实也不过像是另外一场庞大过头的梦域。

他曾经不能理解从一定要从梦里逃出来的意义。

他没有一定要去的地方,没有一定要回的家,这才是手术刀依然不够锋利的真正原因。

可牢牢抱着庄迭,由梦茧的那个裂口向外看去时,他忽然察觉到那条梦域银河的壮阔。

潜意识世界的底色原来不是死寂的黑,而是一种广袤无垠的静谧深蓝……如果颜色也有情感,没有人能否认这种浓郁的钴蓝色会让人联想到极端的理智与冷静,可与此同时,它又像是一场最纯净温柔的沉梦。

这种感觉很奇特,因为遇到了一个人,于是梦都变得生动和柔软。

连活着这件事本身,都美好得令人想要落泪。

所有记忆都像是被赋予了前所未有的触感,仿佛只是拥有它们,就让人无比渴望着那个坚实的、稳定的、绝不会被任何东西所改变的未来。

……

这些想法或许都太过啰嗦了。

当人们想表达这种感情时,通常有种更直接,更热烈的方式。

凌溯单手按下了自动窗帘的遥控器,把你挤我我挤你扒着窗户往里看的宋副队长和总负责人严严实实挡住。

他揽过在床上立正等着的小卷毛,和不受控制涌出来的眼泪一起低下头,认真地落了个冰冰凉凉薄荷味儿的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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