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3章

庄迭敏感地察觉到了滴落下来的温热液体。

和之前的克制不同,那些透明含盐溶液汹涌的冒出来,争先恐后落在他的脸上,像是一场突如其来的温暖的热带阵雨。

庄迭有点担心,下意识要后撤睁开眼睛:“队……”

撑在他身侧的手探过来,牢牢遮住了他的眼睛。

另一只手固执地把他圈回熟悉的温度和心跳声里,他被用力抱起来,满满填进咫尺前的怀抱。

庄迭配合地停下动作。

他在凌溯的掌心闭上眼睛,回抱住面前绷紧的肩背和手臂。

庄迭摸索着仰头找了个落点,试着碰了碰,凌溯轻轻颤动的眼睫扫过了他的嘴唇,那些液体似乎比梦中尝到的更苦和咸。

这一点都不奇怪,庄迭想。

按照队长教给他的知识点,这些眼泪会带走反应压力的促肾上腺皮质荷尔蒙,还能止痛——他希望这些眼泪能更苦更咸一点,这样就能把过去所有的压力都排出来,治好那些几乎烙穿意识的旧伤。

庄迭还没找到经验,他摸索着努力地一下一下亲着那些冰冷的泪迹,抬手放在凌溯的脑后,轻轻揉了揉。

凌溯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他扯过那床被子,把两个人藏进安静的私密空间里,一只手揽过庄迭的肩背,落下的轻吻和那些雨点一样细密。

大概是这种黑暗温暖的小空间实在很舒适,也一定因为那些吻实在太过温柔,庄迭舒服得忍不住轻轻叹了口气。

凌溯顿了下,过了几秒钟,他试着向后稍稍撤开。

说是“向后撤”,其实最多也只是挪出了几公分远。

庄迭及时握住了凌溯的手臂,他睁开眼睛,有点好奇地认真望着凌溯。

“队长。”庄迭发现凌溯始终用手臂支撑着身体,这样既能和他尽量贴近,又不至于压到他——但这个状态好像还是有点叫人不太满意。

庄迭仔细想了想,还是拖着对方一起侧过身躺下,摸索到凌溯用来支撑身体的那条胳膊,拖过来抱在怀里。

这样比刚才更舒服,他们额头碰着额头,能感觉到盘桓着的暖热气流。

庄迭这一次没有叹气,他握住凌溯的手:“队长,你不是可以读心吗?”

“嗯?”凌溯似乎还在出神,他稍微愣了下,才反应过来小卷毛问的是什么,“也没有那么科幻……是结合视线、表情、动作和其他细节作出的合理推测,再加上一点足够诈出心里话的语气。”

“严格来,说还是一种建立在统计学和大数据基础上的科学方法……所以也有一定概率不准。”

凌溯笑了笑,他猜到了庄迭要问什么:“我知道这样短促柔和的叹气通常意味着很舒服、很放松,心情也非常好。”

他拢着小卷毛轻轻揉了揉,迎上那双即使藏在被子里也一样润亮的眼睛:“我就是……太紧张了。”

因为太紧张了,所以即使只有一点可能猜错的概率,也不敢轻易就这么去碰运气一样随随便便就忽略掉。

和信任不信任没有关系。只是这一切都太完美了,他很少会有这么幸运的时候,所以格外不习惯……

“我会改正。”凌溯认认真真保证,“以后——”

庄迭也已经听懂了他的意思:“队长,以后我心里想什么,都立刻告诉你。”

凌溯微怔。

“我永远会对你说实话,所以只要什么都告诉你就行了。”

庄迭很快就想到了好办法,立刻把已经解决的问题抛在脑后。

他熟练地挪进凌溯怀里,打了个哈欠闭上眼睛。

……凌溯醒来后,没过半分钟,庄迭其实就也跟着醒了过来。

只是因为在梦里累得厉害,他没什么力气动弹。等稍微缓过来一点儿,刚好听见队长在给副队长讲他差一点就超神的英雄事迹。

庄迭听得又高兴又有点发烫,一不小心就把自己卷在被子里弄成了个夹心瑞士卷……等再回过神,队长已经坐在床边,在他的掌心一下一下轻轻画圈了。

庄迭把脸埋在凌溯温暖的颈间,完整汇报了一遍自己的心路历程,最后总结:“队长,我现在又累又舒服。”

他仔细想了想:“那种走了很远的路,看了很多东西,做成了很多事……回到家冲了个热水澡,躺在床上一动都不想动的那种舒服。”

因为是两个人一起躺在床上,就连疲惫也变得格外充实。

“队长。”庄迭说道,“这个时候你应该——”

柔软温暖的吻已经再度落下来。

凌溯伸手抱着他,力道柔和地来回轻轻摇晃。他也忍不住轻笑起来,垂下视线低低叹了口气:“应该……亲一亲我最喜欢的人。”

他这句话说得很轻,却又因为是两个人一块儿藏在被子里,即使再轻也不难听得清楚。

凌溯拢着庄迭的脸,在他指尖的耳廓立刻红通通地烫起来。

庄迭似乎非常喜欢这句话,小卷毛精精神神地一晃,力道十足地撞进他怀里。

凌溯被撞得险些就掉下了床,彻底对庄迭的身体状况放下了心。

或许这一道被彻底抚平的隐忧,的确是某根轻飘飘的稻草——这根稻草被扔在一架名叫“这么完美的生活到底是不是我的”的马车上……然后那架马车就干脆利落地一路翻进了看不见的山涧深处,被激流瞬间冲得无影无踪。

再没什么东西能捆住他了。

凌溯忽然忍不住伸出手,去呵了下小卷毛的痒。

庄迭被这种奇异的酥痒感震惊了,他立刻打了个滚撑起身,有样学样地找准了凌溯肋间的软肉,摩拳擦掌伸出手呵回去。

凌溯握住那两只手,又被那些小羊毛卷在颈间蹭着,笑得停都停不下来。

他让自己肆无忌惮地沉进能把人溺昏过去的舒适里,一边躲着学什么都飞快的小卷毛的报复行动,一边飞快地轻轻亲着他最喜欢的人。那些吻没了之前仔细定位好的路线,它们胡乱落在庄迭的鬓角、鼻尖、脸颊和唇畔。

庄迭用不着小本子也能清晰地记住他的行径,一个不落地还回来,又忽然在他的耳朵上亲了一下,不甘示弱地把他的耳朵也弄得滚烫。

他们两个毫无章法地乱闹了一通,实在热到不行,同时掀开被子气喘吁吁地瘫在床上。

庄迭的额头沁着一层薄汗,气色好得不得了,这让他的眼睛显得更亮,抿着嘴角盯着凌溯看。

凌溯的半边肩膀被小卷毛枕着,他也同样侧躺在床上,指尖探进那些柔软的卷发里,轻轻摩挲着。

接下来的几分钟里——又或者说不定有几个世纪那么久,他们就这样手拉着手舒舒服服团在一块儿,什么也不做。

那点懒洋洋的困劲儿像是温暖的潮水,柔和地漫过意识的边界。

“……队长。”

就在眼皮几乎要彻底坠沉下去那一刻,庄迭忽然想起件非常重要的大事,瞬间从睡意里清醒过来:“我们睡了一个星期,电影还在上映吗?”

凌溯被小卷毛严肃地问住了,愣了几秒钟,豁然坐起:“对啊……”

庄迭已经摸出手机,按亮屏幕飞快戳了几下:“今天是最后一天,这部电影的票房不太好,接下去就没有排片了。”

凌溯一拳砸在掌心。

他接过手机,火速抢下两张票,已经迅速做好了接下来的计划:“两个小时后的电影。我计划一下路线,把你偷出去。”

“没关系吗?”庄迭脑袋顶上的小卷毛已经兴奋地支棱了起来,却还是尽力保持着沉稳,“队长,我们的体力可能不太够……”

凌溯很有把握:“没关系。”

他抱住分明言不由衷、已经主动朝自己抬起手臂的小卷毛,把人整个从被子里剥出来,揽着肩背让庄迭靠在床头,利落下床去拿两人外出的衣物。

刚才胡闹的那一通已经帮他彻底恢复了对身体的控制,凌溯迅速把自己整理妥当,接了捧凉水洗了把脸,绕回床边帮庄迭扣好了最后几颗衣服扣子。

他认真地替庄迭整理好身上的衣物,把衬衫的领口翻折整齐:“能不能走得动?”

庄迭自己也没有把握,斟酌了半秒钟,还没来得及回答,凌溯已经改了主意,转过身蹲在了病床边上。

庄迭目光一亮,无师自通地从床头掉到了凌溯的背上,被那双早有准备的手稳稳当当托住,向上轻轻掂了两下。

凌溯背着热乎乎的小卷毛,放缓速度站起身:“头晕不晕?”

庄迭在他颈间摇头,稍一犹豫,又诚实地点了下头:“有一点。”

“晕就闭上眼睛。”凌溯贴了贴他的脸颊,“剩下的全交给我。”

庄迭听话地把眼睛闭严,他收拢手臂,抱住凌溯的肩膀。

虽然很清楚这时候最好是老老实实地待在医院里养身体,而且队长看起来很精神,其实只是长期训练下保持的随时都能提起心神的表象……但小庄老师敏锐的雷达还是能探测到,一位此刻心理年龄还未必满五岁的小朋友非常高兴、高兴得快要背着他满地打转了。

庄迭觉得自己的心理年龄可能也快要掉下五岁了。

他是真的在为两个人一起偷跑出去看电影而兴奋不已,甚至完全没有考虑任何后果——他们要从医院里潜伏出去!

庄迭已经迅速在脑海里过了一遍自己看过的电影和玩过的游戏,顺便整理了一些不一定能用得上的特工经验,正想配合着队长行动,凌溯已经直接伸手拉开了门。

……

他背着庄迭,沉稳地同愣在走廊里的总负责人和宋副队长点了下头。

“教官,我们没有扒门缝,也没有偷听。”

总负责人条件反射站直,下意识开口:“而且这个门缝太小了,什么也看不到……”

同样蹲在走廊里、抢着扒了门缝也偷听了半天,但依然一无所获的宋副队长:“……”

“一千圈。”凌溯说,“录像给我。”

总负责人讷讷应了一声。

他似乎还想解释什么,两条腿却已经自觉迈开,带着他整个人转身去找就近的睡眠舱了。

宋淮民讪讪清了下嗓子:“是这样,你听我说——”

从莫名的心虚里回过神,向来严格的副队长才忽然发现,凌溯竟然已经背着庄迭堂而皇之地走到了楼梯口。

“你们两个干什么去?!”宋淮民忽然反应过来,“给我站住,都回病房躺着!”

凌溯的步伐瞬间矫健起来,一步三个台阶地背着小卷毛迅速消失在了他眼前。

宋淮民:“……”

庄迭也在顺利过头的行动流程里足足愣了半晌,他看着凌溯一路理直气壮地下楼、光明正大地走出医院,在路边招手拦了辆出租车。

直到那辆车停在面前,庄迭还有些没反应过来:“队长……这样没关系吗?”

“没关系。”凌溯点了点头,“最大的隐患是我们两个可能都会在路上睡着,没别的了。”

他护着庄迭的脑袋,仔细地把小卷毛先送进车里,自己也跟着坐进去。

凌溯其实有能力始终保持清醒——只不过这种状态对身体的负担不小。为了能和小卷毛共同健康地工作和生活,他正在积极改正各类错误,所以也不准备强制自己一直醒着。

庄迭微怔了下,他很快回想了一遍两人离开医院的全部细节,飞快得出了最合理的答案:“有人在跟着我们。”

“对。”凌溯点了点头,“准确来说,是在‘监视’我。”

他的语气还是懒洋洋的毫不在意,他们刚坐上的这辆出租车却忽然起步失败,穿着制服的出租车司机肩背不自然地僵了僵,又立刻低下头去手忙脚乱重新打起了火。

庄迭靠在后排座椅里,被凌溯仔细系好了安全带,好奇地来回看了看。

他不觉得紧张,因为他没有从队长的语气里察觉到那种经常被压制着的意味。

这是个很有趣的发现——凌溯大多数时候只是懒洋洋地没正行,在大部分人眼里也的确是这样……但庄迭却能感觉得很清楚,这时候的队长是种养精蓄锐的防备状态,附近的任何一点风吹草动都别想逃得过去。

这并不是一种刻意保持的状态,凌溯已经习惯了这样,并不觉得有什么难熬。

但刚才……至少在说出那句话的时候,凌溯的状态似乎比平时还要放松一点。

庄迭立刻推理出了最有可能的结论:“队长,他们怕你跑掉吗?”

凌溯一只手架在颈后,扯起嘴角点了点头:“对……行了,别挡着脸了,就算是后脑勺我也认得出你们。”

假扮成出租车司机的行动组负责人扶着方向盘,老老实实坐直:“教官。”

凌溯答应了一声,他放松身体向后靠了靠,揽住贴过来的庄迭。

这一路出来,一直都有人在隐蔽处盯梢,也不知道这么多个部门负责人从“茧”里擅自跑出来,究竟会不会引发什么不大不小的混乱。

不过也未必——毕竟三代茧也已经成长得非常出色了。迟早有一天,即使不再有部门负责人,它也能自行如常运转。

凌溯轻轻按了下眉心,转过视线,和庄迭一起看着车窗外闪过的景色。

天色已经黑透了,琳琅的灯光亮起来。人们来往穿梭,有人驻足等待,有人脚步不停,也有人凑在一起轻松说笑。

这就是他们试图守住的世界。

平凡的,普通的,有一点不够刺激、不够波澜壮阔,但每个人都有躲在被子里做一场美梦的权力的世界。

“其实你们不用盯着我。”凌溯说道,“这次我不会忽然消失的。”

行动组负责人双手握着方向盘,目视前方,片刻后才闷声回道:“难说。”

他们之前也是这么觉得——然后一觉醒来,每个人的梦域里都放了一本合格证、一枚苍耳勋章,还有一份完全针对个人毫不留情的挑刺嘲讽全面批评……事实证明,这些批评一点都没错。

他们继续做拓荒者,拓荒结束之后又转成负责人。

那之后他们也遇到了很多困难,但不再有一个能一言不发帮他们收尾、把遇险的人从梦域里拎出来,扔去训练场上罚跑了。

那个把他们每个人都折腾得死去活来,让他们又爱又恨的教官就这么凭空消失,甚至一度连记忆里的印象都没给他们留下。

“教官,我们不是想把你留下帮忙。”

行动组负责人低声解释道:“其实我们也能帮上你和庄先生的。”

这毕竟是现实,可以用最原始的盯梢来把人看住,总不至于还像在梦域里那样,一转身人就彻底不见了。

……

得知凌溯和庄迭冒险进入了初代茧,他们所有人都吓得不轻,总负责人直接闯进心理协会的办公楼,找到欧阳会长火冒三丈地拍了桌子。

他们拒绝了心理协会提出的任务申请,就是为了不惊动凌溯,可谁想到这些人居然能直接找去了特殊事件处理小队?!

就连从没出过岔子的“茧”都离奇地闹起了脾气——如果“所有心理协会的新任务者注册都失败了十几次,好不容易注册成功以后,新手大礼包居然是一块平平无奇的最普通的破砖头”的确算是闹脾气的话。

他们要是早就知道凌溯准备入梦,一定提前安排好轮班,空出人主动进去帮忙的。

“就是因为这个,才不能让你们进去添乱。”凌溯扫了他一眼,“再说了,我们的任务不是完成得很顺利吗?”

“就是因为很顺利,所以才担心你干完这一票,又不声不响就走了。”

行动组负责人闷声道:“我们不想再想不起来你……”

“差不多就行了……少肉麻啊。”

凌溯不轻不重地警告了一句,语气里熟悉的威胁意味很快就让行动组负责人意识到了自己的胆大包天,打了个激灵,端正坐直专心开车。

“欧阳会长只是被抓来顶包背锅,你们也别都去找他吵架。”

凌溯看了一会儿窗外的景色,才又继续说道,“是我自己决定入梦的,这一趟没办法避开。”

行动组负责人忍不住皱紧眉:“为什么?”

凌溯没有多解释,他垂下视线,抬手轻轻揉了揉枕在自己肩上的小卷毛。

庄迭已经开始犯困,他抬起头,一看到凌溯就立刻又安心地闭上眼睛,自动自觉往那个怀抱里挪进去。

凌溯收拢手臂,配合着把自己变成一个正在被絮的窝。

确认了小卷毛已经彻底掉进安稳香甜的睡意里,他才伸出手,仔细遮住了庄迭的耳朵:“入梦之前,我和欧阳会长做了个约定。”

行动组负责人不清楚这是不是对于“为什么”的回答,心头却下意识地因为这种语气而沉了沉。

凌溯显然也没有要详细解释的意思,只是继续说下去:“如果有一天,我也像那样不能再控制我自己,就找一个被‘茧’彻底封锁的漂流梦域,把我关进去。”

如果他没猜错的话,那些人也是这么处理严会长的——在隐约察觉到对方的危险和疯狂后,严会长被关进了一场带有精神病院的梦里。

可惜那时候还只是二代“茧”,研发程度还不够,才让严会长反而掌控了这个梦域,把它变成了一颗梦茧。

“这怎么行!”行动组负责人急道,“教官,你——”

“这只是当时对情况不够了解,做出的错误计划……现在当然用不上了。”

凌溯笑了笑:“不会有那一天了。”

行动组负责人微怔。

凌溯没有再说话。

他只是松开手,又抱着庄迭往怀里揽了揽,倚着靠背闭上眼睛。

结束对话后的很长一段时间,车里都没有发动机和空调之外的任何声音。

行动组负责人看了看后视镜,面前的信号灯恰好变红,他减慢车速缓缓刹车,回头看过去。

凌溯放松地靠在后排座椅里,眉宇间第一次透出不加掩饰的倦意。

庄先生坐在他的腿上,他们两个人头碰头地挨在一块儿,安安静静地睡着。这样看过去的时候,那两个人都显得更年轻——比实际年龄还要更年轻个那么几岁,像是两个逃课出来看电影的大学生或者高中生。

行动组负责人好像忽然就明白了凌溯那句话的意思。

没人会特地给手术刀弄出一个刀鞘——那刃越锋利就愈薄,越是薄就越容易折断……所以他们才总是放心不下凌溯。

但是现在,刀已经被好好地收进专用的保护套里了。

……

红灯变成绿灯,行动组负责人尽量轻地踩着油门,让车平稳加速,驶入前方的主干道。

还是要在电影开场前,尽快把教官和庄先生送到电影院门口。

不然的话,他大概也要和其他人一起去跑圈了。

上一章 返回目录 回到顶部 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