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4章

谈少宗很讲礼貌,周一一早特地当着祁抑扬的面戴上新手表。

祁抑扬没管他的小动作,专心在衣橱前挑领带。谈少宗看他在两条之间举棋不定,好心建议:“左手那条更好。”

祁抑扬闻言立刻把左手那条放回了原位,右手那条套在脖子上打了个平结。

谈少宗这个时候有一点理解岑美伦,岑女士邀请他去过一个全是女宾的聚会,可能是因为喝了一点香槟,在回家的车上突然跟他交心:“你知道他拿回来你俩的结婚文件的时候我觉得什么最可惜吗?最可惜的就是你俩永远没法儿设身处地体会孩子叛逆起来做父母的是什么心情。”

谈少宗看着镜子里的祁抑扬,试图复刻岑女士当时的眼神。

戴袖扣的时候祁抑扬像是突然想起来什么事,转身问谈少宗:“你是不是有一块墨绿表盘的手表?”

谈少宗点头。那只万国不算贵贵,是工作室成立一周年时自己买给自己的礼物。工作室当时一年的收益其实远不如他从谈康给的股份债券里拿到的收益多。谈少宗虽然完全没有要追求经济独立的志向,但能全凭自己努力买下那只手表还是高兴了很久,哪怕之后有了价格更贵的收藏,重要场合也还是戴这一只。

“能借给我吗?我下周有个电视采访,电视台那边的造型师挑好了衣服,配个跟领带同色的手表好像更好,”祁抑扬把袖扣都收回盒子里,可能是最终决定不戴了,停顿一下又补充:“造型师建议的。”

谈少宗刚刚收了重礼,自然没有立场拒绝:“你突然提起来我还真得找找放到哪儿了,你先上班吧,我待会儿找到了放到茶几上,你要用的时候自己拿。”

谈少宗为了找手表晚出门四十分钟,到工作室的时候今天拍摄的模特已经开始化妆,助理金洁等在电梯口拦住他跟他报告:“宋词今天也来了,现在在休息室。”

谈少宗早上没来得及吃早餐,倒正好需要去休息室取点零食,他脚步没停,笑着回答助理:“公司新签约的模特第一次拍封面,副总来盯场也正常,你紧张什么。”

金洁快步跟在后面:“我紧张什么,又不是我的前任。”

不靠谱的爆料里谈少宗至少跟三位模特谈过短暂的恋爱,但谈少宗真正的交往对象其实是他们经纪公司的副总宋词。

谈少宗跟宋词的确是因为一次拍摄认识,确定关系后相处了三个月不到,彼此都觉得对方远不如第一眼看起来合适,和和气气地分了手,公事上的合作还是一切照旧。

这还是谈少宗结婚后他们第一次私下见面。退回到朋友的位置两个人相处起来反而更舒服,谈少宗跟宋词打了个招呼,自顾自在储物柜抽屉里找饼干。

宋词省掉客套寒暄,一开口就跟他交底:“虽然你掌镜我一向不担心,但你今天可得再认真一点,个子高一点的那个是我的人。”

谈少宗故意装没听懂:“我知道啊,今天拍的两个不都是你们新签的模特。”

宋词也不恼,大概是沉浸在新恋情中正春风得意:“那位不光跟我签约,也跟我牵手。”

谈少宗笑了好一阵,笑完好奇地要在手机上搜模特的资料,宋词反倒不好意思,把话题转到谈少宗身上:“我一来就自觉坦白,你呢,结婚怎么样?”

谈少宗用他教科书式标准回复:“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

宋词也被他逗笑,注意到他双手还是没有多出来任何配饰,问他:“你们庙里怎么连个戒指也不发。”

虽然他们恋爱谈的像一场轻松玩笑,谈少宗到底不愿意在沉浸在甜蜜新恋情的前男友面前输了阵势,他拉高左手衣袖露出那只百达翡丽伸到宋词面前:“住持有钱,戒指都是加加加大号,戴手腕上。”

宋词识货:“哪个庙发这个手表当戒指?你告诉我,我愿意立刻剃度。”

正式拍摄要开始前宋词有事要回公司,谈少宗催他快走。宋词执意要正在测光的谈少宗送他去等电梯,进电梯前道别时谈少宗也只是漫不经心挥挥手,宋词却用今天最正经的语气说:“有些话我不是那么方便明说,就一句,你做事要小心再小心。”

谈少宗没理他这句没头没尾的话,他虽然人生态度随便,但对工作却严肃认真,何况宋词今天亲自开口请托。四组照片拍完加上中间的换装和休息时间已经下午四点,模特离开之后谈少宗自己回办公室做后期处理。

说是办公室,其实是工作室楼下整整一层,算是谈少宗的半私人空间。大平层有二百七十度落地窗,谈少宗自己亲自装修,工作和生活需求一律可以满足。任何不用和别人合作的工作,他一律在这里完成。

接近七点的时候图片处理完一组,他正给图片分类归档储存副本,门铃声响起来。

门外站着眉头紧皱的金洁,见了谈少宗就把手里的快递信封袋塞给他。

快递收件人写的金洁。谈少宗取出信封里面的东西,一沓图片,画面清晰,很容易判断出是专业相机拍摄。照片里是谈少宗和一个男人,描述的更具体一点,谈少宗的手伸进了对方衬衫,几张照片上依次停留在小腹、胸和喉结的位置,连起来看不难还原当时的动作。

谈少宗大概知道那个人是谁,但已经不太记得具体的名字,还是金洁用急切的声音提醒:“付世云,正在拍第一部 戏的新人演员,两个月前有个品牌活动,你帮他拍的照。信封里还有一张字条,不确定是不是本人留的。”

谈少宗把信封里那张纸抽出来,手写字体,内容是让谈少宗在欣赏完照片后尽快和他联系,如果明天下班前他等不到谈少宗的电话,照片就会被公开。落款大大方方三个字,付世云。

谈少宗这下知道了宋词今早为什么要讲那句没头没尾的话,甚至离开后还来发来消息,说如果有需要帮忙的地方务必联系他。

谈少宗没说话,尽力复盘两个月前的记忆,金洁站在一边,表情看起来一半着急一半担心。

谈少宗看着这位大三实习开始就一直跟着自己的助理,玩笑问她:“怎么了?怕失业?”

“那倒不是,”金洁立即否认,“就是现在职场骚扰太敏感,不管真假,总是……”

“你觉得是真的吗?”谈少宗问。

金洁没能立刻回答,她是愿意相信谈少宗的,那天的拍摄她也在,虽然中间谈少宗和付世云的确消失了一阵,但无论之前之后她都看不出来两个人有什么不寻常之处。

从实习开始,她当谈少宗助理已经四年,知道小道消息里关于谈少宗的爆料多半是假,但也拿不准老板真实的私人感情生活到底是什么状况。比如谈少宗虽然向她介绍过宋词,之后正式的结婚对象她却至今没能见上一面。今天收到的照片拍得太清晰,看起来也没有后期处理的痕迹,金洁一时不知该如何判断。

谈少宗不计较她的犹豫,站起来拍拍她肩膀:“假的,我不会骗你。”

谈少宗虽然快忘了名字,但看到照片时还是很快想起了两个月前那二十分钟。他不得不认可付世云心思手段了得,他原以为当晚事情已经干净利落了结,没料到对方安排了人偷拍。这几张照片和一方当事人的口述一旦公开,在大众心中形象本就不佳的他恐怕很难洗净嫌疑。

金洁听了他的话眼泪都快要涌出来,略显激动地说:“那调监控!我看照片上不像是房间内部?你还记得具体在哪里吗?我联系酒店看能不能调监控。”

谈少宗第一时间倒没想调监控。他在思考他是否有必要致电祁抑扬公司的公关部汇报此事。祁抑扬刚和明星传牵手不久,他现在又被曝光骚扰同性,他都能想象又止科技公共关系部门负责人最近心态如何大起大落。

年初和祁抑扬办完结婚登记回来,他被召到祁抑扬的公司开会,祁抑扬的公关部负责人和外聘顾问坚持要做一场培训。PPT画得很精美,详细介绍了两个人之后在公开场合需要注意的问题、遇到各种情况应该如何应对、甚至还有不同场合的建议肢体动作和常用话术总结,细致到牵手应该用怎样的姿势和表情。

谈少宗中间没忍住笑出了声,全场人都看他,做演示的那位停下来问他是否有问题。

谈少宗双手抱在胸前笑:“没事,请继续,我学得很认真。如果跟祁总的婚姻不能善终,日后如果有幸再婚,即使是入赘英国王室,这些东西应该也用得上。”

祁抑扬再是习惯了他说话无逻辑无遮拦,那天的脸色也明显的不好看,也许是觉得在下属面前被拂了面子。

谈少宗把照片和信重新塞回信封里,对金洁说:“好了,今天先下班,你让我自己想想,不管怎么处理,你相信我不会让你失业。”

金洁离开之后,谈少宗把宋词发来的那条消息找出来又看了一遍。宋词在圈内多少有些门路,谈少宗知道宋词开口提出要帮忙并没有多余的暧昧意思,但他如果回电话过去就是欠了对方一个人情,谈少宗一向不愿意和过去不清不楚地继续牵扯。

谈少宗开车回家,车速放的比平时慢,途中还是没忍住打了电话,是给家里的阿姨,在听到对方确认祁抑扬还没到家后松了口气。

谈少宗没想好要不要对祁抑扬开口,如果要开口又应该用怎样的说辞,是仅仅履行告知义务还是暗示需要祁抑扬帮忙,他甚至胡乱猜如果宋词都听到风声,有没有可能付世云也同步寄了这几张照片给祁抑扬。

一顿晚饭吃的潦草而心不在焉,阿姨收拾餐桌的时候见他还坐在那儿发呆,好心安慰他:“我刚刚给张师傅发消息了,说你惦记祁先生什么时候回来,他说祁先生今晚有饭局,我发消息那会儿他刚把祁先生送到饭店,这一时半会儿估计结束不了,你别多想。”

谈少宗吓得立刻站起来,“完了阿姨,我打电话不是那个意思,我不是惦记他,你快再发个消息给张师傅解释一下,算了不用了,这种事说得越多越奇怪,总之我真的不是在等他。”

手机铃声响起来的时候谈少宗已经坐在沙发上思考了三个半小时,看到屏幕上祁抑扬三个字第一反应直接挂了电话。

挂完了谈少宗才清醒过来自己干了什么,在犹豫要不要回拨的时候祁抑扬意外地又打了过来,接通后劈头盖脸就是一句:“谈少宗你了不起,你挂我电话?”

谈少宗从比平时大的音量里敏锐察觉到祁抑扬的火气,放低姿态解释:“我不小心按错。”

祁抑扬沉默一会儿,语气缓下来:“你开车来接我,我把地址发给你。”

谈少宗知道他有两位固定的司机轮班倒,按理不会出现同时不在岗的情况,虽然人已经开始听从命令穿外套找车钥匙,还是没忍住问:“怎么回事,司机约好一起辞职?”

“这难道不是你分内之事?”祁抑扬说,这次让谈少宗听出了他的醉意:“虽然是早晚的事,但至少今晚我们还没离婚。”

谈少宗一路压着限速上限开车,到餐厅包厢的时候距离接电话不过二十五分钟。包厢里并不止祁抑扬一个人,祁抑扬用那种上课打瞌睡的姿势趴在桌前,楚助理站在旁边尴尬解释:“祁总今天让司机先回家了,我也喝了酒,本来打算找代驾,他执意要给你打电话,那时候应该就醉了。”

桌上杯盘狼藉已经被收拾干净,谈少宗不好判断祁抑扬到底摄入多少酒精。楚助理看起来喝得脸色也不太好,谈少宗让他先走。

安静的包厢内,谈少宗拉了祁抑扬旁边的椅子坐下,祁抑扬还是趴在桌上一动不动,谈少宗于是也学他低头枕在交叠的双臂上,两个人看上去像学生时代午休时间的同桌,谈少宗叫他:“祁抑扬。”

祁抑扬抬了头,额头已经被压出红印,朝说话声音的方向看过来。谈少宗维持着这个姿势侧头看他,头顶的水晶灯照得太亮堂,祁抑扬揉了揉眼睛,也许是压得久了一时看不清,他问:“你是谁?”

“我?我是谈少宗。”

祁抑扬还是盯着他,好几秒没眨眼,末了又把头枕回手臂上,这次把后脑勺留给谈少宗,说话的声音不太清晰:“不可能,谈少宗才不会来。”

谈少宗确信祁抑扬今天是真的喝多了。

祁抑扬不常喝醉,谈少宗记忆里也就只见过一次,在他们刚从纽约回来不久。那个晚上司机和楚助理一起把他送回家来,祁抑扬酒品很好,醉了也只是坐在沙发上发楞,双手抚在膝盖上,甚至比平时坐得还要端正。那画面给谈少宗提供了拍摄灵感,他在第二天指导男模特摆了同样的姿势。

祁抑扬那么坐着,谈少宗也不好自己去睡,只能坐在他对面的沙发上,拿手机看拍卖行新近发送的拍品目录。

祁抑扬突然开口叫他:“谈少宗。”

谈少宗那时候正在追大火的宫廷剧,想也没想就回了一句:“喳。”

祁抑扬看着他,目光并不像喝醉的人,他说:“你可花了老子九位数。”

祁抑扬讲话一向注重礼貌,谈少宗第一反应是觉得这句话重点在“老子”,倒也没觉得冒犯,可能是因为祁抑扬情绪稳定表情也和煦,不像是醉酒要闹事。接着他暗暗掰指头个十百千万数了数九位数是多大,找准数字单位后他在脑海里回顾了一遍收过的祁抑扬的礼物,加总起来应该远不到九位数这么夸张,他又疑心祁抑扬是远视眼,或许看到了他正在看的拍品手册,他刚刚看中的那块手表的确价值不菲。

谈少宗把这个问题收录进自己的十万个为什么,但祁抑扬之后也没再提过九位数。

谈少宗判断祁抑扬今天恐怕喝得更多。他按铃召来了服务员,在服务员的帮助下把祁抑扬安顿上车,祁抑扬虽然认不出他,但也很乖顺的任他摆弄。系安全带的时侯谈少宗第一次没找准位置,带子弹回去发出一声轻响,他不确定有没有擦到祁抑扬,祁抑扬全程闭眼靠在椅背上,只是紧锁着眉头。

醉酒经验丰富的谈少宗很快看明白祁抑扬现在应该是真的不舒服,他尽量把车开得平稳。到家之后他扶着祁抑扬进了卧室,又伺候醉鬼脱了鞋袜外衣,一时怀疑自己是不是被岑女士周末的说教洗了脑。

谈少宗自己洗漱完,盘腿坐到床的另一侧,就着床头灯打量祁抑扬醉困交织的一张脸。他心里还惦记着那桩没想好该怎么处理的事,想了想突然觉得现在祁抑扬的状态其实正是试探的好时机,他躺下来,挨得离祁抑扬很近,他问:“你要是在报纸上看到我正因为杀人被通缉,犯罪现场有我的指纹,但我坚持自己没杀,你会劝我接受调查证明清白还是帮我逃跑躲开欲加之罪?”

没有人回答,谈少宗反而松了一口气,祁抑扬可能早就睡着了,这个类比本来也不太恰当,而且酒醉的人说话又不作数。他关了灯,黑影里却突然有人开口:“我不看报纸。”

谈少宗吓一跳,冷静下来沉默了半分钟又问:“……总之就是有人告诉你我杀了人,你怎么办?”

“你是谁?”

谈少宗心道祁家独子的确很有作为有钱人的安全意识,今晚已经第二次确认他的身份,他耐心回答:“我是谈少宗啊。”

祁抑扬又问:“谈少宗杀了人?他自己告诉我的?”

谈少宗猜不准他的意思,也不知道怎么突然变了人称,但还是迷迷糊糊照着自己之前创设的情景答:“不是,报纸上写的。”

“那还真是谈少宗的做派,杀了人也绝对不会通知我,”祁抑扬说,“谈少宗什么都不会跟我说,但我又不能不给他善后,我在南半球有座小岛,很小,但供他藏身应该不成问题。”

祁抑扬始终没有转身,但能说这样清晰的长句,谈少宗一时拿不准他是不是还醉着。问题问到这个份上再计较对方清醒与否也没什么意义,索性破罐破摔继续发问:“所以你选相信我?为什么?”

祁抑扬也许是真的快睡着了,一句比一句语速慢:“你?不是你,我们讨论的难道不是谈少宗?谈少宗这个人很不可信,你千万不要被他骗了。不过他虽然常常不按套路出牌,应该也决计不会随手杀人。谈少宗连死条金鱼都要想尽蠢方法抢救,要是做出这样的事,总是有什么不得已的原因。”

谈少宗说不清楚自己在期待什么答案,祁抑扬给的回答并不如他所料,但藏身于南半球小岛似乎也很不错。

第二天早晨坐在餐桌前的祁抑扬已经看不出宿醉痕迹,谈少宗坐在他对面,感受到他视线上上下下反复打量自己。

谈少宗主动开口:“昨晚是我照顾你的,不用谢。”

祁抑扬把杯子放下,这次正大光明直视他:“你应该没有真的因为什么苦衷杀了人吧?”

谈少宗把餐刀拿起来,动作优雅地把餐盘里的煎蛋从中间切开,他把餐刀上沾的那点溏心蛋黄抹到面包上,回答道:“你猜。”

祁抑扬从来不配合猜谜活动,过了一会儿反而是谈少宗到底没忍住好奇,问:“你在南半球是不是真的有岛?”

祁抑扬原句奉还:“你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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