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是精神病院,护士正在走廊上查房。
“番茄酱!”
突然一声吆喝炸响,平地惊雷一般,护士看到某条白色不知名物体从身边一闪而过,吓得险些摔了手中的病历,“那是谁啊?”
旁边的老职员推了推眼镜,淡定道:“莫慌,那是211号病房的患者,普通拘束衣困不住他,估计又把锁给撬了,这会儿正裸|奔呢。”
话音未落,几个人高马大的男护士从旁边跑过,“赵没有!赵没有你站住!”
跟着查房的护士是新来的实习生,惊魂未定,“我刚刚好像听到他在喊什么,什么番茄酱?”
“啊对。”老职员忙着写查房记录,头也不抬,“211是咱病院的老病人了,刚进来那会儿就是这样,老是说点谁也听不懂的话,要么就是说番茄酱。”
“番茄酱!”
赵没有一头扎进病房里,振臂高呼:“不是黄金也不是糖浆,番茄酱就是番茄酱!”
几个男护士好不容易才摁住他,上拘束衣打镇静剂一气呵成,等床上的青年昏昏睡去,几人终于松了口气。赵没有是病院最棘手的病人之一,倒也不是有什么暴力倾向,就是酷爱载歌载舞,动辄在走廊上来一出裸|奔大游行,口中高歌番茄酱。搞得医院全体上下PTSD,连食堂都不再炒番茄鸡蛋了。
他们关上病房门,又换了一把新锁,等几人的身影渐渐走远,病床上“沉睡”的赵没有猛地坐起身,三下五除二挣脱拘束衣,踩在枕头上比了个白鹤亮翅的造型,小声道:“番茄酱!”
他跳下床,跳大神似的左蹦右蹦,“番茄酱!番茄酱!不是黄金也不是糖浆!番茄酱就是番茄酱!财神道喜,点石成金,上上大吉!番茄酱!女人脸上有白色的霜!这是个循环,我得想办法出去!那么问题来了,我要去什么地方?番茄酱!”
他开始在地板上爬行,喃喃自语:“番茄酱!将酒宴摆至在聚义厅上,我与同众贤弟叙一叙衷肠,窦尔敦在绿林谁不尊仰——番茄酱——家有妻还在遗址等我返乡——返乡,返什么乡?”
他忽地开了嗓,念出一段戏词,却在最关键的地方戛然而止,魔怔似的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返乡、返乡、遗址,000号遗址……番茄酱!”
又是番茄酱。赵没有一头栽回床上,这时他疯子般的神情突然褪去,露出无以复加的疲惫。
“妈的。”他捂住眼,骂了一句:“去你妈的番茄酱。”
他躺了片刻,又咬着牙站起来,从床垫里摸出一根记号笔,接着爬到床下,在床版上写了几个大字:000号遗址。
从床底往上看,木质的床板并不大,但已经密密麻麻写满了各种零乱的字迹:任务、考古学家、朋友、循环、天使、梦境、门……
还有几行小字:
你叫赵没有。
你没有疯。
这是一个循环,或者是一个梦境。
你要想办法出去。
以及一个大大的“番茄酱”,笔画被涂得很粗,旁边是一行标注:你不是一个没有过去的人,你只是忘了一些东西,想要记起来的话,就大声念出番茄酱。
赵没有看着床板上的字迹,口中喃喃自语:“番茄酱。”
别人告诉他,他是这家病院的病人,他已经在这里住了很久——这句话有一部分应该是对的,因为这里确实给他一种熟悉感。但没有人说得出他从哪里来,有没有家人或者朋友,他无法逃离医院,也无法回忆起自己的过往,他像一个突然从天而降来到这里的人,最初的记忆里只有一个词“番茄酱”。
赵没有最初的记忆就是从床上醒来,这时他甚至不会说话,只能说出“番茄酱”,接着他慢慢想起了一首童谣似的顺口溜——番茄酱,不是黄金也不是糖浆,番茄酱就是番茄酱。
住院的日子没有尽头,他试着用各种各样的旋律搭配这首歌,把它唱出来,结果突然有一天,他唱出了新的歌词:番茄酱,这不是真实,要出去,快逃离循环,番茄酱。
他自己把自己吓了一跳,接着第一反应就是把这句话记下来,接着开始反复吟唱这首歌,偶尔会有前言不搭后语的句子出现。语言就像通道,残骸般的只言片语向他展露出另一个世界的冰山一角,直到有一天他终于拼凑出了一件事:我好像不是个疯子。
他不是疯子,因为这个世界是假的,他要想办法出去。
首先他得想起自己是谁。他叫赵没有,但这并不意味着他一无所有。他至少有“番茄酱”这个词,这个词就像一把钥匙,赵没有发现只要以一定频率把它念出口,有时就像买一送一似的,一些谁也听不懂的东西就会紧跟着脱口而出,大都会,猪肉,急诊科医生,考古学家,有时候他脑子里还会传出一些莫名其妙的旋律,他跟着那些旋律跳舞、行进、在走廊上狂奔,越癫狂就越接近真实,词汇喷涌而出。所有人都说他疯了,听不见音乐的人都说跳舞的人疯了。
这里没有钟表,他看不到时间,而走廊外的太阳似乎永远也不会落山,他亦永远不需要睡眠。
赵没有把记号笔塞回原处,穿回拘束衣,爬到床上,开始做没有梦境的梦。不知过了多久,病房门再次被推开,男护士们走了进来,“赵没有,出来放风了!”
赵没有睁开眼。
很偶尔,只有过一两次,医院会让病人们集体到花园里放风。而他因为行动过于跳脱,以至于赵没有觉得自己大概早就被取消了参加活动的资格。
男护士们并没有替他解开拘束衣,而是把他整个儿搬到轮椅上,就这么推着走了出去。
“番茄酱。”赵没有坐在轮椅上,似乎心情很好地摇头晃脑,“三月兔,爱丽丝,派对要开始了,红王后要砍下谁的头?番茄酱!”
花园就在走廊尽头,男护士们把他推进去,像把一只白鹤推进鸡群。
病人们三三两两地散落在花园各处,赵没有被固定在轮椅上,什么也做不了,只能摆了个舒服点的姿势晒太阳,不久便昏昏欲睡。
“兔子,兔子。”忽然有人推他,“派对要开始了,快变成爱丽丝。”
赵没有睁开眼,以他为圆心,周围忽然坐了几个人,都穿着病院的病号服。
推他的人是个小男孩,看他睁开眼,立刻挺胸抬头道:“皇后好!”
赵没有看着他,应了一句:“爱卿平身,番茄酱。”
“呔——!”下一个病人开口了,高声道:“自受敕命,不得有怠,按日巡察,巨山之围,地狱之根,自计酆都,连绪血湖!”
赵没有跟领导听汇报似的点点头,应道:“无量天尊,番茄酱。”
第三个病人继续道:“我们在天上的父,愿人都尊你的名为圣。愿你的国降临,愿你的旨意行在地上,如同行在天上……”
赵没有挣脱拘束服,在胸前划了个十字,“哈利路亚,番茄酱。”
第四个病人双手合掌,“南阎浮提众生起心动念,无不是业,无不是罪——”
赵没有同样双手合十,诵了一声法号:“阿弥陀佛,番茄酱。”
围在他周围的人仿佛在开坛做法,念出各式各样的经文,赵没有听了很久也没听出个门道,仿佛他是个异世界来的妖魔,这帮人正在全力将他超度——他转头看向第一个开口的小男孩,把对方抓过来,“爱卿,你们这是在做什么?”
小男孩被拎小鸡似的拎在半空,却并不恐慌,他看着赵没有,眨了一下眼,“我们在鼓励皇后鼓起勇气,尽快去跳水。”
“跳水?”
“圣水会洗涤您尘世的躯壳,经沐浴,新王的灵魂便会诞生。”小男孩指着花园的边缘,那里也是天台的尽头,以这里的高度往下跳必死无疑,对方却说:“前两位先王都是这么死去的,您不期待新王的诞生吗?”
赵没有完全听不懂了,“什么先王?什么新王?”
“您忘了?您是赵没有啊。”小男孩看着他,“最开始您是刁禅,后来您是柳七绝,每次跳水便是一次重生,您是第三个。”
刁禅?柳七绝?一股难以言喻的熟悉感涌入赵没有脑中,只见小男孩的嘴唇一开一合:“警察们都说您是杀人凶手,把最初的两位国王杀死并分尸,但我们都知道,您只是继承了他们的王位。”
不等赵没有回话,小男孩又道:“我们现在开始期待最后一位国王的降临了,皇后陛下,吞噬了百万臣民与两代先王的血肉后,请您尽快成为自己真正的统治者吧!”
说完他像第三帝国高呼万岁似的,抬手敬礼:“番茄酱!”
“番茄酱!”围在周围的病人们都开始跟着呐喊,“番茄酱!”
赵没有完全搞不懂发生了什么,这里突然变得像个狂热的飞天面条神教布道现场。奉飞天意面怪物,祢的酱;以及那酱内的面;以及那面内的丸;以及那丸内的知;因那知而知何为美味;因知何为美味而爱意面;因那意面而生了对我煮飞面怪之爱。拉门。*番茄门,番茄酱是唯一的救赎。
“为了迎接真佛的诞生!”小男孩庄严道:“公民们!让我们身先士卒去跳水吧!”
这话像一声发令枪响,病人们争先恐后地涌向花园尽头。走走走走走,我们小手拉小手,走走走走走,一起去跳楼。护士和警卫被惊动,纷纷出面阻拦,小男孩却不知从何掏出一副餐叉餐刀,迎着一位朝他直冲而来的警卫,划开对方的胸膛,喷出满地的番茄酱。
这启发了病人们,双方在花园展开一场激战,最终没有一个人成功跳楼,也没有一个人活了下来,不知多久过去,赵没有看着布满天台的番茄酱,空气静的落针可闻,他咂了咂嘴,“番茄酱。”
赵没有在番茄酱中行走,走到一棵死去的番茄面前,将对方翻过身,这是个警卫,他有印象。
下一秒,赵没有的手顿住。
这个警卫,他记忆中眉上有疤的男人。
此时此刻,长着他的脸。
赵没有停了一会儿,又去翻别的人,像在蔬果摊上挑拣最新鲜的番茄,一个,两个,三个,四块钱一斤,买五斤还能打折。
最后所有的番茄都被他看尽了。
此时此刻,所有人都长着赵没有的脸。
这是怎么回事?赵没有感到恍惚,所以一切是他疯狂的臆想吗?他真的疯了?他在自己的体内自相残杀,杀死的是谁?他的记忆,他的人格,他的过往,他的自我?
死去的到底是什么?
对了。跳水。赵没有想起小男孩死前的话。
“为了迎接真佛的诞生!公民们!让我们身先士卒去跳水吧!”
他被那声音督促着,像被驱赶的羊群,走到天台边缘,头也不回地跳了下去。
像是坠落中忽然触地,病床上沉睡的青年猛地弹了一下,缓缓睁开双眼。
“你醒了。”
床边的医生看着他,伸出手,“认识一下,我是你的主治医师。”
“……你说你是医生。”病床上的青年像是大梦方醒,很久才道,“我得了什么病?”
“非常稀有的人格分裂,我已经见过了你的三个副人格,如今我们终于见面了,主人格。”医生笑了一下,“有趣的是,其他三个人格似乎都不知道你的存在。”
青年思索着医生的话,神色沉静,片刻后道:“你杀了那三个副人格。”
“确切来说,是三个副人格在你的思维宫殿里进行了一场自|杀。”医生不以为意,“这是一种治疗手段,当副人格完全消失后,你就痊愈了,钱先生。”
“你搞错了一点。”钱多多从床上站起身,猛地掐住了医生的喉咙,“我不是主人格。”
他用的力极大,医生很快便因缺氧而昏迷,钱多多将手里的男人丢在地板上,飞快地在房间中环视一周,这里没有镜子,但是门上有一面玻璃板。
他走到玻璃前,和这具身体的眼睛对视。
“赵没有。”他开口,“我来救你了。”
“我知道你听得见,这是你的梦境,梦境尚未崩塌就是宿主尚未消散的证明——你在梦的循环里下潜的太深了,你的逻辑和记忆都开始错位,我会帮你把它们扳正,然后你要自己努力醒过来,听见了吗?”
钱多多第一次一口气说这么多话,因为语速过快而有些喘息,他盯着玻璃中倒映的脸,然而眼神毫无起伏。
“赵没有,你听好了。”钱多多深吸一口气,坚定道:“人受伤会流血,不会流番茄酱,刁禅和柳七绝都是你的朋友,他们不是你的母亲也不是你的资助人,男人没有子宫这种器官也不会分泌卵子,因此男人不能生孩子,23世纪的大灾变病毒导致人体溃烂后迅速死亡,尸体不会变成僵尸……”
“你就是你,赵没有,钱多多不是你的主人格。”最后他说,“我只是来救你的。”
不知过了多久,像是错位的齿轮被一一调整,终于找到了正确的位置,钟表再次开始转动,钱多多看到玻璃中的双眼浮起一丝幽微光芒,他听到他自己开口,嗓音嘶哑。
“……人受伤会流血,不会流番茄酱。”
“貂蝉和台柱都是我兄弟。”
“我出生在25世纪的大都会,是三十三层精神病院的急诊科医生。”
“男人不能生孩子……不对,遗址不算。”
“23世纪的大灾变不会导致尸体变成僵尸。”
正确的事实被一一报出,无限下坠的梦境中,赵没有逐渐错乱的逻辑和记忆慢慢回笼,“……钱多多不是赵没有的主人格。”
赵没有的眼神逐渐清明,随着越来越明朗的声音,钱多多感到一些放心,他这个临时的自我即将被恢复主体意识的赵没有排除,然而在梦境消散之前,他又听到赵没有铿锵有力的声音,在脑髓溶液浸泡的无数癫狂臆想中,陈述一个再真理不过的事实。
“钱多多不是赵没有的主人格,赵没有爱钱多多。”