拿到读碟机后,赵没有琢磨了一下这事儿。
如今是25世纪,一个三百年前的古董,保存的这么好的可能性有多大?
他知道他妹在一些地方异于常人,但无所谓,下层区这种地方本就疯人辈出,否则政府也不会出资建精神病院。只要没有太夸张的症状,医院通常不会收治,有的病人则是过于正常,与整个层区离谱的风气格格不入,于是被区民们视为异端,甚至会自个儿给自个儿办住院。
都是为了活下去,混口饭吃,不寒碜。
说到底,什么是正常,什么是疯狂——正常是唯一被允许的疯狂罢了。
精神病院和猪肉铺的生意照常火爆,赵没有忙得脚不沾地,很快把这件事忘到脑后。他知道他妹有点不正常——说白了,大人眼里的小孩儿多少都有点不正常。
青春期嘛。
说不定哪天她就从壁橱里抱出一只会飞的黄油猫了。
最近事儿多,这天赵没有难得不加班,有空到戏院坐一坐。三十三层区的戏院是下层区最好的场子,甚至在整座大都会都很有名,和中上层区不同,戏台子、影院、剧场名目分的很清,三十三层所有的场子都是一锅烩,乱烘烘你方唱罢我登场,全部挤在一个废弃停车场里,也没有店名,提起就俩字儿,戏院。
进店前他先看了一眼今天的戏码,霓虹水牌上闪亮亮几个篆字,一整场的连台本戏,挑班的台柱是熟人,老生、丑角并演,扮的是济公。
赵没有来得晚,没能买到票,熟门熟路直接去了后台。
他人缘好,又是常客,一路都有人招呼,后台是用彩棚临时搭起来的,到处弥漫着香粉和烟丝味儿,长串裙摆挂成圈,里面便是更衣室。有个赶场的舞娘从一大簇流苏裙下探出头,金发碧眼,操着一口荒腔走板的汉话瞧着他笑,西施倒是来得巧,我这后背拉链勾住了,搭把手呗?
最后还是临将上场的台柱把他救出来,对方脸上搽着红,还没上台就已经喝多了,看着他打个酒嗝:“不谢,今儿没座儿了,想蹭戏就往屏风后头坐着去。”
屏风后头是乐班的座位,赵没有一听便懂,“不怕我给您错了弦儿?”
“丢的又不是我的人。”对方摆摆蒲扇,径直走了。
赵没有确实会点弦索,不过他疏练许久,到底捏着分寸。在后台慢悠悠听了半晌锣鼓,直等唱到第四本,弯腰去给胡琴师傅敬茶,替了一支四景的曲牌。
扮济公的便是台柱,穿着一身拼布长衣上台,未开口便有喝彩声。先是数声长啸,待唱出“疯疯癫癫我疯疯颠颠”,赵没有忍不住在屏风后笑了出来。这台柱生的白润,扮和尚着实有点营养过剩,两颊还涂了红,活似一只醉态艳鬼,不过唱腔倒是厚的,两相反衬,倒真有酒肉佯狂的癫僧本相。
待大戏散场,赵没有和台柱到后门去吃宵夜,他们直接包了一辆烧烤车,百十串满满地撒上辣椒孜然,胡椒蜂蜜,还有芝麻和梅子酱。不过赵没有只是喝酒,并不动筷,毕竟抢不过对面的台柱,“贵妃啊,你这个月又胖了多少?”
台柱脸上还带着妆,被烤火熏得敷上一层红,明显饿得狠了,吃得满嘴流油,含糊不清道:“瘦了三斤半!”
“呦,难得。”赵没有听得笑出声,“这得走一个。”
两人碰杯,台柱一饮而尽,哈了一口气,在各色爆炒声中大声问道:“药你带了没?”
“带了,降压和治血糖的。”赵没有掏出一板铝盒,“这是三个月的量……”
话未说完,台柱接过铝盒,看也不看,囫囵倒出一把就塞进了嘴里,直接嚼碎了咽下去,吞得太猛又咳了起来,喷的满桌都是。
赵没有把剩下的话补完:“……你省着点吃,市面上一直缺药,刁禅还在想办法搞。”
台柱一抹嘴,妆已经花的不像样,“这些都是次要,要紧的是失眠药。”
“失眠药你别想了,全部断货,刁禅都没得吃。”赵没有端着塑料酒杯,“实在不行就多唱点儿,上次你不就在台上睡着了。”
对方一巴掌拍过来,“那是你个王八把我灌趴下了!”
赵没有大笑出声。
其实这人根本用不着灌,大肚能容一身病骨,全是自己吃出来的。
和下层区大多数居民一样,台柱来历不明,被送进病院装疯卖傻几天走个过场,出来便可以再度做人。惟一的区别在于这人刚入院的时候着实有一副好相貌,清艳明秀,所以才得了个贵妃的雅号,结果出院后登台没多久,和杨贵妃的相似之处就只剩下了肥。
烧烤摊备下的东西虽多,没过多久便被台柱席卷一空,对方一抹嘴,直接问:“说吧,今儿到底干啥来了。”
他们是老交情了,赵没有若只是来听戏,用不着破费请客。
赵没有掏出读碟机,“找你听个东西。”
台柱接过机盒,皱眉打量片刻,接着一挥手,“这里太吵,换个地儿说。”
他们走到一处废墟,说是废墟,其实更像大垃圾堆,这里尚未超出停车场的范围,台柱熟门熟路找到一辆只剩个底座的敞篷,很舒适地躺在海绵垫上,摁下播放键。
赵没有靠在车门边,点了一根烟。
这确实是一台新机器,音质还很好,开场弦乐过后,播放口中传出一阵女声。
“Fly me to the moon
And let me play among the stars
Let me see what spring is like
On Jupiter and Mars
In other words, hold my hand
In other words, darling, kiss me……”
直到一整首播完,台柱摁开机盒盖,取出碟片打量片刻,才道:“这是一首歌?”
赵没有:“废话。”
碟片外观很干净,和读碟机一样都是光滑的水银色,赵没有道:“我想知道这首歌的来历。”
“怎么不去全息图书馆查?你应该能搞到上层区的通行证吧?”
“我查了,找不到。”赵没有吐出一口烟,雾气在夜幕中泛着幽蓝,“刁禅那小子也说没听过。”
“那是,你也不想想这歌词写的都是什么。”台柱把碟片举到头顶,透过圆孔打量着远处,“这年头还有谁会在意月亮。”
他们身处废弃的停车场中,这里是三十三层区,几乎是整座城市最古老的地基,而这处废墟在用作停车场之前,还曾经存在过一个更为久远的建筑,一座恢弘瑰丽的歌剧院。
台柱看向上方,残破的穹顶还留有当年的壁画,青金石颜料和银粉混合,勾勒出一片浩瀚无垠的星空。
废墟四周的罗马柱上还有浮雕,男人和女人的头被砍掉了,依稀能看出他们穿的是宇航服。
“大都会禁令头两条,其一,禁止太空探索,其二,禁止人造人技术。”台柱醉醺醺地打了个酒嗝,“这歌是明摆着的禁曲,赵莫得你疯了吧你。”
“你能少吃两口再来跟我讨论到底谁疯了。”赵没有道:“所以你知不知道这首歌的来历?”
台柱将碟片放回机盒,摁下播放键,在歌声中调整了个舒服的姿势,看上去竟有些昏昏欲睡。
“知道一点。”他开口,“这是几百年前的老歌了,它的唱片还曾通过阿波罗飞船送上月球,是人类第一首在月亮上播放的歌。有很多翻唱版本,你这首的演唱者应该是Julie London。”
赵没有:“歌名呢?”
“就是第一句歌词。”台柱道。
“《Fly me to the moon》。”
赵没有抽完了一整盒烟才走,摁下暂停键的时候,车座上已经传来了鼾声。
到家已经是凌晨两点,赵没有把门口的一排空碗端进厨房,拎起装杂粮的袋子,全部倒满后二十斤的大塑料袋已经见了底,他像摞蒸屉那样把碗摞成一大摞,又一一放回门外。
这一带的流浪猫狗很多,他这大概算是放养式饲喂,买来的混装杂粮猫狗都能吃,门口二十只碗,想吃就来。不过喂得也没多认真,加班多的日子根本不着家,好不容易回来又常常给忘了,了不起一周能想起来补一次食儿。
实在是有点累了。赵没有关上门,一头扎进被子里。他这屋子没有床,买了张床垫扔在地上就算睡觉的地方,有时候忘了关窗猫跳进来总是被踩脸——“操!”
赵没有感觉自己压在了什么毛茸茸的东西上,随即肚子上被抓了一下,起身打开灯,“赵不叫?”
一只三花猫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伸出爪子舔了舔。
赵没有只喂不养,也就没有给阿猫阿狗起名字的习惯,这只三花着实是个例外,智商显然比其他野猫高了不止一个档次,知道体制内比外头野着舒坦——虽然赵没有从来不在家里喂它,只当看不见,它依然坚持待在这不足二十平米的破屋子里,只要赵没有回家,它铁定在,势要当个不交房租的地头蛇。
后来赵没有突然意识到,这猫从来没叫过。某天心血来潮就给它起了个名字,赵不叫。
刁禅有次来时好像还给它起了个小名,具体是什么赵没有早就忘光了,反正叫啥它也不会应。
“饭在外头,自己出去吃。”赵没有捏着猫后颈拎出窗外,他累死了,拉灯就要睡觉。
刚躺下不到两秒,窒息感传来,赵不叫一屁股坐到了他脸上。
“……我警告你啊。”赵没有不得不再度把猫拎出去,手指着猫鼻子,“你给我长点眼色。”
下一秒直接被挠,“操!”
赵没有炸了,爬起来就要关窗,结果这破窗户不知坏了多久,玻璃和窗框的接口完全锈住,他猛地使了两下劲,“咔”地一声,玻璃碎了。
窗底下埋头苦吃的一堆猫脑袋先是被惊得退了退,继而齐齐抬头,和赵没有大眼瞪小眼。
赵没有:“……妥。”这下完蛋。
他这窗底下猫狗吃饭有个顺序,猫先吃,狗捡剩的,他也不明白为啥有体型差但是猫狗撕架总是狗输——不过这基本保证了威慑的成立。野猫对他这破房子不稀罕,目前为止只有赵不叫表现出兴趣,但狗就不一样了,有次他上班的时候把窗户开得很大,一周后回来,房子里几乎成了野狗收容站,居然还有一窝新下的狗崽儿。
从此赵没有开窗只留一条缝,猫是液体,赵不叫进出不成问题,成功把狗挡在门外。
此时此刻,窗下一排猫眼绿盯着他,不远处小吃店的制冷动力箱发出巨大轰鸣。
很难期待野猫有什么良心,果然下一秒,猫群“轰”地散了,赵没有下意识一退,随即被扑上来的舌头舔了一头一脸。
是只大狗,赵没有差点被扑趴下,一马当先自然有前仆后继,后头还跟着多少他没数,总之等他终于把身上的狗撕下来,房间里几乎没有下脚的地儿了。
“这他妈是什么人间疾苦。”赵没有喃喃。
窗台上的赵不叫看他一眼,转身拿屁股对着他,仿佛在说救不了你。
赵没有怒其不争:“你个姥姥!”
看来这一晚是别想安生了,这帮狗尤其喜欢上他的床,还会在枕头上蹦迪。赵没有抱着被子靠在墙上,两眼放空地看着不远处的小吃店:“这老板也真是个大善人,居然没想过开个狗肉档。”
街道上霓虹灯一闪一闪,蓝绿色,红白色,荧粉色,光线透进来,他甚至不需要开灯,对窗的墙面就像一只万花筒,斑斓色块聚拢又旋转。赵没有笼统地看了一眼房间,突然发现角落里的自动清洗机组不知道什么时候被偷了,这大概是他家唯一值钱的东西,还是刁禅送的。
可惜赵没有在家不做饭。
赵没有轻轻地拍了拍床上的狗头,“个倒霉玩意儿,连个家都看不牢靠。”
他想了想,把装在衣服内袋的读碟机拿出来,闭上眼,再度摁下播放键。
女声回荡在房间中,像一罐温凉的银油,缓缓倾倒,漫过地板上的出水口、漫过烟盒和啤酒罐、漫过海绵床垫和洗碗池、漫过狗、漫过猫、漫过人。
这一刻,房间里仿佛有了月光。
“Fly me to the moon……”
赵不叫突然转了过来,它弓起身,张开嘴,但是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变成竖瞳的猫眼倒映着房间——床单皱成一团,大狗撕扯着枕头,已经有填充物飞了出来,毯子堆在墙边,形状尚未散开,仿佛刚刚还盖在谁的身上。
床垫上空无一人。
再度睁开眼的时候,赵没有几乎被剧烈的阳光刺得流泪。
他花了一点时间来搞懂状况,他的记忆还停留在房间里——狗跑了进来,他睡不着觉,然后决定听歌——
所以这是哪?赵没有巡视一圈,这是一处空地,四周都是裸露着钢筋水泥板的大楼,看起来像工程建了一半,但是没有人。
这是被绑架了?赵没有看看身上的拘束带,他被绑在了一把椅子上,手法很专业。他得罪过的人可不少,用排除法估计要花点时间。
慢着。
赵没有突然意识到一个问题。
这里,居然能看到太阳。
蓝天,白云,太阳。
天虽不是很蓝,仿佛罩着一层薄灰,但是赵没有的直觉告诉他,这绝对不是什么全息投影。这里大概也不是中层区或者上层区,因为空气里弥漫着一股说不出的干燥味儿,好似石灰混着扬尘,吸入肺中有颗粒感,像稀薄的二手烟。
中层区和上层区但凡能看到阳光的地方,必然配有空气循环系统,什么好闻的味儿都有,什么水生调森林感,总之绝对不可能这么廉价。
这到底是什么地方?谁把他弄过来的?怎么弄的?要知道他的敏锐度已经到了刁禅在心里骂他都会察觉的地步了。
空地外突然驶来一辆车,几个蒙着面的人从车上下来,为首的提着一个箱子,明显是冲他来的。赵没有看着这人先是掏出注射器给他来了一针,随即他什么都感觉不到了。
接着对方拿出一把电锯。
虽然触感消失了,但是从流到脸上的血和空中的焦香味看来,赵没有觉得这人应该是锯开了他的天灵盖。
而且只打开了头骨没有伤到脑子,这电锯的功率可不小,是个精细活儿,手艺不错。
赵没有在此时此刻还能保持如此冷静的判断,不是因为精神病院医师的专业素养,而是因为他被惊住了,思维脱节开始信马由缰——
赵没有在心里骂了一万句操,那辆车,这堆蒙面孙子开来的那辆车。
他不懂车,但是刁禅精通一切纨绔格调,大学的时候桌子上就堆满了轿车模型,从最新款到古董车,会飞的隐形的核动力的什么都有,拜此所赐赵没有对车型也算半个行家。
因此他能看出来,不远处的那辆轿车是几百年前的那种款式,可能比刁禅最老的收藏还要老,这玩意儿甚至还在烧汽油。
那股怪味儿他也闻出来了,大量碳排放造成雾霾,重度污染时空气就是这个味道。
再看看四周造型独特的烂尾楼,还有蒙面人不知猴年马月的衣着款式。
赵没有突然想起数日前他妹的那句话:“这不是真正的现实,我们在一个巨大的虚拟世界里。”
那台读碟机。
他正是听着读碟机里的光盘睡着的。
“兄弟。”赵没有开口:“打听个事儿,现在是几几年?”
对方动作一停,片刻后道:“1999。”
赵没有:“……”
“你这人倒是有意思。”一旁打下手的蒙面人开口,“平时的肉票到了这一步,早就吓得哭爹喊娘了,你居然第一句是问几几年?”
“说不定是个傻的,不傻也疯。”为首的蒙面人放下电锯,从箱子里掏出一样东西。
居然是一把勺子。
为首的人看着赵没有,顿了顿,“你还有什么话要说?”
赵没有心里万马狂奔而过,人在理智被拷问的时候往往会听从本能,这就导致胃的反应常常会快于头脑一步——
他忙了一天的急诊,陪台柱喝到半夜一口饭也没捞上,此时此刻头顶蛋白质燃烧的焦香传来,赵没有实在是受不了了,张口便道:
“脑花能分我一口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