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少宗没有开口坦白,但祁抑扬仍然很快知道了他那番关于杀人的极端假设是出于什么原因。
祁抑扬到公司的时候公关部和投资者关系部的主管已经在办公室等他。一份打印出来的新闻稿被递给祁抑扬,标题字体很大,祁抑扬一眼就看到耸动的三个字:“性骚扰”。
公关部总监早在第一次见到谈少宗的时候就领教过他的散漫胡来,看过往新闻报道时也做好了心理准备日后可能会帮老板的合法伴侣处理一些棘手问题,但今早收到这条消息时还是为自己的职业生涯捏了把汗。
她在祁抑扬看内容的时候解释:“运气很好,收到爆料的网站今早主动和我们联系。编辑第一时间就根据爆料人口述和图片写好了文章,就是您现在看到的这张纸上的内容,主编压着没发,今早汇报到集团高层之后就联系了我们,提出来想和我们谈一笔生意。”
文字部分不长,标题其实就已经概括了最关键的内容。祁抑扬看得很快,两段文字下面是拼接的六张图片,谈少宗的脸被拍得很清晰,脸上挂着祁抑扬很熟悉的那种戏谑的、不太认真的笑,手在每一张照片中都停在不同的位置,很容易引人遐想,连谈少宗自己的衬衣都解开三颗纽扣。
祁抑扬看完之后把那张纸反过来扣住了,问:“他们为什么觉得有交易可谈?”
“祁总,谈先生的动态也是企业形象舆情监控的一部分,现在的局面不是他们想和我们谈,是我们不得不和他们谈,”投资者关系总监愣了一下,这并不是他们第一次和祁抑扬一起处理这样的问题,按道理祁抑扬应该已经非常熟悉这套流程,“谈先生的行为现在和又止是直接挂钩的,性骚扰目前又是最敏感的雷点,如果这条消息公开,哪怕我们之后能够找到办法澄清辟谣,短期股价波动也不可避免,而且这条消息恐怕跟您、又止甚至祁氏的搜索词会关联很久。”
祁抑扬仰头靠到椅背上,半晌笑了一下。
他和谈少宗原来是这样紧密联系的利益共同体,谈少宗随便和谁调调/情,他手里头股票的市值也许就会蒸发百万千万。他倒不觉得愤怒,只是厌倦。只要他们的婚姻关系存在一天,他就无止境地需要给谈少宗善后。哪怕他看到照片上另一位主角的第一眼就知道谈少宗绝无可能骚扰对方,但他还是烦透了谈少宗这永远无法穷尽的桃色新闻。
人原来可以反反复复地对同一个人灰心,祁抑扬想,他想到不久之前他问谈少宗是否想要离婚的那个晚上,在宴会上偶遇谈少蕊之后他以为自己会忍不住要立刻回家找谈少宗,大吵一架也好,或者打起来也不错,总好过他们伪装的和气。但他还是待到了聚会结束,回到家家里空无一人,助理不知道吃错什么药一直给他打电话,他最后关了机,等谈少宗等到夜里三点,看到他鬼鬼祟祟又小心翼翼想要上楼梯,祁抑扬那股火又提不起来,只心平气和问他要不要离婚。
祁抑扬那个时候是真的下了决心,如果谈少宗点头,那他也立刻答应绝对不做任何挽留,只是十个月而已,他可以割舍的掉。但谈少宗还是那么会装无辜,不肯给他一个痛快,竟然有脸提议去做婚姻咨询。
两位主管都在等他回话,祁抑扬曲着食指指节反复叩眉心,最后骂出声一句:“操/他妈的。”
下属们不敢随便搭话,拿捏不好老板的火气到底是对谁。祁抑扬很快冷静下来,问:“如果是不实爆料,我们为什么要答应这笔交易?”
他说的是假设,但公关部总监即刻领悟到了他的立场。她于是更小心斟酌用词:“虚假捏造的几率的确很高,但对于这类新闻,公众一向是宁可信其有,即使之后我们拿到证据反驳,也依旧会被部分人认为是资本操纵金钱博弈,比起追究真假,对又止伤害最小的是完全切掉这条新闻的一切曝光路径。”
寻常伴侣遇到这样的事情只需要直接打电话对质真假,是真的就大吵一架然后分道扬镳,是假的就选择相信并一起反击。但谈少宗没给祁抑扬这样的立场,祁抑扬失去了得知这条消息的最好时机,从两位下属手中接过这份新闻稿已经很难堪,现在的场合甚至不容祁抑扬有半分私人情绪,每个事业部他都有业务能力最顶尖的精英,现在他也被他们冷静提醒,排在谈少宗前头的,有又止、又止的员工以及所有投资人。
祁抑扬很少因为公事为难,但现在这公私掺杂的事件却的确令他觉得累,他只能先了解情况:“现在还压得住吗?”
“行动快的话问题不大,给出的时限是今天中午十二点,如果提出的条件没被答应就会立刻公开报道。爆料人不太聪明,和这个门户网站谈的是独家爆料,签了承诺函保证照片没有备份,网站那边确认过收到的的确是原件;他们之间的协议订的违约金并不高,所以即使最后网站违约不公开这条消息也很容易善后。我们也找其他媒体的熟人打探了一下,至少今早九点前都还没有收到消息。”
“条件是什么?”
“首页展示位投两年广告,CPM计费。”
祁抑扬没有立刻回答,两位主管很耐心地等着,他们也知道这个决定的确不好做,对方提出的这个条件无异趁火打劫。
祁抑扬把衬衫衣袖卷了两折,正好露出手表,墨绿色的表盘,表带看得出来并不是全新品。他盯着手表看到秒针走完三圈,终于做了决断:“找人认一下图片里是什么地方,这看起来不像是私密空间,尽可能把那天的监控调到,如果没有监控找找有没有在场的人,速度要快,不管是机器还是人,不可能完全没有目击者,”他停顿了一下,像是接下来要说的话很不合心意:“做真假两手准备,广告投放协议让法务审好,也想办法找人把照片上的人找到,直接带到我办公室来,没有猜错的话爆料人和当事人是同一位,只有见到本人才能知道是不是真的没有副本。”
公关部总监身经百战,在业界也深受认可,但每次扯到祁抑扬的家事,还是觉得棘手又处境尴尬,她轻咳一声,问祁抑扬:“需要和谈先生也商量一下吗?”
祁抑扬抬眼看她,目光里竟然是不耐烦,反问道:“这关他什么事?”
下属离开办公室,祁抑扬把那张纸又翻转过来,他看了一会儿,拉开办公桌旁边的第二格抽屉,把那页纸放进去盖住了下面原有的照片。那是他和谈少宗结婚以后公关部或主动或被动拦截下来的各种偷拍爆料,主角均是谈少宗,甚至包括谈少宗和屠苏前不久一起从公寓出来的照片。
祁抑扬第一次收到这样的照片时曾立誓事不过三,但抽屉里的照片早已不止三位男主角。
他想到谈少宗早上带着好奇问的那个问题。事实上他对昨晚的对话只有零星模糊的记忆,如果谈少宗不提,他根本不知道自己讲到了那座小岛。他看着抽屉里那叠纸和照片,觉得自己昨晚酒醉之下的回答或许才是最佳答案——如果把谈少宗藏在没有人的小岛上就可以一劳永逸地避免更多照片出现,那他愿意现在就申请航线把谈少宗送过去。
祁抑扬一个上午工作效率都极低下,签字页有六份签错位置,楚助理头一次意识到什么叫伴君如伴虎。
十一点半,他签好字的广告投放协议扫描件被发送给那家门户网站。
公关部行动再快,也要等到下午四点才找到那家酒店调到监控。爆料人不知道是欠缺经验还是过于自信,并没有想办法销毁当天的监控记录。总监很懂人情世故,把光盘交给祁抑扬的时候特意提了一句“我们还没检查过视频内容。”
祁抑扬最终选择自己检查监控录像,办公室里一个多余的人也没有。把光盘放进光驱的时候,他的手很不稳。
甚至点开视频文件前他还有犹豫,也许应该直接格式化删除,不去看就永远不会知道真假。现在的生活并不是过不下去,粉饰太平,只要他还愿意继续给谈少宗收拾烂摊子,可能也可以过得很长久。
祁抑扬在下属面前虽然直截了当拒绝要和谈少宗核实真假,也反复说服自己谈少宗口味不至于低劣到要强取这种货色,那个人怎么看也不像谈少宗喜欢的类型。但总怕万一,万一谈少宗真的拿这场婚姻当笑话。
监控视频很长,和照片重叠的段落只有大概四分钟,祁抑扬一秒没有跳过从头看到尾。视频的清晰度虽然不如照片,但还是客观记录了当时的真相。在照片里的画面出现之前,对方先突然摸向谈少宗两腿之间,谈少宗把他的手扣住拉开了,两个人维持着诡异的姿势对话,对话持续了大概两分钟,然后谈少宗的手从对方衣服底下伸进去,如同之前的照片所示,从腹部一直到脖颈,但最后一个动作并没有停在抚摸,而是用虎口扼住对方的喉咙。
祁抑扬感觉这四分钟好像一直在泳池里闭气,最后一秒终于可以浮出水面。
他又把公关部总监叫到办公室,指示他刻录复制监控视频寄给早上寄来新闻稿的网站,他会亲自致电对方首席执行官,通知今早寄过去的协议作废。总监很快又汇报已经找到了爆料的人,的确是照片男主角付世云。
祁抑扬在下班之前见到付世云。比照片里头发更长了一点,有着端正到刻板的五官,态度倒是不卑不亢,直言只和祁抑扬对话,不接受任何其他人在场。
总监离开之前小声提醒祁抑扬一句:“是康桥睡过的人。”
祁抑扬不动声色,清退了办公室的闲杂人等,耐心等付世云主动开口。
付世云自己找了祁抑扬对面的椅子坐下,打量祁抑扬半晌,嬉皮笑脸地讲:“我原本只是想找个机会和少宗见上一面,没料到能够直接见到祁总,倒是我赚了。”
“你笑起来两边脸颊都有酒窝。”
付世云看起来心情不错:“如果祁总喜欢,我不介意全程保持笑容。”
“你想被谈少宗睡,那至少应该知道他最讨厌有酒窝的人。”
这是祁抑扬早上下意识断定性骚扰是造谣的原因,他曾经非常偶然地听到过谈少宗说不喜欢有酒窝的人,虽然他根本无法理解谈少宗对酒窝为什么有神经质敌意。
付世云耸耸肩:“那也许正好证明我特别,”他歪头打量了一下祁抑扬,又说:“祁总,我记得之前在网络上看到过您大学时期的生活照,如果我没记错,你左边脸颊也有酒窝。”
祁抑扬没有回应他后半句话,脸上什么表情都没有,问:“你想要什么?”
“祁总不要误会,我也只是以为少宗真的喜欢和模特乱搞,他虽然没什么雄厚财力,但在圈内还是有不少人脉,露水姻缘一场谁也不亏。大家都传他结婚不是自愿的,不止我一个人觉得自己有机会。何况他已婚,即使日后一拍两散,他已婚不敢闹丑闻,兴许我还能拿到高额分手费。不过,今天见了祁总,才觉得反而是少宗不懂珍惜。”
“那你知道我想要什么吗?”祁抑扬问。
“如果是我能做到的事,比如保持酒窝,我一定竭力满足祁总。三人行我虽然之前没试过,但如果祁总有兴趣我很乐意奉陪。”
祁抑扬还是冷着一张脸:“你有这种愚蠢的胆量在这里胡言乱语,我不知道是该羡慕还是该同情。你来做交易,交易的基础是彼此都想要对方某样东西,但你好像没明白,我对你的提议毫无兴趣,而我开出来的条件你答不答应我都会做到。我想要的很简单,未来五年你都不会有机会出现在公众面前。”
付世云脸上的笑僵了一下,但他很快低头打开手机找到之前的通话记录,把手机放到桌上推给祁抑扬:“祁总,您要是真的这么打压我好像显得小家子气有失风度吧?其实我反倒有些感动了,我之前从没想过这种商业婚姻也能动真感情。不过,我进来之前谈先生打电话来了,看样子他不打算借你的手解决这件事,所以是您是一厢情愿要来插手?”
“我对自己的婚姻什么态度好像还轮不到你来评价。”
付世云仍然十分镇定:“祁总,我背后也并不是没有人。”
祁抑扬盯着他看,然后拿出手机拨了个电话。
“喂,康桥。”
付世云脸上的戏谑和吊儿郎当在听到这个名字的时候终于收起来了,祁抑扬根本不看他,继续对着电话讲:“是这样的,有个新出道的演员,我知道他的新片你有投资,我这边有一点私人原因,近期都不太愿意看他出现在镜头前,如果你有什么损失我愿意双倍赔偿。叫什么名字?我看看,付世云。”
祁抑扬说完把手机放到桌上开了扬声器,因此付世云也能把对方的回答说的很清楚:“付世云?噢,有点印象,不是什么重要的人。你随便处理,不必顾忌我。”
康桥声线独特,轻微鼻音加烟嗓,完全不可能由祁抑扬找人假扮。付世云进到祁抑扬办公室后的放松态度此刻终于尽数分崩离析。
祁抑扬站起来俯视他,眼里有轻蔑和怜悯,更多的是无所谓:“付先生,你说的对,我其实不该这么小气。但你看,和你一样,我也很忌讳别人碰到我软肋。你不是我见过的第一个想往谈少宗身上扑的人,但我对他们都比对你仁慈,因为他们对谈少宗至少有一点真心。还有,你有什么资格叫他少宗?”
祁抑扬晚上十一点从公司出来,司机载他到城外的射击俱乐部。他在部队待的时间不长,枪法却是从十二岁那年开始在外公的指导下练出来的。他一连打满六十发子弹,放下枪的时候手臂都发麻,摘下消音器再听到周围嘈杂的环境音,突然感到前所未有的疲惫。
俱乐部本来就是祁抑扬和几个部队同期一起合伙的生意,在旁边的建筑里有他们专属的休息室。祁抑扬走出场馆,冬天夜晚风大,他却并不着急往亮着灯的另一栋建筑走,只是沉默地站在空旷夜色中。
祁抑扬生平第一次有冲动要抽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